005
镜知在听见“元绥”二字的时候皱了皱眉。
或许是受神魔战场的影响,或许是如今的丹蘅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这让她有些失了分寸。她与丹蘅其实是不大亲近的,说是“道侣”,可与昆仑任意一个弟子没有什么不同。想来丹蘅对她也是如此。若是她否认了是“元绥”,她或许不会继续追问吧?
想到了此处,镜知淡声道:“道友恐怕是认错人了。昆仑弟子凝结剑种真胎,平生只奉剑,除此之外,皆是外道。往常也有人说我同阆风剑主相似,只是我虽心往昆仑,却没有那般时运。”
“是么?”丹蘅轻飘飘道,她抱着双臂打量着镜知,又笑了笑,“你同元绥确实有很大不同,元绥冷心冷面、落落穆穆,是绝不会来此奏琴的。只是,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名姓的?莫不是你们醉生梦死楼在每一个客人进楼时,都要查对方的跟脚?”
镜知避而不答。
“罢了,不为难你了,走吧。”丹蘅一拂袖,哼笑了一声。在路过镜知身侧的时候,又凑近她的耳畔低语,“我该赔你一把琴吗?”
像是一阵温软的香风拂过,携带着春日的骀荡和熏然。镜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丹蘅,垂着眼睫轻声道:“此与道友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丹蘅洒然一笑,她忽然间觉得镜知姑娘有趣得很,她此刻说赔一把琴,语调虽然很随意,可其实是真心实意的。她已经在思考要斫怎么样的宝木作琴身、寻什么样的丝线作弦了。
镜知无言。
她打开了梅花雅阁的门,待到了丹蘅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来的时候,又轻轻地合上。朝着无意间窥探到屋中模样、欲言又止的婢女,她暗暗地摇头。婢女噤声不语,低着头快步走到了前方引路。丹蘅没注意镜知与楼中女婢的往来,只是取出了一把折扇,在栏杆上悬系着的铜铃上轻轻一敲,听着古朴、暗沉的铃声,丹蘅莫名地开怀大笑。
镜知跟在了丹蘅的身后,瞧着她绰约的风姿,若有所思。
司天局来的人在幽僻的净室里。
丹蘅进门时候就瞧见了四道陌生的身影,其中为首的那人水蓝色衣裳、白狐裘披肩,金色的卷发中的珊瑚银链闪着微光,一枚弯月形的额饰缀在了额心,她瞧着玲珑秀致、仪静体闲,有一种似乎记忆中某个人的温雅。她左手侧是个年轻的女人,着交领紫衫,白色绣梅氅衣,持着一柄鹅毛扇,像是儒门出身的。至于后头的两人,俱是一身圆领袍,面貌凝肃刚正,眼神凛然生寒。
雪犹繁笑吟吟地打量着进入净室的镜知和丹蘅,她介绍道:“琴师镜知。”指了指蓝裳女修,又道,“帝朝嬴梦槐。”见丹蘅面上露出讶然之色,她又指向了持着鹅毛扇的女人,笑着说道,“是我儒门同道,名师长琴。”
“嬴”是帝朝皇族姓氏,以“梦槐”为名的自然是大秦帝朝的那位儒雅的皇长女。大秦现下在位的乃是十五世神启帝,其子嗣虽多,可真正长成的也只有四人,如今的神启帝病弱体衰,帝位之争已经浮上了水面。四宗之中儒门入世,弟子多投于达官贵人之门,效力于皇女皇子,看来如今帝女帝子开始争了。
丹蘅虽久居昆仑,只是并未彻底与人断绝往来,自好友的口中多多少少知道些外间事情。她的心念一转,朝着嬴梦槐一行人行了一礼,微笑道:“蓬莱,姬丹蘅。”
她的话音才落下,嬴梦槐面上便掠过了一抹异色。她身侧的师长琴更是直勾勾地望着丹蘅,眼神中充满了探究。
司天局是大秦帝朝的修士组织,可寻常只能查些俗世人与散修,不会去盘问四宗的弟子。倒不是他们想要放过对方,而是以四宗的势力,他们上前只是自讨个没趣。四宗自认为大荒支柱,仙盟凌驾于帝朝之上,被司天局质问等同于羞辱。
“殿下?”师长琴用鹅毛扇抵着唇,凑近了嬴梦槐低语。
雪犹繁的视线在她们身上来回打转,她知晓丹蘅的身份,自然也知道这回的查探不会有结果。可到底是儒门同道,醉生梦死楼又要于清州立足,怎么都要给司天局一个面子。她出来打了个圆场道:“昨夜清州城中又有人失踪,司天局今朝感知到了楼中有邪气生发,便赶来看看。”见嬴梦槐一众没应声,她又笑说道,“来醉生梦死楼的修士大多是神魔战场归来的,一身邪瘴要清洗,如此邪气生发,其实也是寻常。”
嬴梦槐其实也认为清州城中人失踪之事与醉生梦死楼无关,可既然有情况,于情于理都要来问一问。只是她尚未应声,便听得师长琴的声音响起。
“梅花雅阁是丹蘅道友在吗?”
自通了名姓之后,丹蘅便感知到了师长琴那灼然的目光。
她确定自己与对方并不相识,可师长琴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这是司天局在查案吗?”她这话一出,净室中的氛围便冷凝了起来,她若是不愿意开口,司天局的修士休想从她口中问出半个字来。
一直沉默不言的镜知倏然开口:“她从昨夜至今日都在梅花雅阁中,至于邪气,当与失踪之事无关。”
师长琴追问:“那邪气为何出现?”
丹蘅眼神一冷,讥讽道:“此事恐怕与道友无关。”她对上了师长琴的视线,将手中折扇朝着镜知的怀中一抛,面上的冷意在刹那间便收敛起,她笑盈盈道,“时候不早了,我可没有太多的黄金在醉生梦死楼挥霍,恕我不奉陪了。”说着,便推开了净室的门,大步地迈步。
无一人阻拦。
嬴梦槐蹙了蹙眉。
今日的师长琴有些逾矩了,往常的她并不会像如今这般咄咄逼人。
“长琴师姐,这——”
师长琴一眼便看穿了嬴梦槐的心思,她解释道:“丹蘅道友是师尊的独女。”
嬴梦槐面上掠过了一抹惊异。师长琴口中的师尊乃是“一经无缺”见秋山,是经纬儒宗中的贤者。只是除了儒门弟子之外,她其实还有一个年轻一辈鲜少知道的身份——蓬莱宗主的前道侣。师长琴是见秋山的真传弟子,自然知道那段过往。
只是见秋山离开蓬莱二十年,蓬莱无一人来探望她。
师长琴为恩师感到不平。
丹蘅不在,嬴梦槐又向镜知问了几句话,得知“失踪”一事的确与醉生梦死楼无关后,便道了一声“打扰”,转身离开醉生梦死楼。
净室中只余下了雪犹繁与镜知二人。
雪犹繁忽然询问:“她过去是那样的脾性吗?”
镜知眉头紧蹙,轻描淡写道:“我同她其实不熟。”见雪犹繁神色惊异,镜知又补充道,“可尚在昆仑时,她不是这般模样。”
雪犹繁笑道:“就跟你一样有两面?”
镜知不答,而是询问起清州城人失踪之事。
-
此刻。
离开了醉生梦死楼的丹蘅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信步。在穿街走巷一炷香后,她找到了一家琴铺,要请匠师打造一柄上好的琴。
“要老而不朽的宝木,阳木要松透、阴木要坚实,如此方能阴阳调和,发出妙音。造弦要用冰王蚕丝,煮弦是不可太生,也不可太熟……”
匠师耐着性子听丹蘅说话,见她停顿了,才道:“还有吗?”
丹蘅:“三日后来取琴。”
一直沉着的匠师闻言彻底绷不住了,将烟斗一拨,声音拔高:“您这是强人所难呐!”
丹蘅微微一笑:“加钱。”若是凡人制琴三日自然不够,可这间铺子里灵力流转,灵机充沛,架上的琴怎么看都不是凡物。
匠师变脸极快,在听到了“加钱”后,一张老脸乐开了花,恭敬地将丹蘅送出去后,还送了她一包松子。
丹蘅怀揣着松子依着白墙大笑不止。
原来这就是为美人一掷千金的痛快。
在蓬莱时要学那无上道法,不得自由。
在昆仑时要循那清规戒律,不得畅意。
可现在蓬莱、昆仑一并被抛到了脑后去,元绥的死无疑给了她一个解脱的机会。
在这点上,她要感谢她那无情的道侣。
不管死还是活,都得给她燃一捧黄纸、上一炷香才是。
丹蘅这样想,也这样去做了。
在请了香烛祭拜了元绥之后,她在喧闹的街上穿梭,最后又越过了门槛,进入了醉生梦死楼中。
她尚未饮酒,却有一种醉到深处的飘飘然。
琴声泠泠,池中的水珠泼溅,在碧绿的荷叶中穿梭。
今日奏琴之人不是镜知。
-
净室中。
镜知盘膝坐在了蒲团上,指尖从松木剑鞘上轻轻拂过。
她已经修至无剑之境,剑已无形,剑随心发。
她正思虑着清州城中人失踪一事。
“来了。”女婢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
镜知没有抬头,只是平静道:“谁来了?”
“丹蘅元君。”女婢面颊晕红,眼中流波,娇羞无限。
浅束深妆最可怜,明眸玉立更娟娟。①
谁能不爱美人?
啪嗒一声轻响。
长剑化作了流光消散,出现在了镜知掌心的是不久前被丹蘅抛下的折扇。
镜知盈盈起身。
女婢又嘟囔了一声:“不过今日是幽字部琴师,传的是芍药笺。”
镜知一怔,片刻后又默默地坐了回去。折扇在手中一开一合,那几笔勾勒的墨梅一现一隐,像是花开花落。
《镇魂曲》消不去她身上的业障,她怎么会再来?又何必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