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只是这样?”晏沉眯了眯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皱着眉去想却又实在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吗?”
“有啊。”谢濯玉沉吟片刻,然后开始一桩桩地数晏沉的罪行。
“昨天你突然撞门进来把我吵醒,还用力摔门。你说要把我的心剖出来,还骂了我很多难听的话,比如……”
晏沉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停,你别说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谢濯玉,整个人都散发出烦躁的气息。
听着怎么都不是个正常人。
——全然不知他在谢濯玉心里的疯子形象早就根深蒂固。
谢濯玉垂眼看了一下身上盖着的狐裘,踌躇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道:“晏沉,我要一床厚一点的被子。”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太过生硬,倒像是命令,连忙补充道:“可以吗,谢谢。”
晏沉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暗如墨,半晌才吐了句“知道了”,然后转身离开。
谢濯玉看着还盖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又看着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房间,脸上流露出几分困惑。
这油光水滑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狐裘总不能是留给自己的吧,可是这么大一件狐裘也能忘了带走吗?
还有,知道了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他茫然地低头把脸埋进狐裘的毛领中,贪恋温暖地轻轻蹭了蹭毛毛。
温暖又柔软,蹭在脸侧有点痒痒的。除此之外,狐裘上还有一种淡淡的形容不出来的好闻味道,总感觉有点熟悉——他很喜欢。
谢濯玉蹭着蹭着眯起眼睛,嘴角悄悄地翘了起来,难得产生了一点不太正直的想法。
要是晏沉真的忘了,他能不能就当这是送他了,不还回去了?
如果不用还回去的话,好像没有厚被子也可以接受。
晏沉走后没多久,领了早饭的十三和十七就来敲了房门,在得了许后推门进来。
一开门,桌上那个酒坛就闯入视线,十三惊诧地看向谢濯玉,却见他身上盖了一件黑色的狐裘,看着油光水滑,而且越看越眼熟。
黑狐无比稀有,所以狐裘鲜有黑色,但她记得君上就有一件黑狐裘啊!
去年她被安排去打扫不归殿偏殿,离开时无意间与君上擦肩而过,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就见黑色的披风在夕阳照射下泛着点金光,她那时还在心里惊叹出声过君上居然能寻见黑狐还把它做成狐裘哇。
那时他披的黑色斗篷……好像就是主子现在盖着的这件!
十三把食盒搁到桌上,快步走到床边,说话的声音都在轻微颤抖:“公子,这哪来的啊?”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真是蠢透了。
凭空出现的酒坛,君上的狐裘,还能怎么来的?总不能是昨夜弱不禁风的主子大半夜不睡觉冒着大雪跑去偷来的!
谢濯玉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传出来:“晏沉来过,忘记带走了。”
十三瞪圆了眼,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一直到伺候谢濯玉洗漱完又一起吃了个早饭还有点恍惚。
本以为今日应该不会再见到晏沉了,没想到刚吃完饭,十三二人还在收拾桌子,门外却突然传来动静。
捧着茶杯喝着热茶的谢濯玉一抬头,就见他带着半夏推门进来。
他又换回了一身黑色锦袍,头发束成一个高马尾,戴了一个金色的发冠。
半夏跟在他身后,面上没有表情,却冲谢濯玉眨了眨眼。
十三和十七垂着头收拾完桌子,赶紧离开了房间。
晏沉神色平淡,好像昨夜和今早都压根没有来过一样,又如往日一样坐到谢濯玉面前,敲着桌子让他上茶。
谢濯玉余光瞥见半夏朝床铺走去,给晏沉斟完茶后忍不住转头去看,然后又猛地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喝茶的男人。
——他的床上多了一床月白色的被子,看着就厚实暖和。而半夏正弯着腰将被子铺展开来。
“谢谢。”谢濯玉轻声开口道谢。
晏沉看了眼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嗯了一声,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后又皱了皱眉:“狐裘呢?”
谢濯玉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心说果然只是忘了。
“我叠起来放床上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晏沉就打断了他:“你有毛病?怕冷又不多穿,它放床上能暖坐这的你不成?”
“啊?”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点眼睛,眼神有几分茫然,“你不是把它忘在这了,原来是给我的吗?”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抱起搁在枕边叠得整齐的黑狐裘展开,然后披到身上,垂眼认真地系好带子,然后走回晏沉面前。
“谢谢你,晏沉。”
他想,晏沉也许不是不记得的。
因为昨夜骂了他,所以今天才突然送自己披风当赔礼……哎,那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再说晏沉昨日喝醉了嘛。
晏沉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嘴上说的话很恶劣,却又在知道自己没有茶叶后让人送来茶叶,半夏送给他的那些书和打发时间的东西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他给过他两瓶无食丹,新被子,甚至是现在送的狐裘。
极乐城侍女说他残暴嗜血,杀人不眨眼,可他却没见过晏沉杀人,那些折磨人的方式也只是停留在嘴巴上,他现在其实活得还挺不错。
嘴硬心软。谢濯玉在想到这个词时突然又想起昨夜晏沉看向他像小狗一样的那个眼神,心头一跳。
能跟晏沉做朋友吗?他有点想。
这样想着,他弯着眼朝晏沉露出了个笑。
这是他来到魔界后第一次笑得这样灿烂,对象居然还是晏沉。
眼睛弯弯像桃花瓣,唇角上扬时脸上浮出若隐若现的梨涡,漂亮又可爱。往日的冰冷尽数褪去,似冰原繁花盛开。
晏沉看着他这幅样子,心尖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那种该死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
太像了……这样笑起来的谢濯玉跟以前那个站在桃树下弯眼笑得比春光还要灿烂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晏沉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濯玉,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冷声道:“笑什么,难看死了。”
谢濯玉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然后嘴角一点点耷拉下来,抿成一条直线。
晏沉啧了一声站了起来,恶声恶气地对谢濯玉说:“只是怕你哪天突然冻死了,脏了屋子。你该不会以为是礼物吧?呵,你也配。”
撂下话,他起身离开。
刚铺完床的半夏在路过谢濯玉时偷偷看了他一眼,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敢多待,走得太快甚至没有关好门。
凛冽的寒风在下一刻冲开没关紧的门吹进屋子里,携来无尽寒意。
谢濯玉低着头坐在那里,被厚重的披风衬得越发小……和可怜。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漂亮的脸上表情冷淡,刚刚展颜笑得灿烂如春花的人好像不是他。
果然,交朋友是很难的,没有人会想做他的朋友。
而晏沉也绝对不会和他交朋友……他们俩只能是仇敌。
——
晏沉回了不归殿,从昨天没喝完的酒里拎了两坛,转身去了不悔崖。
不悔崖在无崖山最高的一座峰上,峰顶除了一个小亭子就没有建其他殿宇了。
前几日他没去找谢濯玉时,就坐在这个小亭子里,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从天光熹微坐到暮色西沉。
不悔崖,不悔崖。可是坐在这里的人总是在后悔。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去看谢濯玉,明明是为了不让他日子过得太安逸,是为了讽刺嘲笑他如今的境地,磋磨他。
他想的是让谢濯玉一步一步后退,为了活着向自己屈服。他要折断他的脊梁,将他碾进尘埃里打碎他。
可是他却忘了,心性坚定的谢濯玉不会如他所愿。
他根本不怕晏沉的威胁,别说服软,他甚至还敢呛他。
而他所谓的“嘲笑”更是像小孩子斗气一样,可笑至极。
晏沉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对谢濯玉的刻骨仇恨发生了变质,而他甚至不知道变质从何时发生,更不知道缘由。
好像与谢濯玉有关的事情永远都不需要理由。
有种不该有的东西在他心里潜滋暗长,不知不觉就在他的心尖扎稳了根,还长出了嫩嫩的绿芽,在每次他见到谢濯玉时都会雀跃地摇啊摇。
他知道那是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发自内心地感到抗拒与恐惧。
早在数百年前,他的心上也落下过一颗种子,开了朵世间最漂亮的花。
但世间漂亮事物总是短暂,最漂亮的花也只能开上一个春天。
他喜欢花,人怎么会不喜欢漂亮的花呢,像他这种深渊里的魔物反而更向往天边的月亮。
但是,被恨欲污染的心壤永远都不会再开出花来了。
晏沉拎着酒坛拍开封泥,过了许久才将酒坛举高至头顶,将醇香的酒从头顶浇下。
他没有伸手抹脸上的酒液,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的危险悬崖。
只需要一点时间,他会掐灭所有不应该生长出来的东西。大不了,连同血肉一起剜掉。
晏沉将空着的酒坛砸出去,听着那清脆的破碎声,露出森然的笑容。
——
谢濯玉握着书低着头看了一整个下午,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终日待在这里,处境被动,全由晏沉的心情。
应该想办法离开魔界,他想。
谢濯玉甚少会主动和十三说话,更多时候都是十三笑着跟他说话,他点头答应表示有在听。
是以当他主动喊了十三名字说跟她想说说话时,十三眼睛都亮了。
“十三,你有去过魔界之外的其他几界吗?”谢濯玉一脸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没有诶。”十三摇了摇头,笑了笑,“我出生就在魔界,后来运气很好来了魔宫当了个婢女,就一直在无崖山了。”
“公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看书,这本讲的是人界凡境的风景。”
十三用力点了点头:“人界很漂亮的,我见过的啊。”
“你见过?”谢濯玉看向她,原是想起个头,看看她知不知道如何下山,却未想到还可以有意外收获。
“我以前有个朋友,她不是侍女,是个很厉害的人,经常在外面跑。”十三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些怀念与笑意,“但她每次回来的时候会给我看一个小石头,可以将里面记录的画面映在地上。”
“她还给我讲过很多人界的事情,说人界有很多好吃的,可惜路途太远带不回来。所以,凡境和上五洲的风景我可是看过的!”
“当然其他界的风景她也给我看过,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人界。”十三声音听上去欢快又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