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
深秋时节,午后时分,天空飘着细雨,白蔹坐在飘窗,端着锥形高脚杯,轻轻摇晃。
红褐色的澄亮液体泛起涟漪,涟漪碰壁返还,将她在杯中的倒影切割千百份。
雨声簌簌敲打玻璃,白蔹面红耳热,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杯中渐渐凉下去的液体。
没什么,问就是小柴胡冲剂,不!好!喝!
但是感冒可不管小柴胡汤好不好喝,她今天要么选择喝药,要么继续发烧,要么去医院氪金,三选一,没商量。
讳疾忌医蔡桓公级选手选无可选,一仰脖一闭眼——
吸气声。
不小心把药泼出去的白蔹瞪大眼睛,觉得自己烧糊涂了,或者白日见鬼了:
她家常住人口:1位。常住猫口:2只。常住孔雀鱼:一缸。
以上诸位,她没有吸气,除了她还有谁能发出那么逼真拟人的音效吗?
瞪大眼睛也没有更加清晰的视野里,面前影影绰绰,真的有个人形物。
很小只,顶多一米二,头发湿淋淋的往下滴着红褐色的液滴……
……噫。
摸出随手丢在一边的眼镜戴上,入眼是个小朋友,还是古装,有点像79版《哪吒闹海》的哪吒,红绳扎着两个小揪揪,眼神锐利明亮。
就是满头满身柴胡味刺鼻,似乎还有点生气。
白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33楼的高空俯视地面,车如蚕豆人如蚂蚁。转过来看向客厅大门,关得好好的,门阻也安静地顶着门,没有发出任何警报动静。
再打量那个已经看不出来生气的古装陌生小朋友,虽然没有火尖枪、乾坤圈、风火轮、混天绫,但那两个小揪揪实在太符合她的刻板印象了,忍不住吐槽道:
“别是我烧出幻觉了吧,白日见鬼……呸呸呸没有鬼,小孩儿,你是不是陈塘关李靖家的哪吒三太子啊?”
哪吒小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她,谨慎地发出一串乱码,保证不是汉语普通话。
——听起来甚至有点像俄语。
可以get的部分:他的语气是疑问,态度比较客气。
白蔹捂着烧得脑浆都要沸腾的额头,用力思考他说的语言自己能不能破译——就算平常状态下听得懂的普通话以外其他方言乃至于外语语种,在高烧状态下也可能会失智加锁理解不能。
她的工作内容需要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眼力可以不出类拔萃,但一定不能太低。
突然出现的陌生小孩虽然是她完全不懂的古装扮相,但衣服从版型和材质看,都是纯手工制品,不能水洗那种一次性的高档货,家境不错。
不幸没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断句还听得出来的,他语速不快,情绪起伏不大,表达疑问时也没有惊慌恐惧,构成句子的词组很短,多听几句又不像俄语了。
顶着高烧debuff的白蔹大脑出现了诡异的短路,不管是白日见鬼还是这鬼不会说人话,都没让她表现出应有的震惊,而是非要弄清他在说什么不可。
黑猫胆子小,家里见鬼,不知道藏哪里去了。白猫在猫食盆和水碗都不空的状态下,基本不会在意她,此刻更是坐在客厅茶几上伸开腿,用力把毛舔得乱七八糟。
嘿绝了,一只猫不会舔毛,每次黑猫给它舔顺了,用不了多久它就又把自己弄得戗毛戗齿一片狼藉。
白蔹熟视无睹地忽略了愚蠢的白猫,摇摇晃晃地领着小朋友去书房,塞给他纸笔。
书房不给猫进,白蔹顺手带上门,不知怎么脑内弹幕“与异性老师、同事、领导独处一室时不要关门”,又拧动门把手拉开一条缝。
期间和扎小揪揪穿古装凭空出现的小孩又说了几句话,确认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听不懂语言没关系,写成文字上网拍照识图,总能识别出他在说什么鬼话。
小朋友安静快速地扫过书房,在她摊开笔记本空白页、拔下水笔笔帽扣好再给他以后,捏着一页纸来回翻动,语气里终于有了激动。
白蔹的童年过去很久了,已经失去了对小孩年龄的概念,这个小朋友在她看来年龄只能说“好像比三岁大比中学生小”,不清楚具体多少岁。
最后捂着晕乎乎的脑袋,决定理解为孩子太小不会写字,或者不知道写什么,另外拿了一支笔,在第一行写道:
【你好,这是我家,你是谁家孩子,认识汉字吗?】
第二行是英文,第三行是机翻日语,第四行是机翻泰语。她倒是想把机翻俄语也写上,手软笔掉在地上,小哪吒拾起来递回她手里,她摆摆手让他自己拿着。
——都烧得七荤八素的脑子,甚至还记得提醒自己,万一小孩是个鬼呢?先不要把自己真名写上去。
小朋友注视她写下这行字和后面的鬼画符。
高烧之下浑身酸软无力,手有些抖,字迹并不好看,但也没有走形很厉害,第一行还是有着现代标准汉字简体字应有的模样的。后面那几行就……就说明她很有当医生的天赋。
沉默片刻,发现小朋友摆弄笔的架势一会儿像攥着小刀,一会儿像捏着锥子,还倒过来研究笔尖,对笔记本也不知道哪里下手的样子,白蔹吐出一口发烫的热气,握着他的手纠正他的执笔姿势,写下一行箴言:
【有困难,找民警】
小朋友没有抗拒她的帮助,反复盯着刚才被握着手写下的那一行,黑亮的眼睛刷屏着疑惑。
他似乎终于弄明白了白蔹想让他干什么,写道——
写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高热失智状态下的白蔹眼里是这样的:
『麤龗爨龖厵爩夔龘齉嚻龖厵衕齉齾爩麤龗灪纞虋』
多瞄两眼,这些鬼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圈圈字就开始在她眼前手拉手转圈,转得她本来有昏沉的头脑愈发滞胀,一对蚊香眼死不瞑目地在圈圈字跳圈圈舞的幻视中闭合,人也咕咚一声往后就倒。
发烧中身体只有痛觉加倍敏锐,接二连三的疼痛似乎在告诉她,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胳膊,没拽住,还砸在了她身上,更疼了。
好在这一下延缓了她硬着陆的速度,让她的后脑勺与木质地板亲密接触时,没有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和痛楚。
也就是区区彻底失去意识而已。
恢复意识时白蔹发现自己正躺在书房的桃花心木贵妃榻上,两只猫盘在她身上睡觉。原来发烧时身上会长猫的都市怪谭是真的。
桃花心木贵妃榻这种迷之高档家具是买房子时前主留下来的。
和白蔹家北欧性冷淡风的整体风格不太搭调,秉持着“免费的就是最好的”原则,白蔹还是把它充分利用起来。
她用手肘支撑身体坐起,额头掉下来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浸了水,没拧干,掉在当作睡衣穿的纯棉长T上,啪的一下溅开数点水花。
墙上挂着的电子表显示,她烧昏过去的时间不长,也就十来分钟。
睁眼没看见刚才那个小哪吒,可能是梦——确实,烧糊涂了分不清梦和现实。
她没心没肺地想,小柴胡颗粒不一定很对症,或许对乙酰氨基酚片或者吲哚美辛栓对付之前的高烧更有用,可是小柴胡颗粒——
一盒里只剩一袋,保质期只剩一天,再不喝就白给了。好歹也是三十块钱买的呢。
体感上烧已经退了,过多代谢的乳酸还在她全身上下造反,不过虚弱感没了。四舍五入,感冒好了。
她晃晃悠悠地沿着贵妃榻站起来,估摸着头晕程度跳到了轻微一档,选择性遗忘了那杯药液没有下肚而且不小心泼到了别人头上的事实,腿软扶墙走出书房,发现她以为的梦不是梦,错觉不是错觉。
那个扎着小揪揪的古装小孩正在水族箱前,认真观察她的孔雀鱼。
白蔹震惊地看看窗外看看小孩,看看小孩看看窗外,最后摸了摸自己脑门,冲向书房重新研究那个写了几行字的笔记本,现在她已经可以勉强分辨出里面的部分字迹了:
半象形字,有点像小篆但是比小篆简化许多,比她小学中学看的那些港译漫画的繁体字更像书画符号。
她的古代史很一般,书法史没学过,初高中历史老师讲到哪里,她就学到哪里,这些年来还忘了不少。
唯一可以确定是,这是汉字没错。古代汉字,不知道多古。
小哪吒发现她醒了,跟过来观察她的动作。
看着她拍照搜图,然后打开电脑根据关键词查询,没看懂她在干什么,对于突然发光的电脑屏幕,和敲击键盘屏幕就会变化,眼神里流露出惊叹,不过一直一言不发。
白蔹没注意到他跟过来,网上查到的结果越来越匪夷所思,她没控制住情绪,把桌子拍得上面所有零碎都跳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凭空出现的小孩写的是篆隶之交过渡时期的古隶书,大致在秦朝到东汉隶书成型前使用。
噫!这个小鬼居然比我有文化!
白蔹继续刻苦钻研他写的是什么天书。
在参考已经破解的睡虎地秦简和五凤刻石等资料的前提下,充分发挥想象力和主观能动性,连蒙带猜,把小鬼写的那行字,转化成了差不多还算合理、有逻辑的简体字。
『吾去○也○夫人女弟子子何人此何地何○我○此』
加上断句是这样:
『吾去○也,○夫人女弟子。子何人?此何地?何○我○此?』
……抱歉,她关于古隶书写的古文的辨识水平,也就这种程度了。
接下来吭哧吭哧地翻译,大概理解为:
『我离开一个叫?的地方,有个姓?的夫人的妹妹的孩子。你是谁,这是哪里,怎么把我弄过来的?』
还是不太对,前后半句不连贯,问别人是谁之前通常的做法是自我介绍,所以他写的前半句是不是自我介绍啊?
白蔹苦思冥想怎么和他沟通,绞尽脑汁挤出来几个字,在线转化成繁体,再转化成小篆,抄下来拿给小鬼:
【吾乃白蔹,不识子字,子何人,姓名籍贯年龄,父母何人,○夫人何人,朝代年号、子来日期,子知否?】
这会儿又忘记了刚才想到的“别告诉他真名”,只觉得这几句废话辣眼睛,这是什么见鬼的君日本语本当上手水平伪古文。
厚着脸皮看小鬼,发现小鬼没有吐槽的意思,就在那里捧着笔记本边看边思考。
这个小鬼真沉得住气。
他凭空出现是吓了白蔹一跳没错,可这里毕竟是白蔹主场,他又是个对成年人似乎不具备威胁性的小孩子,白蔹很快就不怕了,改为想要弄清小鬼的身份再看是报警还是怎么样。
易地而处的话,萝莉白蔹突然独自一人穿越到星际时代落在一个陌生成年人家里,能吓傻了。
这孩子居然可以在发现语言不通后保持冷静,观察白蔹的行动,并尽量配合她对沟通的努力。
白蔹照着网上字体画出来的小篆,小鬼好像也有一定的识别难度,他又是客场,白蔹可以借助的网络、网友、工具书他一个都没有,只能自己努力。
大概在和白蔹一样充分动用了想象力发挥主观能动性之后,小鬼猜测着理解的白蔹的意思,用他之前的古隶书回复道:
『我的父亲不知道是谁,母亲是○夫人的妹妹,曲○侯弟妇,我的名字是去○,河东平阳人,○元元年出生,今年九岁,如今是元光三年九月,我来之前没禀告过母亲,恐怕她担心,请不要继续作弄我,送我回去?』
尽管不习惯,他还是模仿白蔹的书写习惯,从左向右横着写,并以逗号代替句读断句,问号收尾,出现了现代小学生作文经典错误一逗到底。
白蔹这次解读他的字比上一次稍微容易一些,同一个字看多了也眼熟,○夫人的姓氏在她眼里逐渐从[彳?亍]三个字生拼硬凑的迷之图形变成一个眼熟但是还没想起来的繁体字。
接下来的时间点是个明确信息,如果小鬼不是来自架空,那么年号是元光、在位时所用文字又是篆隶之交过渡的古隶书的皇帝,就是汉武帝。
元光三年是公元前132年,小鬼九岁,古人说虚岁,出生当年就算一岁,向上逆推八年,那个“○元元年”应该是“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
建元元年、汉武帝,说到汉武帝的夫人和外戚……白蔹顿住,难以置信地点了汉武帝词条底下的相关链接,进入卫子夫词条。
建元四年到元朔元年,正是卫子夫得宠、生三女一子、立后,卫氏一门乘风而起的十年。
鸡犬升天到什么份上呢?卫子夫的二姐卫少儿的情夫、曲逆侯陈何的庶出兄弟陈掌,都因为这条裙带关系被汉武帝召见封官。
卫少儿在元朔元年春、卫子夫成为皇后以后,才和情夫陈掌正式结了婚。等到卫子夫所生的刘据七岁立为太子,陈掌被汉武帝任命为太子詹事。
元光三年他们还没有正式婚姻,曲逆侯弟媳妇的称呼属于春秋笔法,子女对父母略离经叛道的行为,按照儒家影响下的汉代逻辑,就应该委婉点。
卫少儿在历史上有记载的孩子只有一个,是她在平阳侯府打卡上班时生的儿子。
现在这位造型像个小哪吒的小孩的身份非常明确了:
二十岁成为帝国权力中枢核心人物之一才知道生父是哪根葱、汉武帝第二任皇后卫子夫娘家明星团重量级选手、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十八岁首战大捷勇冠三军的冠军侯,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嫖姚将军、骠骑将军、大司马骠骑将军——
霍去病。
正站在她的面前。
九岁版。
他的裤腿上还有刚来的时候没有的、可疑的、作案凶手很像正在抱团对舔的猫的勾丝与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