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11章
小霍被关在书房门外,听到了里面关门上锁上插销上挂链的声音,一气呵成。
他看看白猫。
白猫被恼羞成怒的主人忘在吹猫箱里,正在旋转跳跃,研究怎么从内部拆箱。
他看看黑猫。
黑猫四只爪子都站在了水族箱的边沿上,躲着微型喷泉,伸着脑袋舔水,舔几下发发呆,发够了继续舔。
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姊突然捂着脸推开他藏起来。
黑猫摇摇晃晃,他在心里略赞白姊黑狸的稳定性真好,思考怎么让她开门。
咕咚一声,黑猫跳进水族箱,奋力划水。
……猫和虎一样,都会游泳摸鱼吗?
门哐当洞开,白姊眼圈红红的寻找声源,找到一只已经狗刨到水族箱边缘的蠢猫,踩不住湿滑的玻璃箱壁,闭着嘴不出声,浑身湿透,水族箱外的地板也全都是水渍。
她用一种与她平时的悠闲画风截然不同的速度,几乎使出了迷之幻影步,移动捞猫裹毛巾,行云流水,小霍居然追得上她并投递了擦猫的毛巾。
抱着吓到了的怂猫到猫爬架高层擦水,黑猫毫无反应,随便揉随便搓,擦了差不多五分钟,它才开始瑟瑟发抖,小声呜咽。
平时不爱叫的小怂猫哼唧起来,哭得白蔹心都要碎了。一边擦一边承诺许愿,保证黑猫这次受到惊吓以后不生病,就给它连开三天罐头。
小霍被她忘在一边,耷拉着耳朵围观白姊擦猫。
黑猫要进猫箱吹风,白猫提前刑满释放,在房间里到处跳,爬上猫爬架皱着眉使劲抽着它的粉鼻子嗅来嗅去,踩到还有残余水渍的那一层,一边闻一边蹦一边不时甩甩后脚,有时还会做出虚空刨土的动作。
白蔹熟练地关掉(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猫的)微型喷泉,给水族箱加盖子,检查地上水渍里没有鱼,拖了地再来观察黑猫。
黑猫在吹猫箱里瞪着两只黄澄澄的猫眼,瞳孔放大成桃仁形状,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缩在一角,四肢攒起来,尾巴圈着前脚,还在小声呜咽。
它不会喵喵叫,发出的声音类似嘤嘤嘤,可怜极了。
白蔹不忍心看下去,转身去了厨房。
虽然她家有地暖和空调,到底还是下雪的日子,心软让它湿着毛到处跑,冻病了就更可怜了。
这两只破猫还都不爱吃药,每次喂驱虫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小白会拼死挣扎,跟她展开一场“今天我们俩必须死一个!!”的殊死搏斗,要是她不幸摊上疤痕体质,现在胳膊上都能下围棋了。
小黑是喂药器怼进去时反应不过来,药推进喉咙也反应不过来,捏着猫嘴让它吞还反应不过来,喂药器收拾完放回原处,以为这次内驱行动完美结束时,它把卡在嗓子眼的药吐出来了……
横有横的方式,怂有怂的办法。
白蔹身心俱疲,招呼今天异常沉默的小霍进厨房。
小霍黑如点漆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今天还额外润着一层水光,如同薄晕笼罩的皎皎明月,比小黑还好看。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类比对象存在一些种族错误,白蔹端上一壶花果茶,给他倒了一杯。
一切两半的青橄榄配上茶褐色的胖大海,调和蜂蜜的淡金色,澄清的液体在外壳印着小猫的玻璃杯中荡漾微波。
润肺止咳,生津止渴,有效缓解了变声期青少年的喉部异物感。
他再看向白蔹的眼神就有些诧异——最近一年,他的声音出现了越来越明显的变化,一开始是偶尔说不出话,现在是一句话在说出之前,他都不知道会是男声还是女声,有时甚至会像刚才开腔一样,粗粝喑哑,难听至极。
本来就是不太爱说话的性格,嗓子又常常不舒服,声音又变成这样,虽然同龄玩伴还有喜欢故意粗着嗓子大吼大叫戏乐的,他不愿如此。
白姊如何知道的?
白蔹作为一个敢在家里给自己缝合的前专业人士(……),区区变声期儿童生理变化还是难不倒她的。
但是汉代有没有润喉茶真的难住了她。
干脆打包几样给他带着,他们那里要是有还可以顺便造福一下其他人。
她也不知道汉代有没有关于变声期的科普,简单给他讲了一下这是小男孩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变声是怎么怎么的一种生理发育现象,大概会持续两三年,期间变化主要分三个阶段,分别是什么什么,等到声音稳定下来就好了,期间不要过度用嗓。
……未来的冠军侯两眼冒出了蚊香圈。
果然一到专业术语就不太容易能解释到他能轻易理解的地步。
好在小霍应该听懂了大致的意思,细节不懂不重要。
喝完一杯茶,小霍打量着她专门定制的小黑小白抱成一团花样的玻璃杯,又观察了一会儿同样主题的茶壶,看得出来有话要说,在纠结说不说。
白蔹和少年儿童的接触很少,青春期的在她眼里可能和幼儿园的没区别,都是没有性别的小屁孩。
小霍早几次来还一团孩气,这次那种眼里带着滤镜的懵懂神色明显更新迭代了。
让人长大的可不只是年纪,马齿徒增“至死是少年”的傻哔多了去了,更重要的是阅历。
白蔹一直认为,人的成长除了受生理变化影响,心智方面是以经历过的重大事件为节点的。
在某个瞬间,童年结束了。在某个瞬间,变成“大人”了。在某个瞬间,累积起来的所有蒙昧未开,骤然冲开下一阶关卡的大门后,倏然化作无数“原来如此”。
厨房开着暖色的橙光灯,窗外深藏蓝色的夜幕落着飘雪,花果茶的壶口溢出氤氲热气,白蔹穿着家居服挽着低马尾,惬意地捧着杯子,目光鼓励般注视着他,眼中冰消雪融,浅浅笑意如春山春水。
不爱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格外美好。
小霍下意识顺着这样轻松舒适的氛围弯了眉眼,忽有灵感一现即逝,垂眸细思,他没少见到她的笑,为何会觉得她不爱笑?又不是没见过美人,更没少见到美人的笑。
远的不说,他的姨母卫皇后,在他记忆里,就永远是一副端庄得体恰到好处的笑颜。
白姊此前的笑,虽然与卫皇后表达的意思不同,总归都是深究的话会觉得“给别人看的笑”。
唯有他初次唤出“白姊”二字,与他上次来时食用此处珍馐、颜面有污两次,她举止失度,却难得真正欣喜。
此时使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如同此地种种匪夷所思的造物器具,映入他眼中,又传入汉家天子耳中,余得几分真几分假。
白蔹似有察觉,她营造出来的暖色调环境中涌入几股细微的冷冽寒流,不多,来自小霍,已经足够打破篝火茶话会的轻松氛围。
这孩子的警惕性可真强。
她还记得十月份他第一次来时,就曾经在她暗示的“无事发生”中,察觉到过她想把他送走的想法。
不一定是未卜先知了具体细节,这里的“察觉”是纯粹对“善意”“恶意”等大方向上的感知。
说来简直世界奇妙物语,白蔹在求学期间和工作后的公认人设都是高冷,却总有人会把她当成知心姐姐,当她需要说服谁时,几乎都无往而不利。
作为一只自闭社恐,她没兴趣修习什么说话技巧,该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出什么动作,给出什么表情,答案好像就摆在那里,随时可以拿来抄作业。
小霍的警觉就显得很……
引用一条不恰当的过时网络流行语,“妖艳贱货”里的“清纯不做作”,或者反过来,“清纯不做作”里的“妖艳贱货”,总之就是“不一样”。
在小霍警觉状态下关心他发生了什么,想想都觉得会变成拷问现场。
白蔹摸了摸他的头,打开冰箱取出两杯自制的巧克力冰淇淋。
下雪天,暖气房,就适合吃冰。
淡奶油加糖在冰水盆中打发到半流动,无糖可可块用少量牛奶隔水加热,冷却后倒入奶油,加入蔓越莓干、扁桃仁、杏仁、松子、花生碎、烤制可可粒,搅拌均匀后分装到小杯子里,点缀薄脆、炼乳、七彩糖针,这样的热量炸弹冷冻六小时后就可以吃啦。
上次做还是刚搬完家。过生日时小霍好像很喜欢巧克力蛋糕,在他走后随便做了点,然后忘在冰箱里了没想起来吃,他来得正好。
他的头发质感真是百摸不厌,不趁着他还小多摸两下,长大以后就不合适了。
小霍看一眼勺叉就自动领悟了使用方法,尝了一口,眼睛更亮三分,果然很捧场。
小孩子是不是都喜欢甜食?她小时候也喜欢,现在就没什么兴趣了,听说到老了又会喜欢起来。
“你有心事。”
白蔹咬碎一颗烤制可可粒,含着长柄勺叉,吐字却相当清晰。
小霍专心与冰淇淋搏斗,才没有悄悄竖起耳朵听她要问什么。
“想说一说么?”
小霍在分辨冰淇淋里都加了些什么东西,人只有一张嘴,忙着一件事就没法忙另一件事。
白蔹又挖了一勺蔓越莓干,眼角余光都能看到他的飞机耳了,还跟她装!
“你那边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问题不回答就不礼貌了,小霍为了避免破音,小小声到近乎气声:
“元朔二年春。”
“元朔二年春,”白蔹重复一遍,紧急补习过的西汉早期、特别是汉武帝朝的历史事件打了个转,挑跟小霍有关的念,“卫青从太中大夫升任车骑将军?”
小霍对她直呼尊长姓名没有任何表示,也许在汉代被教过,只纠正了一下时间:
“那是元光六年的事。”
一问一答,没有延伸,没有展开,这个天就让他聊死了。
白蔹对这种对话进程也不意外,继续下一个:
“卫子夫是不是生了太子刘据当皇后了?”
这次小霍停下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得更具体一些:
“元朔元年春,夫人为陛下诞育皇长子,三月甲子册立为后。陛下虽令臣属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未册太子。”
白蔹艰难理解中。
……史书里小霍的形象不是很骄纵不羁吗?说话这么小心的应该是他弟霍什么来着才对吧。
“早晚会立的,现在刘彻就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其他选项。”她不以为意地吐了个槽,终于把她的燕国地图拉到了头,放出她其实第一个想问的问题,“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因为你妈改嫁了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现在小霍好像特别想和猫箱里的小黑换个位置。
小黑在四面八方的柔风中不知不觉睡着了,肚皮朝天,四肢摊平,伸展开,十分放松。
易地而处失败的小霍只好回到和白蔹的死亡问答中,无奈地小声告诉她:
“阿母与曲逆侯弟陈詹事俱为初婚,无谈‘改嫁’云云,去病亦贺阿母大喜,无怨怼。”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小朋友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脸色啊?
快和你杯子里的冰淇淋一样黑了诶!
善解人意的白姊马上掏出手机咔嚓拍照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