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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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凤岐是被吵醒的。有人疯狂地砸门,乔慕从床上跳起一个大轻功掠到大门边压低嗓子怒斥:“谁啊!”

捶门还在继续,一拳一拳特别用力。乔慕怒从心起,姬凤岐只要半夜一醒就睡不着了!乔慕一转短棍打开院门,一个正在全力捶门的矮墩子直直撞向他,乔慕侧身一闪伸手一拽矮墩子的领子一手把他提起来:“大晚上的干什么!”

没有月亮但乔慕武器辉光熠熠,一照矮墩子正脸把乔慕吓一跳,头是尖的,俩眼睛斜向上,眼珠子全向外瞥。乔慕不是没见过这种长相,大晚上的正面对正面,搞得他全身一紧。矮墩子好像不会说话,但胖得结实力气大,一脚踢到乔慕,乔慕甩手把他摔到门外。矮墩子嘶叫着爬起往家门里冲,乔慕又一脚把他蹬出去,彻底急眼:“别吵!你干什么的!”

“他是刘嫂子家的,来找我的。仅生,我起来了。”

矮墩子一看正在系衣带的姬凤岐,叫一声朝他扑去。乔慕忍无可忍把他扔门外:“滚外面等着!”矮墩子对着乔慕踢打,乔慕一转短棒,一棒点在矮墩子前额,没有表情地看他。矮墩子再蠢也知道生死危机,盯着乔慕深黑不见底的眼睛,吓得尿了裤子。

姬凤岐叹气:“仅生,带我去找你娘。”

乔慕背上药篓扶姬凤岐,姬凤岐打灯笼。仅生跑在前面,不停地返回催促,咿呀怪叫,看不见路摔倒就爬起,不知道疼。

乔慕皱眉:“这个……”

姬凤岐低声道:“天生痴愚。几岁上被父母扔了。刘嫂子捡到,就养着,取个名叫‘仅生’,仅仅生下来,仅仅生存着。”

村中夜路实在不好走,姬凤岐拐了一下。乔慕干脆打横把他抱起,让他专打灯笼。乔慕步履稳健,姬凤岐靠着乔慕结实的胸膛,忽然笑了:“我被半夜砸起来这么多次,这是第一回有人陪着走夜路。”

乔慕也笑,抱着姬凤岐在崎岖的村中小道上健步如飞气息如常:“以后都有我了,你不用一个人走夜路。”

姬凤岐在乔慕胸肌上蹭蹭脸,轻轻打个哈欠:“告诉你个秘密。”

“嗯。”

“其实我怕黑。”

怪不得,晚上睡觉直往乔慕怀里钻。乔慕抱紧他,声音在凄清夜色中温暖而可靠:“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嗯。”

“我倒是不怕黑,但是讨厌蛇。”

姬凤岐在乔慕怀中埋着脸笑:“你一定没有五毒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终于走到刘嫂子家。正好村子两头,乔慕放下姬凤岐,姬凤岐跟着仅生走进屋。刘嫂子瘦瘦的一个人,在光秃秃的榻上紧紧团成一团。她听见声音,吃力抬头,看到姬凤岐和他身后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再看看急得拍床的仅生,叹口气:“我不让他去打扰姬大夫,他听不懂。对不住了。”

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刘嫂子特意为了姬凤岐点的,光只有一小团。乔慕还得在一旁打着灯笼帮姬凤岐照明,看姬凤岐按刘嫂子手腕,过了会儿按她肘窝。根据乔慕经验,姬凤岐按肘窝,那就是事情比较严重了。

姬凤岐语气轻快:“还是老毛病。刘嫂子没坚持用药,再煎两服就好了。我想办法教仅生煎药。”

刘嫂子笑:“姬大夫,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是不是犯得厉害,你也没办法了。”

姬凤岐语意温柔:“哪儿的话。不过几服药的事情,这回只要坚持用药,问题不大。”

刘嫂子艰难一笑:“谢谢姬大夫。过两天把诊金给您送去。”

姬凤岐笑着摇头:“这个不急。仅生学煎药可能有点问题。这么多年了,刘嫂子不再找个人?”

刘嫂子脸朝里,好一会儿:“不了。就这样了。年纪轻轻的没找,现在老成这个样子,找什么。”

姬凤岐宽慰她:“嫂子对得起刘大哥了,他在天之灵,也是希望能有个人能照顾你。”

刘嫂子突然笑出声:“我死守寒窑,一开始是存了为他守节的心。等着等着,都忘了他什么样子。他在战场失踪这么多年,我其实疑心,他可能没死。”

乔慕眨眨眼,和姬凤岐一对视,姬凤岐用针灸帮刘嫂子缓解疼痛,乔慕站旁边随时根据需要调整灯笼高度。

“刘嫂子怎么这样想?刘大哥还活着,肯定回来了。”

刘嫂子苍凉悠长地叹口气:“就算他没死,也是另娶成家了。我这么多年等下来,等的也不是他了,等个结果罢了。”

姬凤岐觉得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嫂子难受我知道,人一难受就容易多心。我在药方子里加几味安神的,刘嫂子歇两天。”

仅生感觉到刘嫂子的心酸,可是他不会安慰,焦急地跑来跑去,跑到刘嫂子身边,抬手对着她的后背一捶。惊得乔慕按住他:“你干嘛?”

刘嫂子被一拳捶得咳嗽。姬凤岐赶紧问:“嫂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刚才砸到了没?”

刘嫂子蜷缩着,哽咽一声:“没有。他是要安慰我。”

仅生被乔慕控制着,吱哇怪叫。他本也不是个正常孩子,他没法正常表达关心。

刘嫂子声音似有哭音,无奈地咽回去,好一会儿轻声道:“没事儿,我习惯了。这位……这位郎君,把仅生放开吧。他没恶意。”

乔慕松开手,仅生还知道踹他一脚赶紧跑。乔慕没法跟他生气,只能继续帮姬凤岐挑灯笼。破旧的房子四面漏,乔慕担心姬凤岐穿得不多,被夜风惊着。姬凤岐的脸凑在温暖的灯笼光下,眼神波光涟涟。乔慕这才明白为什么要灯下观美人,美人的温柔悦目,抵抗黑暗和绝望。

在刘嫂子家忙前忙后,实在是没有药材,只能先止痛,等到天亮再想办法。刘嫂子脸总是冲里,不肯看姬凤岐。姬凤岐轻声叮嘱,乔慕抱着姬凤岐离开刘嫂子家,仅生在院子里自顾自打转,叫着各种听不懂又毛骨悚然的音节。

乔慕抱着姬凤岐加快脚步,刘嫂子家让他特别不舒服,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姬凤岐习惯了夜里出诊,现在安稳地窝在乔慕怀里,竟然打了个哈欠。

“这个刘嫂子,我听着,似乎是早年死了丈夫?”

“是,刚成亲丈夫就被征兵征走了。说是在战场上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安史叛乱了那么多年……她一个人流浪到村子里,平日进城给大户人家洗衣服做杂工为生。捡了个孩子,就是仅生。那个样子……她也养下来了。”

乔慕没再说话。

奄奄一息的女人,说她这么多年,等的早不是人了,只是个结果。

可能所有人其实等的都是结果。

乔慕抱着姬凤岐,姬凤岐挑着灯笼,两人再没说话,在安静得窒息的无边黑夜中寂寂前行。

天未明将明之时,村子里忽然喧哗。姬凤岐半夜被惊醒原本睡不着,在乔慕怀里窝着听他心跳才有点盹着的意思,这下又吵,吵得乔慕喉咙里一口火:今天这破村里闹鬼么!

姬凤岐在他怀里不安地哼唧一声。乔慕吻他额角:“我去看看,时间还早你睡着。”

姬凤岐微微点头。

晨光熹微之时,一切都是薄而脆的。乔慕走在晨雾弥漫潮湿的小路上,看见薄薄的人影在远处晃荡,薄薄的锋利的声音在耳边割来割去。他觉得这方向很熟,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不就是刘嫂子家?

刘嫂子死了。

她原本要在今天一开城门就去主家做工的,所以才要日出之前和另一个进城当帮佣的张大嫂结伴而行。张大嫂等来等去等不到她,以为她犯懒,到她家来看,破门大敞四开,刘嫂子蜷在炕上,早没声息了。张大嫂的尖叫惊动了村里的人,大家又惊又怕又想看新奇,死人诶。连年战乱,死人居然都没看够。张大嫂突然成了人群关注的焦点,站在刘嫂子门口神采奕奕眉飞色舞讲述她怎么发现刘嫂子咽了气。平时根本无人在意她们这样女人的死活,可是一个每日与她结伴的女人死了,带给她了关注,她脚下都轻了。

乔慕心惊,昨天晚上不是还活着?姬凤岐走了之后死的?那个武疯子仅生呢?乔慕轻而易举穿过密匝匝的人群挤进空荡荡的黑屋,刘嫂子还是昨晚的姿势,蜷缩着躺在光秃秃的炕上,脸朝里。昨天乔慕压根没看清她的长相,弯腰低头看她,却一抽鼻子,味道不对。

这不是刚死不久的人。

乔慕见过死人,见过许多死人,他六岁就在死人堆里穿行,那种味道恐怖而熟悉。乔慕观察刘嫂子的青白的脸——

死了两天以上了。

这个认知让乔慕后退一步,昨晚上影影绰绰的,姬凤岐诊治的,到底是什么?

姬凤岐迷迷糊糊听见乔慕进门,有水声。他微微睁开眼,勉强支起身透过窗看到乔慕站在院中脱光直接往头上倒水。他清醒了些:“大早上的,你不用点热水?”

乔慕笑:“你先躺着。我这就洗完了。”

姬凤岐想乔慕出趟门怎么回来冲澡,又实在困得不行。他只要晚上被惊醒,第二天早上都会非常难受,睡不着,又醒不了。

不一时乔慕洗完擦净,换了套干净衣服上床,靠在床头让姬凤岐舒服地窝在他怀里。姬凤岐感觉到乔慕身上冰凉的水汽,和冰凉潮湿的发丝,用气声嘟囔:“以后……别用冷水洗头……”

“好。”

等到太阳完全出来,阳光盛大灿烂,暖融融笼在身上,澄明光亮足够驱散一切妖邪,姬凤岐在乔慕怀里睡醒,迷茫地仰脸对着他笑。乔慕低头看姬凤岐,爱得不行。

“刚刚村里闹什么?”

乔慕淡然道:“啊,刘嫂子走了。”

姬凤岐一顿。他其实有心理准备,昨晚上脉象里都是死气。

“仅生呢。”

“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嗯。”

“早上还进城吗?”

“进,在家也无事可做。你呢?”

“我陪你,今天只跟在你身后,帮你背药篓子。”

姬凤岐噗嗤乐出声:“丐帮长安总舵主走街串巷啊。”

乔慕用手指捋着姬凤岐柔滑的长长的头发:“我一个要饭的,走街串巷不是很正常。”

姬凤岐蹭蹭他。

乔慕搂着姬凤岐,用手指一圈一圈绕他的发丝,紧紧缠着。刘嫂子有句话说得对,人都是等个结果。她等到她的结果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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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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