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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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城回来,给齐裁缝送药。齐婶子没在家,隔壁张寡妇坐在屋里笑。姬凤岐见状也没进屋,大约是来得勤了齐裁缝并不能很拿姬大夫当回事儿,没出屋,在张寡妇对面懒懒应了一声:“大夫把药放在院子里吧。我媳妇儿回来就熬。”
张寡妇倒是露了半脸儿。被齐裁缝逗得笑意没退,眉眼含春,有些羞涩警惕地看姬凤岐一眼。姬凤岐没吭声,拎着药在院子里找了个地方放下,转身出门。
快到家了撞上扛着锄头从田里归来的齐婶子。齐婶子被晒一天,面皮黑红:“姬大夫!我挖到鲜嫩的野菜,正想着给您送过去一些,正好碰上了!”
齐婶子不能不对姬凤岐热情,姬凤岐从阎王手里抢回齐裁缝四五回。这医术寻常人家根本碰不上,也是他们村有福,三年前游医的姬大夫在此住下。他们是付不起多少医药费的,姬大夫还得倒贴他们家药材钱。齐婶子赧然地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野菜,放的时间长了,蔫了。
“只有这一把烂菜……”
姬凤岐双手接过,十分感激:“今天正好想吃。齐婶子会挑,挖来的野菜全都不老,鲜嫩可口。”
齐婶子才有些笑意。她赶着回家做饭,姬凤岐伸手想拦,犹豫一下笑着说:“齐裁缝这副药吃完,可以不用药了。饮食上注意些,别受寒凉,不会再有大问题。婶子你也……轻松点。”
齐婶子喜笑颜开,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谢谢姬大夫,谢谢姬大夫。”
姬凤岐拎着菜回家草草洗了,烧水一焯拌点盐,算是对付一顿饭。他从小几无口腹之欲,师姐们天天吓唬他长不高。师父不让旁人逼他吃东西。姬凤岐父母是被饿死的,他幼时也是饿得狠了。灾民孩童有可能会有两个极端,要么永远饥饿永远吃不饱,要么干脆不饿了,彻底拒绝接受食欲的控制。都是自我保护的方式,姬凤岐是第二种。其实……都是因为恐惧,恐惧再次挨饿,恐惧再次被折磨。
姬凤岐个子到底还行,就是瘦。万花制服大袖子大衣摆,他穿着,风一吹都能被衣服带走。
这一天晚上,姬凤岐对着一碗野菜,破天荒怀念起洞庭湖的鱼。
他头一次“馋”,想要吃什么东西。
……奇怪。
晚上下起大雨。姬凤岐这才恍然大悟:我说最近忘了件大事儿。忘了修屋顶了!屋顶漏雨啊啊啊!姬凤岐手忙脚乱把药材转移到床上,这地方正好不漏。屋中简陋局促,除了床铺上方,没有干的地方了。屋外大雨如瀑,屋内小雨淋漓,灶头都给淹了。姬凤岐安顿好药材和纸笔,自己只能站在水中,被小雨慢慢淋了个透。
乔慕打着伞敲门,手指一敲破木门自己开了。姬凤岐麻木地站着,雨淋得太久,身体失温,嘴唇都发灰白。乔慕震惊:“姬大夫?”
姬凤岐摇晃两下,直挺挺向前倒。乔慕扑过去接住,姬凤岐的脸正砸在乔慕胸膛。肌肉坚硬,撞得鼻子疼,但……温暖。
屋子里成小水塘了。外面大雨夜幕更无处可去。姬凤岐一身狼狈,冷得直抖。乔慕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搂着他,让他坐在自己怀里。
确实温暖。姬凤岐真的烧迷糊了,缩在乔慕怀里安安静静。乔慕打着伞,听到屋顶有响动。微微皱眉,凌雪阁的步法。这万花小大夫怎么招惹凌雪阁的?乔慕眯着眼静静观察屋顶,显然屋顶那位早发现了他。位置于乔慕不利,可惜丐帮也从没怕过什么皇帝的爪牙。
在温柔的雨声和姬凤岐恬静的呼吸声中,屋里和屋顶的人,杀机四溢地沉默对峙。
第二天姬凤岐万分歉意,这一晚上乔慕怎么熬过来的。好在雨停了,他的高热也下去,他可以帮乔慕清洗衣服晒干。乔慕很爽快脱了上衣:“我给你修修屋顶。不是专门干泥瓦匠的,起码能拖到你下次想起来找人修。”
姬凤岐抱着乔慕的永远大敞四开的大袍子,非常震惊地看着乔慕真的爬上爬下像模像样地开始和泥钉板,他真的似乎什么都会?
“丐帮嘛。为了讨生活,可不得什么都会。”
乔慕蹲在屋顶居高临下看姬凤岐吭哧吭哧洗衣服,转脸研究了一下屋顶的脚印。是个高手,身量和他自己差不多。乔慕懒洋洋地笑一声。
“小大夫,你惹过凌雪阁吗?”
接着乔慕看到姬凤岐十分明显地剧烈一抖。乔慕立刻心里明白。姬凤岐故作平静:“是。知道。”
乔慕从屋顶跳下:“有凌雪阁盯着你,你也知道?”
姬凤岐突然抬头,仰脸看乔慕。乔慕看到他瞪大的双眼,和眼中根本压不住的……惧怕。
乔慕搂住姬凤岐的头,拍拍他的背:“不怕不怕。用不着怕什么凌雪阁。”
姬凤岐苍白纤细的手指抓着衣服泡在水里,控制不住地抖动。乔慕那开朗又阳光的声音温和地安慰:“怕什么?大不了咱们去洞庭湖君山玩一玩。谁的爪子都别想伸到君山。姬大夫,谁你都不用怕。”
姬凤岐贪恋乔慕体温,但仍默默抽身,继续闷头洗衣服。
乔慕懒洋洋地摸下巴,觉得有趣。年及弱冠的小大夫,平日活动轨迹只在平民之间,治病救人不咋会打架,这要怎么惹上凌雪阁?看样子还是陈年旧事。姬大夫三年前来的长安,那会儿他也刚到长安总舵。十七岁的年纪,够干什么的?长安城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长安城外嘛……
“谢谢乔兄的热心肠。但不用。凌雪阁我知道,乔兄也不必挂怀,迟早要了的旧事,与人无尤。乔兄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乔慕给姬凤岐一本正经的话说得一愣,接着暴发仰天大笑,然后半蹲下,肃容盯着姬凤岐的眼睛:“姬大夫,我说的是实话。丐帮什么时候怕过事。我又何时畏过谁。姬大夫,你又何必如此看轻我呢?”
姬凤岐不再争辩。洗好衣服搭在竹竿上。今天晴天且风大,应是要干得快。他身上难受,先忍着招待乔慕,晚上洗个澡。
结果这个丐帮就不走了。修了屋顶修桌椅板凳,甚至连姬凤岐平日背的药箱都检查一番。这样帮了姬凤岐大忙,难道要开口赶人家不成!眼看着乔慕趴在地上帮姬凤岐通灶通得满脸灰,姬凤岐终于出声:“乔兄,你先别忙了。论理我要请你一顿,家徒四壁惹你笑话,我去邻居们家里问一问能不能匀我一些食材,你先歇会儿……”
乔慕转脸看他:“你会做饭?”
无论什么东西姬凤岐都是用水烧熟加点盐。乔慕看他那表情,乐了:“小大夫的手矜贵,治病救人才是大用。做饭这种小事,我来即可。姬大夫不是想沐浴?灶头昨晚淋透了,我通一通,烧水快一点。”
姬凤岐吞咽一声,转身往外走,出门绊一下。
跟邻居们买了些能吃的东西,姬凤岐提着往家走。老远见到家里炊烟袅袅——烧水也是炊烟,热乎乎地等着他。姬凤岐攥一攥拳,他是真的不想连累乔慕,又贪恋被乔慕照顾。这样未免太……姬凤岐唾弃自己。
要洗澡,打水还是个问题。然而姬凤岐走回家,水缸盈满,屋内浴盆也冒着热气。
“快洗澡吧,水要凉了。你洗出来,我大约也做好饭了。”
最后再接受乔慕一点点好意。就一点点。明天开始,就不要了。姬凤岐下定决心,站在浴盆边上脱衣服。乔慕转身拔脚就往外走,忙不迭道:“你洗好了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
乔慕在外面切墩,菜刀当当当剁着鼓点儿。他有点心猿意马,因为听到了姬大夫进入水中的柔软声音。热水蒸腾着散发出馨香,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乔慕的眼前鼻尖。只是普通井水烧开了再兑点井水,怎么可能有气味。然而就是香,非常香,美好的气息令乔慕愉悦。乔慕大笑的时候很多,真正愉悦的时候很少。少时跟兄长走散流浪,饿殍枕藉,他差点被吃掉。字面意思被当做活肉吃掉。死里逃生后下定决心,倾尽全力活着。活下去,然后倾尽全力快意恩仇,倾尽全力对喜欢的人好。既然人如蜉蝣不知明天,今天便不留遗憾。
乔慕看了姬大夫三年。收藏了他的无数药方。他对医术不感兴趣。只是喜欢对着阳光欣赏那些淡淡的花鸟鱼虫。他托人问姬大夫能不能求幅真正的画,被拒绝。意料之中。这样高傲的人,哪里那么容易求真迹。
“姬大夫会不会画画?”
姬凤岐泡澡泡得惬意,情绪不再绷着:“会一点。”
“我想求幅画行不行呀?”
姬凤岐沉默良久,轻声问:“你想要画什么?”
“画什么都行。”
姬凤岐长长舒了口气,乔慕这是在帮他找个表达感激的不失礼貌的方法。太好了。
“画你?”
乔慕笑出声:“画人都要美人图,姬大夫画我做什么?”
姬凤岐没有回答。
水声柔软一响,应是姬凤岐沐浴完毕起身。乔慕背对着他,切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