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夫子给林海续了茶。
“人是冲你来的,你想必心里有了数。”
林海端起茶杯,叹了口气:“有数,也没数。”
“我这个位子,太烫手,盯着的不是一个两个,甚至包括…这些日子,明着来的,已经不少了。”
夫子似乎打算一会继续睡,并不饮茶,只把玩着茶杯。
嗤笑一声:“圣上,太急了。”
“我听说,太上皇身子不太好了。”林海低声道。
“会好起来的。”
夫子又似安慰的道:“虽说你是太上皇任命的,可圣上想必也不瞎,知道你更像个纯臣,他才坐上大位不到两年,朝堂之上阻碍重重,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动你的,这些动静,只是试探罢了。”
“我知道,我自会应付,旁的,就请夫子费心了。”
“分内之事罢了。”夫子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外头院子里已经进来了几个人,抬着一个放在了地上。
“本来以为万一是那头的事,所以才让送来夫子这里,多有打扰,我这就带人离去。”
“恩。”夫子点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林海出了门,林庚就迎了过来,小心翼翼:“老爷,可是要抬到厢房?”
“不用了,抬去几重苑。”
“是。”林庚没有多问,立刻挥手,让人抬起来跟他而去。
两个小厮拿着灯笼,跟着林海。
却不是往几重苑的方向,小厮偷偷互看了一眼。
老爷这是要去看大爷?
不知道大爷在做什么?可别睡过去了。
定念堂里,林铎倒是没睡,盘腿坐着练内气。
萧一突然踢了一下门槛,然后消失不见。
林铎立刻改坐为跪。
有脚步声传来,林铎仔细分辨,三个。
这个时辰能来的只可能是父亲跟他的两个贴身小厮。
以往罚跪,父亲从未来过,都是事后再说教。
他忍不住无声的笑了笑。
脚步声逐渐清晰,有两个在门口不远处停住了,只一个脚步声继续往里。
林铎跪的越发端正了。
唔,三根香是不是有点歪了,刚才应该好好正一正的。
林海看着林铎小小的身子,眼神里一瞬间划过种种情绪。
他尽可能让自己不那么冰冷的开口:“你如何知道,那个管事勾结外人。”
林铎老实的回答:“并不知道,只是让暮鼓晨钟去看着他们,万一他们半夜想去园子里把人挖出来,或者做点什么狗急跳墙的蠢事…”
“你如何吩咐的?”
林铎一听这个,就懂了。
父亲原不是来看他渴不渴的,是来兴师问罪的,且已经给他罪加一等。
他跪的直直的,声音带了凉意:“我让他们仔细看着,若有异动,就把人抓住,只打碎骨头,不可打死。”
“不打死?呵,你倒是手下留情了。”林海冷笑。
“父命不可违。”
“林铎!人命于你,就那么不值一提么!”
林海明明已经怒火攻心,但声音仍旧不疾不徐,并不吼的。
“他们犯错在先。”
“错有轻有重,罚自然也要有轻重!”
“我没要人命。”
“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是恨不得立时死了!也不愿受你折磨!”
“哦,我知道了,下次再轻一点。”林铎语气里还是不以为然。
“下次?哪一次你不是如此说的!”
“父亲每一次也是如此训斥的。”
“下一句,该是天生反骨还是小小年纪就如此狠辣?反正也差不多的意思。父亲若是累了,我背给您听也可。”林铎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丝笑意。
这样的态度并没有让林海更加愤怒,反而更加无力。
“你既觉得回回都一样,那这回,请家法罢。”
林家当然也有家法。
世代列侯,但也是书香门第,家法并不是什么板子尺子这样的东西。
而是一只重笔,玄铁而成,用之写字,不出一刻,手就抬不起来了。
林海从未受过,只曾经拿在手里端详过。
“父命不可违,儿不敢不从。”林铎笑意更浓。
“可罚都罚了,我也不能吃亏,有几句话,请父亲解惑。”
“我记事,比旁人早些,一岁有余,阿姊初学论语,十分欣喜,归来便教我,我磕磕绊绊,竟能背诵许多,母亲大喜,特特请父亲回来,让我当面诵之,那时父亲毫无喜意,拂袖而去,是为何?”
“两岁之时,阿姊偷偷为我启蒙,您见之呵斥,导致阿姊大病不起,有一僧一道送药而来,要化阿姊出家,我岂能肯,便出来要赶走他们,谁知他们见我大惊,说我是不该有之人,要带我而去,是母亲和阿姊宁死不肯,那时父亲,为何一声不语?”
“三岁之时,我听下人议论我阿姊,天生不足,命不久矣,我十分愤怒,将人打了一百五十棍,且死之亦要打足,您同母亲说我天生反骨,已见端倪。父亲这般怕我为祸一方,怎么还会允我学武?”
“自我记事,您从不与我亲近,说来可笑,您每每与我长谈多是我闯了祸事,连训带教,我才能同您多呆两个时辰。母亲说是因为父不抱子,您对我寄予厚望,故而是为严父,可为何夫子来之前,您不愿阿姊教我分毫?”
“我每年生辰,父亲总是事忙不在,可有一次,我久久睡不安稳,出院闲逛,您明明就在这定念堂,可是我实在愧对列祖列宗?才能让父亲在我生辰之日只愿在此久跪告罪?”
“您是探花郎,才学冠绝天下,却从不曾教我半分,甚至同夫子说,进度不必太快,让我识字明理即可。母亲呢,总同我说,要好好读书,林家来日一门双探花,再续百年荣光。敢问父亲,我该遵母遗命,还是按您的期望做个只识字的庸人?”
林海听他一句一句,过往种种,清晰无比。
原来这些在他心里存了这么久。
怕是不止这些,夫子说他过目不忘。
林铎停了停,干涩的唇已经出了血。
他在等,等他父亲给他一个答案。
林海艰难的开口:“为父,是为你好。”
到头来,还是只有这一句。
林铎眼神暗淡了一瞬,他轻轻舔掉血滴,又是一笑:“您总说我天生反骨,我摸遍了全身,只耳后有一小骨,父亲说的,可是这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可轻易伤之,今日请教父亲,我可否将此骨削去?以安父亲之心。”
林海被这话刺的心头一疼,他恍若没有听见。
拂袖而去。
林铎看他背影,又大声补了一句:“那个陈婆子,说我跟阿姊太过聪慧,异于常人就会折了福气,这不,幼年丧母,实则天意!天意不可违!”
“所以我把她的那两颗红豆煮过了,不可能发芽了。”
林海的身影晃了晃,却没有停下。
林铎看他背影消失,又坐回了门槛。
萧一再次无声无息的出现,向来不肯多说一个字的他,难得的嘴唇动了动。
“想安慰我?罢了,我本也没指望他能给我解惑。”林铎有气无力的摆摆手。
“要不是我与我阿姊眉眼生的极像,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座山里捡来的野猴儿了。”
林铎又侧头看向萧一,萧一长的谁都不像。
“其实我还有一问,方才没有说出口。”
“我身边之人,你也就罢了,他说你是来投奔的远亲,不肯吃白食,故而做我半个武师父。可暮鼓晨钟,不过是我捡回来的小和尚,他们助纣为虐,回回帮我把他气的不轻,他为何从未说要把他们赶回寺庙?”
萧一看过来,摇了摇头。
林铎一笑,嘴唇疼的他眯起了眼睛。
“表哥,我饿了,给偷只鸡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