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相交莫交心,交心易伤心
这个蝶影自然不会主动跟驿馆的其他侍女说,自己是因为充当拓跋思齐母亲的眼线被发现,而被赶出去的。
她只管委屈地哭,便成功把所有的脏水往李珺乔身上泼。
恐怕她的泪,她额前的伤,统统成为了指控李珺乔的罪证。
她甚至不需要说一句话,便足以让其他人以为她被赶出驿馆,全是因为李珺乔难以侍候。
甚至会觉得她不过是仗着受到拓跋思齐的另眼相待而恃宠生娇,仗势欺人,连一个侍女都容不下。
李珺乔越想越觉得要是平白无故让自己吃下这个哑巴亏,实在有些委屈和不甘,但鉴于私底下拓跋思齐和他母亲关系微妙,她不得不投鼠忌器,无法把内情告知清欢。
斟酌许久以后,李珺乔才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说道,“原本我可以什么都不解释,只是我不习惯平白无故被人误解,这会让我感觉不快。”
“我也可以指天发誓,我没说过她一句的不是,也从没在你家公子面前抱怨过她什么。”
“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在这驿馆,我不是你们的主子,顶多只能算是一个过客。即使你们之中有人做错了事,自有你家公子去管教,我绝不会做越俎代庖之事。”
“再说了,你可以想想,平日里我能自个儿做的事都自己做了,也用不着你们侍候什么,甚至到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又谈何责罚一说?”
李珺乔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清欢一时也无从反驳。
她轻轻抿了抿嘴,双手局促不安地互相搓揉着,良久才说了句,“姑娘,是奴婢冒昧了。”
李珺乔见清欢颇为自责,只得安抚她说,“既然公子要蝶影离开驿站,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你倒不用把这个责任往身上揽。”
说罢,李珺乔伸手轻轻拍了拍清欢的右肩,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一般劝慰她,“我好歹比你大上几岁,经历的事也比你多。你且听我一句,与人相处之时,都得有自己的底线,不能轻易交心。”
李珺乔并没有直接点明让清欢提防蝶影,只希望她能自行领悟到这话当中的深意。
然而清欢似懂非懂的神情,李珺乔也意识到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大概一时半刻也体悟不到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许只有当她撞上了南墙,才会经一事长一智。
话虽如此,但李珺乔并不后悔自己对清欢说了这些话。
因为她觉得自己做了本分之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即可。
至于清欢要如何理解她的话,今后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那就全凭清欢自己的造化了。
但见清欢的心情已经比刚进房门时少了几分沉郁之气,李珺乔也稍稍安心了些。
待到李珺乔用完点心,清欢见夜已深沉,本想侍候她上床安歇。
但李珺乔心中有事,没有丁点睡意,便请清欢替她准备好文房四宝以后,便可自行下去休息,这里也不必她侍候了。
清欢下意识以为李珺乔睡不着,一时兴起想要题字作画,便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依言照做。
不多久,当清欢取来文房四宝以后,才惊觉房内并没有可供李珺乔题字作画的书案,神情不禁有些踌躇。
不拘小节的李珺乔随手指了指刚才还在上面用膳的八仙桌,对清欢说,“把东西放在那里就可以。现在太晚了,你也早些回去安歇吧。”
清欢看了一眼那张八仙桌,有些错愕,但还是走了过去,把手中的托盘放下。
“奴婢帮姑娘磨好墨便会离去,不会扰了姑娘的雅兴。”
说罢,清欢熟练地把白纸展开,上下两边用纸镇固定好,这才卷起衣袖磨墨。
李珺乔拿她没办法,只好站在一旁等她完成。
幸好清欢虽然为人腼腆,但做起事来手脚麻利,倒也没耽搁多少时间。
待到清欢离去以后,李珺乔早已在脑海中重组好宋熠和黄盼怜两人的样貌特征来。
她坐在桌旁,提笔蘸墨,细致地描画每一个局部的细节,力求尽可能地还原那两人的真实相貌。
由于她过于投入,又追求尽善尽美,一旦觉得笔下的画像少有缺陷或者不足,便废弃重画,不知不觉地上零散地散落着十多个纸团。
沉溺于作画之中的李珺乔精神高度集中,以至于天边微亮,她才惊觉自己竟一夜未眠。
看着眼前两幅栩栩如新的画像,奋战了一夜的李珺乔这才感到双眼生涩,腰酸背痛。
但她也不敢松懈,把地上的废弃纸团妥善处理好以后,李珺乔不忘把这两幅干透了的画像叠好,放在贴身的位置,这才翻身上了床塌,打算小睡片刻。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这一睡,竟直接从清晨睡到了黄昏。
“姑娘,姑娘快醒醒,公子来了。”
困极的李珺乔听到了清欢急促的声音,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她睡眼蒙松,半睡半醒,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拓跋思齐已经站到了她的床前,脸色铁青铁青的。
直到一个纸团毫无征兆地扔到了李珺乔面前,她才一下子被惊醒过来。
“谁啊?!”
李珺乔猛然从被窝中坐了起来,揉了揉双眼,然后带着十二分的不满,朝床边站着的人抱怨了一声。
拓跋思齐对着眼前这个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女子怒嚎道,“你见过这画像上的男子?他现在身在何处?!”
刚睡醒的李珺乔还有些懵然,她下意识双手撑着床榻,想坐到床边来,正好碰到了拓跋思齐刚才扔过来的纸团。
她还没打开那个纸团便已猜到,那是她昨夜画坏了的画像。
但她明明已经把散落一地的画像尽数处理了,怎么还会有漏网之鱼?
李珺乔不明白拓跋思齐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便反问了一句,“这画像上的男子,正是我此行去范疆要寻的人,怎么?你也认识他?”
拓跋思齐冷冷地望向李珺乔,说出了一句让她大为震惊的话。
“你可知道,这人是龟兹国的重犯,潜逃多年未有落网。你怎会认识这样的人,还要去范疆寻他?”
李珺乔只觉得心头一紧,虽说她也曾怀疑过宋熠是龟兹国人,但一日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实,而且宋熠也没有亲口承认他的身份,一切的怀疑便不能作实。
但如今从拓跋思齐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李珺乔还是觉得大为震惊。
只见她双唇微颤,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那他的名字,也不叫宋熠吧?”
拓跋思齐冷笑了一声,“宋熠?他倒是入乡随俗,连改名换姓都依着你们凉凌国的姓氏来。”
李珺乔本应该想到既然宋熠是龟兹国人,那他大概就不会真的叫这个名字了。
只是为了在凉凌国生活,不惹来其他人的注意而取的假名罢了。
李珺乔见拓跋思齐对宋熠之事仿佛知之极深的样子,连忙追问道,“他在龟兹国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会潜逃到凉凌国来?”
拓跋思齐饶有意味地望了李珺乔一眼,却没有选择告知其真相,反而模棱两可地回了句,“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你且告诉我,你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要找他?”
李珺乔见拓跋思齐对她有所隐瞒,同样地,她也不愿意把自己隐蔽的心事告知,只说自己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想要找到宋熠问个清楚。
拓跋思齐本想继续追问下去,反被李珺乔率先开了口,“既然你不愿意和我说实话,也就不必追问我和这个男子的过往了。”
拓跋思齐见要是不跟她说真话,想必也无法从她口中套出有关宋熠的行踪,于是他沉吟片刻,决定把自己的难处坦诚告知。
“他真名不叫宋熠,而是和我一样,姓拓跋,单字一个繁。”
“他本是龟兹国皇宫的禁军首领,但因为和宫中某位嫔妃的关系甚为暧昧,还因此多次激怒国君,最后被夺去禁军首领一职,被判流放莽荒。”
“但他在即将被押解出宫之时,凭借昔日的亲信,里应外合之下突破重围,最后逃去无踪。”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国君还是深以为辱,在朝中无人敢提起他,这件事更成了皇宫之内不能触碰的禁忌。”
李珺乔在一旁听着拓跋思齐的陈述,震惊于自己竟没看出宋熠居然还是皇宫内的人。
她在李承恩口中了解到的宋熠,身份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夫,平日以打猎为生。
虽说宋熠的骑射功夫一绝,但在李珺乔眼中也没什么值得稀奇的,毕竟对方的身份可是一个打猎为生的猎户,要是骑射本领不佳,只怕就要饿肚子了。
只是她不明白,一个禁军首领和后宫嫔妃暧昧不清,这龟兹国国君也没有将他处死,只是把他革去宫中职位,也太窝囊了些。
毕竟在李珺乔的印象中,再仁慈的国君也不能容忍自己后宫的妃嫔被他人所觊觎。
而且李珺乔心想,连拓跋思齐这种外臣都知道这等宫廷秘事,证明这件事在当时应该还是引起不少风波的,要不然拓跋思齐在提起宋熠的时候,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李珺乔自知这种宫廷秘事并不是她一个外人应该知道的,但她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问了句,“那为何当初你们国君没有直接把他处死?只是把他赶出宫去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想到一事,便补充说,“难不成他握着你们国君的把柄或者秘密,才让你们国君投鼠忌器,不得不放他一马?”
拓跋思齐在心中震惊于李珺乔的推理能力,但他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缓缓地说了句,“兄弟不相残。”
兄弟不相残......
李珺乔默默念了这五个字一遍,马上就领悟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宋熠......不,他应该叫拓跋繁,竟是当今龟兹国国君的兄弟?
那他的身份,岂不对应着凉凌国的王爷?
既然是王爷,为何又会沦落到成为禁军头领,还会和自己的嫂子扯上关系?
李珺乔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只觉得一向以来的认知被一层层地打破,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还认识这个人。
他的身份是假,经历是假,就连在人前人后营造出来的形象都是假的。
除了画像上记载的这张脸,李珺乔对他一无所知。
拓跋思齐的话让李珺乔陷入一片迷惘之中,她也不知道如今到范疆去寻“宋熠”是否还有意义。
既然当年的拓跋繁可以成为宋熠,如今他同样可以成为“李熠”、“黄熠”,在李珺乔不知道的地方继续隐姓埋名。
事实也证明,只要他有心躲藏,就算龟兹国皇宫这些年来陆续派出了不少人明察暗访,都没法捕获他,如今单凭李珺乔一人之力,又能有多少把握?
说到底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
然而李珺乔向来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既然大家目标一致,都是要找到拓跋繁,倒不妨枪口对外,由李珺乔提供情报,借助拓跋思齐之力,去找到拓跋繁。
她当即向拓跋思齐提出了她的想法,拓跋思齐思虑再三,最后还是选择答应下来。
李珺乔并不在意拓跋繁的生死,她只想亲口问上一问他,李景焕到底是因何而死。
要是果真是意外也就罢了,要是幕后真的另有黑手,那她即使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手刃此人,即使赔上自身性命也在所不辞。
因为,她的人生,在失去李景焕的那一刻,便已失去所有的色彩。
从今以后,她不再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而活。
所以,她向拓跋思齐提出,要是到时候果真寻回拓跋繁,那么在他被龟兹国的人带回之前,她要求和他独处片刻,以求能够从他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拓跋思齐好奇于李珺乔究竟有什么问题需要如此劳师动众地问拓跋繁,然而李珺乔却说她已经用有关拓跋繁近来的踪迹来交换他的过往经历,她和拓跋思齐之间也算是两清了,她没有义务再跟他坦白这些事。
“都说从商之人最懂衡量得失利弊,也绝不做亏本之事,从前我也是不信的,如今看来,还真的是那么一回事。”拓跋思齐苦笑一声。
李珺乔不以为然地说,“反正这件事你也不吃亏就是了。本就是一家便宜两家着的事,怎么说成是我把好处统统都占了呢。”
“再说了,要是你寻回了拓跋繁,带回龟兹国,说不定就是大功一桩,这个交易你也不亏本,不过是耗些人力物力罢了,对于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拓跋思齐见她已经把算盘打好了,也只能默认下这件事了。
“把最后一次的药吃了,你的双脚就能彻底好了。明日一早,用完早膳我们就出发去。”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药丸递给了她。
他亲眼看着李珺乔把药接了过去,还不忘提醒了一句,“今晚早些安歇,莫要像今日那般贪睡晚起,误了时机。”
李珺乔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颗药丸,“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熟悉的甜腥味儿再一次从舌尖弥散开,但李珺乔一想到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吃这个药丸了,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
也就觉得那个药没有从前那么难以下咽了。
拓跋思齐看着她把药吃下,这才放心地说,“我得先去吩咐下人准备明日去范疆的东西,你且自个儿用晚膳,我就不陪你了。”
李珺乔闻言心中隐隐欢喜,连忙换了一张笑脸说,“去吧去吧,我自个人吃就好。”
李珺乔之所以如此,全因为拓跋思齐在场的时候,她少不了要维系李家的形象,即使面对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也不好狼吞虎咽,这实在是快把她给憋死了。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了这个机会,能自由一些,不受拘束地用膳,李珺乔的胃口明显比前两天都要好上不少,连龙牙笋炖鸭子汤都添了两次。
当夜,李珺乔想着马上就要到范疆去,心情颇为激动,加上白天的时候已经睡了一整天,如今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望着窗外的点点繁星,心中不禁百感交集,竟分不出是悲是喜。
她原以为自己今晚也会睁眼到天亮,但房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熏香,似是檀香和各种草木香气交织融合的气味,让人躁动不安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下来。
李珺乔只觉得眼皮渐重,不知不觉间便闭上了双眼。
然而第二天等她醒来的时候,窗边的阳光已经晒到了脚边,她觉得而有些不对劲,猛然坐了起来,迫不及待就要下床穿鞋。
房内空无一人。
她担心自己起晚了耽搁正事,连忙推门而出。
正好撞上了在屋子外面打扫的侍女。
她连忙问了那个侍女一句,“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家公子呢?”
那个侍女手持扫把,颇为冷淡地回了句,“午时将过。公子早就走了。”
李珺乔闻言大惊,追问道,“他什么时候出发的?怎么没人来把我喊醒?”
那个侍女白了她一眼,似乎对李珺乔带有敌意和不屑,“姑娘自个儿起晚了,还怪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难怪连蝶影姐姐这样细心的人都侍候不好姑娘,惹姑娘动怒。”
说罢,她也顾不上李珺乔一脸错愕,拿着扫把转身就走了。
李珺乔马上意识到大概这驿馆内的人都以为是她赶走了那个叫蝶影的侍女,所以对她颇有意见,连回句话都不情不愿的。
但李珺乔也顾不上这些枝末细节之事了,她只能如同盲头苍蝇一般,在驿馆里转悠,试图找到驿馆的出口。
然而整个驿馆除了几个打扫的侍女以外,所有人都像一夜消失一样,整个驿馆变得空空荡荡。
李珺乔失魂落魄,好不容易捉住了一个侍女,却是一问三不知。
剩下的侍女见她这副模样,就像看见瘟神一般,连忙纷纷躲避,生怕她会逮住她们不放。
李珺乔心中暗道不妙,难道这拓跋思齐早就想好了把她留在驿站,自己去范疆寻找拓跋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