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当年之事非寻常
妇人把李珺乔领进屋舍以后,她指了指生长在院子一旁的槐树,“姑娘,你这马不让我碰,还得麻烦你把马绑在树干上,然后待我把床铺收拾一下,以便姑娘安歇。”
说罢,她径直入了屋,手脚麻利地换好了干净的床铺,便又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李珺乔把赤血马安置好以后,百无聊赖,便在院子里随便逛悠了一会,便闻到了厨房传来的饭菜香气。
不多久,妇人便布置好两个小菜,盛了两碗杂粮米饭,招呼李珺乔过来一同用膳。
“农家饭菜粗糙,希望姑娘不要嫌弃就好。”妇人热情地把碗筷递给了李珺乔,让她快尝尝自己的手艺。
李珺乔饿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但当她看到妇人捧来的那两个小菜,期待感一下子就降到冰点之下。
只见那两个小菜有些不堪入目,一个焦黑得分辩不出食材到底是什么,另一个则如同大杂烩一般,一些不相干的菜肉混在一起乱炖成一锅,看起来实在有些像猪食。
李珺乔顿时觉得胃口全无。
但见那妇人忙前忙后替自己张罗,特别是她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让李珺乔有些不忍,所以她还是依言夹了菜,放进嘴里。
虽说李珺乔向来在吃食方面都不怎么挑剔的,但这两个小菜不仅看起来让人缺乏食欲,就连味道都让人不敢恭维。
而且还带着一丝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苦咸,实在叫人难以下咽。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口中的菜肴囫囵吞了下去,然后猛扒了一口杂粮米饭去缓解口腔中挥之不去的苦涩。
“怎么?姑娘觉得味道可还好?”妇人满心期待着李珺乔的答复。
李珺乔犹豫再三,最后模棱两可地回了句,“杂粮饭做得甚好。”
妇人心思单纯,全然没有反应过来李珺乔话中的深意,高兴地说,“还是姑娘识货,我家那男人总说我做饭不伦不类的,所以平日都是他做的饭菜。”
“如今终于有人认可我了,明儿我得到他跟前显摆显摆去!”
李珺乔闻言苦笑了一声,心想,“你家夫君说的话才叫中肯......”
妇人因为李珺乔的“赞赏”而心情大佳,她一边往李珺乔饭碗里夹菜,一边问道,“对了,姑娘是打算拿着这两幅画像逐家逐户去问人吗?”
李珺乔望着这碗里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饭菜有些犯难,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嗯。”
妇人闻言提议说,“这边地广,农舍分布稀疏,只怕姑娘逐家逐户上门也会有遗漏的。”
“不如把画像留在茶摊,茶摊每日都会接待周边下田干活的人,说不定有人来茶摊喝茶,看到了姑娘留下来的画像,认得画像上的人,就会来寻姑娘呢。”
“这样总比奔波劳累,日晒雨淋要强上一些吧。”
其实在来到宋梓溪附近时,李珺乔就观察过这附近的环境。
诚如那妇人说的那样,周围农户住得比较稀疏,加上溪流密布,要在短时间内一家一户地寻访,基本上不太可能。
而且要是寻访的过程,农户外出种田,只怕又要错过了。
思前想后以后,李珺乔觉得那妇人的话不无道理,
与其拿着两人的画像漫无目的地问下去,还不如真像妇人说的那样,张贴起两人的画像来。
为了增加村民的参与度,她只需要在画像之下另外写了几行字,就说自家寻亲,如有见到这两人者,帮忙提供线索,或者寻获两人之一,即可获得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银子在江南这等富庶之地也足以购置两亩上好的水田了,更何况在范疆这种穷乡僻壤,已经是十分诱人的悬赏了。
李珺乔就不信重赏之下引不来勇夫,她需要担心的只是那些村民为了拿到赏钱,而胡驺乱编出一些所谓的“信息”来罢了。
她虽接纳了妇人的建议,但也没有放弃亲自查问,她打算来个双管齐下,以求能尽快寻到这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还需折腾,即使眼前的饭食不合她意,为了补充体力她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不少。
胡乱填饱了肚子以后,她本想帮忙收拾,但那妇人却说过门也是客,哪有让客人动手刷碗的道理。
她摆摆手,只让李珺乔早些安歇,这些碗筷就留给她收拾就好。
李珺乔见妇人坚持,也就没有再推辞。
加上她骑行一整夜了,早已身心疲累,躺在床榻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事实证明,悬赏的确有用。
在茶摊贴上了拓跋繁和黄盼怜两人的画像不久,便有人寻了上门。
她被茶摊的男子带到了李珺乔面前。
只听到摊主对那个报信的女子说,“这就是出赏银的姑娘,你要是知道什么的话,就跟她说吧。”
说罢,为了腾出两人独处的空间,那男子便走出到茶摊外面,继续干活去了。
李珺乔抬眸一看,只见那女子身形瘦削的,虽然用粗布蒙了半张脸,但单从眼梢处不经意露出的妩媚来看,她并非单纯的农家女子。
“听说你在寻亲?”那女子上下打量了李珺乔一番,这才饶有意味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那老婆子还有什么亲人在世?”
李珺乔没料到那女子上来就问了那么一嘴,显然有些意外。
但她还是很快调整了心态,客客气气地回了句,“世上这亲与不亲,倒也难说。谁规定了只有血脉相近才为亲?”
她微笑着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又说了句,“未知该如何称呼姑娘?姑娘来这一趟不容易,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话吧。”
刘莲娘见李珺乔丝毫不惧,反而在被揭穿以后依然淡定自若,不禁对她高看一眼,“苦命之人没什么好名字,喊我一声莲娘就是了。”
她也没有客气推辞,反而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李珺乔的对侧。
“莲娘,明人不说暗话,虽说你说认得这画像上的人,但我也得先小人后君子地问上你一番,那妇人姓甚名谁?”
为了以防万一,李珺乔还是决定把丑话说在前头。
刘莲娘对李珺乔的坦荡表示惊讶,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妇人名唤黄盼怜,是个专门做拐卖女子营生的牙婆。”
她倪了李珺乔一眼,饶有意味地说了句,“我看你出得起五十两赏银,大概也不是什么贫苦人家。你就直说吧,是不是家中有亲人被她拐了去?”
李珺乔担心这刘莲娘的身份不明,看着不像是黄盼怜的亲人,但对黄盼怜又知之甚深的样子,此时不知她立场如何,实在不适宜把内情告知。
但刘莲娘单凭这些细节,便能拼凑个大概出来,让李珺乔不得不佩服她惊人的洞察力。
刘莲娘见她许久不说话,干脆把话挑明,“你也不用防着我,我不过是见不得别人重蹈覆辙,想着能帮多少就多少罢了。”
说罢,她当着李珺乔的面,把蒙在脸上的粗布取了下来。
只见那刘莲娘的左侧脸上有一处嫣红的印记,看着就像被火烧过后新生出来的皮肉,粉嫩粉嫩的,足有婴孩巴掌大小。
这伤疤让刘莲娘原本姣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狰狞,也足以让李珺乔瞠目。
李珺乔自然知道被火烧烫造成的伤口有多疼痛。
当时她替李景焕把满头卷发烫直的时候,也曾被烧红了的铁夹子烫伤了手,那种灼热感足足持续了好几个月,即使每天用上冰魄膏也仅能稍稍缓解几分。
即使那伤口愈合了,新肉长出,也仅仅是痛苦的开始。
每当天气炎热的时候,伤口就会异常痕痒,就像千万只蚂蚁在伤口周边爬行,严重的时候就像那些小昆虫被饿坏了,肆意噬咬那些嫰肉,叫人挠心挠肺,不得安歇。
伤在手背尚且如此难受,更何况刘莲娘脸上的伤,看起来比李珺乔手背的烫伤还要严重几分。
“你脸上的伤……”李珺乔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她的痛处。
刘莲娘对李珺乔投来的目光并没有表现出不喜,反而有些自嘲地说,“很丑是吧?”
李珺乔见她满不在乎的模样,反而有些看不透了,按理说身为女子,伤在脸上,总是羞于启齿,如今她自曝其短,又是为了什么?
“你这伤看着像烧伤,也没好好用药,才变成这般模样。我认识一个大夫,他有一贴药对刀釜底烫伤甚为有效,我这手上的烫伤也是他给治好的。”
说罢,李珺乔卷起衣袖,给刘莲娘展示当日被烫伤的手背,如今除一处了若有若无的红斑以外,再无其他痕迹。
由于同病相怜的缘故,李珺乔颇为可惜刘莲娘的容貌从此被毁。
要是她愿意的话,李珺乔愿意把那贴去疤药方赠予她,就当是见面之礼。
然而,出乎李珺乔的意料,刘莲娘对容貌之事看来不甚在意,她反而颇为豁达地回了句,“向来貌美的女子每多磨难,这张脸既然已经毁了,复原它做什么。”
“更何况当初我选择毁了它,便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我苟活到现在,只是为了寻这黄盼怜报仇。是她毁了我的一生,我就是到了黄泉,也会跟阎王爷告状!”
刘莲娘一想到昔日如同地狱一般的日子,眼内不禁露出恨意来。
除了静静聆听,李珺乔实在想不出要用什么话来安抚她了。
想必她和那黄盼怜之间有一段恩怨情仇未能化解,此时她需要的大概只是有人倾听罢了。
后来,李珺乔才从刘莲娘口中得知,原来她也是来自书香世家,不过是个不太受宠的庶女。
在一次独自外出的时候,遇上了假装腹痛的黄盼怜,黄盼怜哀求刘莲娘把她送回家,刘莲娘心善,不知当中有诈,便依着黄盼怜的指引,把她送回一处农舍之中。
她依然记得,当时她把黄盼怜送到家后,黄盼怜的女儿对她千多万谢的,还“好意”替她倒了一杯水。
她喝下这杯水以后,便不省人事了。
待她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被黄盼怜以十五两银子卖到了青楼。
青楼的老鸨派人日夜看守着她,为了让她屈服,不惜软硬兼施。
奈何刘莲娘虽为庶女,但也是个有骨气的,无论老鸨怎样折磨,硬是不从。
后来老鸨的耐心终于耗尽,唤来两个三大五粗的糙汉子,强行把刘莲娘压在身下。
事后,老鸨还不忘杀人诛心地对浑身青紫的刘莲娘说教,说她如今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即使她回到原本的家,她爹娘也不会要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儿。
单凭她一个手无寸铁,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姑娘家,流落街头的下场只怕比在青楼更加不堪。
在青楼侍客,起码能保证三餐温饱,还能穿金带银,宛如人间富贵花。
要是在外面,只怕乞丐流氓都能欺负她,她只会成为任人践踏的地下泥。
刘莲娘心中虽然不忿,但眼看如今逃也逃不掉,只能假意逢迎,把这件事答应下来。
反正在这一刻开始,在她心中,被一个人污了身子和被很多人污了身子,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与其苦苦挣扎换来拳打脚踢,以及更为严厉的看管,还不如放下身段,摸清这周围的环境,好想办法逃脱。
刚开始,老鸨对她还有怀疑,即使她接待客人的时候,也派人在房门外面守着。
后来,老鸨见她比来时都要乖巧懂事,对于送过来的客人周到侍候,老鸨以为她想通了,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再让人守着房门。
刘莲娘终于逮到了机会,趁着迎来送往的空隙,趁机逃出青楼。
老鸨知道以后大感震怒,她不甘心好不容易调教出来的摇钱树就这样逃掉,于是用银子贿赂了当地官府,以盗窃的罪名四处搜捕刘莲娘。
走投无路的刘莲娘为了不再入火坑,竟对自己狠下毒手,亲手用炭火毁了自己半张脸,又故意不去用药医治,使得伤口感染发脓,营造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最后成功混入乞丐之中,随着乞丐们的沿路乞讨,这才躲过了官府的围捕。
容颜尽毁的刘莲娘并没有选择回到原本的家,反而是凭借着记忆请人绘下了黄盼怜的画像。
刘莲娘一开始并不知道黄盼怜唤作什么名字,只听出了她操着一口范疆的口音,便认定她是范疆人士,拿着画像就往范疆赶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果真让她凭着画像挨家挨户寻访,终于在范疆宋梓溪附近找到了黄盼怜的远方表亲。
从那个远方表亲口中,刘莲娘得知了当日把她拐去的妇人的真实名字,也知道她这几十年来靠的就是拐卖妇人的勾当起家,在她手上落入火坑的女子不计其数。
那个远房表亲还算是有些良心的,也曾劝说过黄盼怜不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奈何黄盼怜早已财迷心窍,对这个远房表亲的劝告毫不理会,这也让这个远房表亲彻底失了心,自此两家绝少来往。
本来他也打定主意,就当断了这血亲关系。
要不是他在偶然之下看见刘莲娘拿着黄盼怜的画像,见人就问,他也不愿意让别人得知他和黄盼怜的关系。
只是这人和黄盼怜许久没有联系了,此时也不清楚她还在不在范疆。
眼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认识黄盼怜的人,却无法从他口中得到有关黄盼怜去向的消息,刘莲娘不禁有些失望。
不过那人却告诉她另一个线索,那就是黄盼怜的父母都埋在此地,既往每年清明前后,黄盼怜都会前往拜祭。
要是刘莲娘真心想要寻她,不妨在这个时候候在宋梓溪附近碰碰运气,说不定还真能遇上她。
此时刘莲娘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向那男子说,“我记得那个黄盼怜有一个女儿,生得甚为美艳,当时看起来已经是大姑娘了,未知大哥是否知道她如今可曾嫁人?嫁给的又是哪一家的男子?”
“女儿?”那男子一脸错愕,“她哪有什么女儿啊?!”
刘莲娘闻言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向那人再三确定,才知道黄盼怜一生未嫁,也从未诞育过孩儿。
也就是说,当日给她端水的女子,压根就不是黄盼怜的女儿!
李珺乔似有所感般,下意识觉得刘莲娘口中所说的女子就是她家姑姑李归晴,连忙问向刘莲娘,“你可还认得那个女子的模样?!”
刘莲娘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了,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她唇边有一颗红痣,笑起来极其温柔,以至于我对她全无戒心,想也不想就喝下她端过来的水。”
李珺乔闻言心中一紧,此时她已经大致可以确定,那女子十有八九就是李归晴了。
她虽然有些错愕,但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说她给你端了茶水,还对拉着你说了好些感谢的话?”
刘莲娘觉得李珺乔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道,“对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李珺乔的确觉得不妥,她明明记得当日她把李归晴救出的时候,她便是如今这副痴呆的模样。
也就是说,当日李归晴和刘莲娘相遇,她尚且如同正常人一般。
不过相隔了半年时间,等到李一白等人寻到李归晴的时候,她却变得心智不全,如同五岁孩童。
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根本不得而知。
更为细思极恐的一个细节就是,刘莲娘十分明确地说了,她原本的家并不在范疆,而是在林兰。
而林兰距离李一白所在的江南不过是一县之隔,要是当时的李归晴心智清醒,她大可以想办法逃到江南来,寻求李家等人的帮助。
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跟黄盼怜一道,辗转于凉凌国各地,直到那天被李珺乔等人寻获。
李珺乔下意识认为李归晴是被那黄盼怜所迫,所以不得不助纣为虐,但听刘莲娘所述,两人看起来十分亲近,一口一句“母亲”、“闺女”的,所以她才会以为李归晴是黄盼怜的女儿。
李珺乔压根没想到这次寻人竟还让她问出了这桩往事来,一时觉得难以适从。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件事不太对劲,但此刻她心绪纷乱,就像缠绕成团的乱麻一般,竟不知该从何处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