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君恩如晨露,旦夕不复见

第212章 君恩如晨露,旦夕不复见

李景焕的身子一滞,脚步也随之停住了。

他整个心因为那个宫人的一声“慢着”而提到嗓子眼去,但他这才走出了两步,不可能装作听不见。

要是他径直离开,只会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如今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回头听听那个宫人有何赐教,再见机行事吧。

他马上回头垂着手,对那个宫人谦卑地说,“未知公公有何吩咐?”

虽然洪若谷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也同样打着鼓,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让他看出来了。

然而那个头发斑白的宫人却贴心地对洪若谷说,“这娃儿不是第一次进宫吗?他知道哪一条路去的御药司吗?”

“我看要不让其他宫人走一趟就好了,免得这娃儿在宫中迷了路,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

这宫人说得在理,洪若谷正愁找不到理由反驳,此时李景焕急中生智地回了句,“夫子用的针和其他大夫有些不一样,怕其他宫人不懂行,要是取错了也用不上,到时还得再跑一趟,岂不是误事?还是让小的亲自走一趟吧。”

“虽说小的没进过宫,但夫子早就跟小的说过去御药司的路了,必不会走错的。公公大可放心。”

那宫人犹豫再三,显然还是有所顾虑,洪若谷只好提醒了一句,“君上还在等着我们呢,要是去迟了可要怪罪下来了,我们还是快进去吧。”

宫人见状只好嘱咐李景焕一句,“你到御药司把洪大夫要用的针取来就马上回来,千万别因为第一次入宫好奇而流连。”

“宫里比不得宫外,不该看的一眼都不能看,不该问的一句也不能问,听明白了吗?”

李景焕见那宫人郑重其事的样子,心中直犯嘀咕,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多谢公公提点,小的记在心里了。”

此时洪若谷向他伸出手,“把你身上的药箱给我,早去早回吧。”

李景焕这才反应过来药箱还在自己身上挂着呢,连忙俯身脱了下来,正要交到洪若谷手中之际,便被一旁的宫人抢先接了过去。

“这些粗活哪里用得着洪大夫去做?还是让奴才来吧。”

虽然洪若谷现在是拓拔骞跟前的红人,但他也是懂分寸的,怎敢让拓拔骞身边贴身侍候的宫人替自己背药箱,连忙推辞。

“这可折煞老夫了,公公是侍候君上的人,老夫不过一介山野村夫,怎好让公公代劳?”

“况且平日老夫穿家过巷,身边未有携带小厮的时候,也是自个儿背的药箱。公公这番好意,老夫心领了。”

洪若谷一边说着这话,一边不由分说就把药箱背到了身上,还对那个宫人说,“公公,我们还是进去吧。”

说罢,两人便并肩而行,往拓拔骞所在的宫殿去了。

眼见难得得了机会脱身,李景焕也不敢耽搁,脚下走得飞快,如同生风一般。

很快,他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到了御药司附近,但他并没有进去,反而趁四下无人之际,穿过了假山,在假山另一头出口跟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伍止会上面。

为了让李景焕在宫中便于行走,伍止给备好了一套侍卫的装束,让他当即换上,这才带着他往郑瑢瑢所在的昭阳宫去。

一路走去,所遇到的宫人见了伍止均垂手退到一边,可见禁军头领一职在宫中地位不低。

伍止带着一身侍卫打扮的李景焕在宫路上畅通无阻。

直到来到了昭阳宫门前。

眼前那日久失修的昭阳宫呈现出一股颓败的气息,从斑驳的宫墙到掉漆的木门,无一不在昭示这宫里的主人不受待见。

要知道当初的昭阳宫是皇宫之内数一数二奢华的宫殿,和拓拔骞所在的旭日殿遥遥相应,就如凤凰的双目,相映交辉。

即使是和正宫皇后居住的来仪宫相比,上至摆设瓶插,下至吃喝用度,若论精细用心,也不遑多让。

只是往日门前若市的昭阳宫,如今如同被乌云遮蔽的落日一般,除了昭阳宫三个字还能依稀看出昔日的繁华以外,再无一物与帝王恩宠相关。

虽然如今昭阳宫的主人郑瑢瑢已被褫夺一切位份和封号,整个昭阳宫和冷宫无异,但李景焕却敏锐地察觉此处的守备明显比其他宫殿要严上一些。

单是第一重大门,便有四人看守,而且看伍止上前与这四人的交涉便能看出,看守昭阳宫的人大概并非宫内禁军或者侍卫。

因为即使他们见了身为禁军头领的伍止到跟前来,也没有像其他宫人那般毕恭毕敬地避让或者上前行礼。

就连伍止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也得客客气气的,可见这几个人在宫中的职位并不低,起码是个能拿主意的。

李景焕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也不知道伍止跟他们说了多少好话,塞了多少银子,这才让那几个守门的侍卫把昭阳宫的门打开。

“伍将军,今日我们把这个人情卖给你,若以后你有机会能否帮咱们兄弟在君上面前说几句好话,这昭阳宫我们是守够了,也不拘那个宫殿了,但求挪个地方就好。”

他们当中一个身形高大瘦削的男子朝伍止拱了拱手,“往日我们几个虽然犯了错,但也守了这冰窖一样的昭阳宫十年了,实在不想余生都耗费在此了,还平白无故遭其他宫人的白眼。”

那男子话语中的怨气尤为明显,可见这些年他们作为这昭阳宫的守备,同样不受其他宫人待见。

伍止着急入内,根本无心和这几个人纠缠,然而看着他们这般渴求的眼神,要是现在不当场给他们一个答复,只怕这昭阳宫的门还不一定进得去。

但是这些人到底犯了何种宫规,才被罚到此处来,伍止根本就不了解,更不会因为他们这次帮助而贸贸然帮他们求情,所以他只能委以虚蛇地说,“这个是自然。昭阳宫这样晦气的地方,别说是你们了,就算是我也不想踏足一步。”

“要不是有宫人报称看到林妃宫中走失的爱宠跃进了昭阳宫,我又何须带着下面的人来这里寻找呢。”

“罢了罢了,这事越说越闹心,还是不说也罢。”

其余三人见伍止长吁短叹的样子,想到林妃那嚣张跋扈的性子,不禁对伍止表现出同情。

“那伍将军还是快快进去吧,别让那畜生沾了这里的晦气,到时候死在里面,更交不到差了。”

说罢,他们连忙把门口的位置让开,伍止这才得以把李景焕带了进去。

昭阳宫里面的情况和门外差不了多少,连个相迎的宫人都没有,整个宫殿显得空空落落的。

所有的窗户尽数用木条封闭了起来,仅在墙角处留了一个缺口,要不是那个缺口前面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好些残羹冷炙,远远看去更像是一个狗洞。

李景焕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空落落的。

然而伍止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诧异,反而驾轻就熟地带着他来到了那个缺口的位置,俯身推开了那个装有残羹冷炙的托盘,然后贴近了墙角的位置,轻轻地敲了敲三下墙角。

即使李景焕只是站在旁边,都能闻到来自那些饭菜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酸臭酸臭的,也不知道这托盘放在这里到底多久了,更不知道这宫里到底多久没有人过来送饭菜了。

这......真的是一个曾经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嫔妃该有的待遇吗?

李景焕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酸楚,纵使他从未见过他的生母,但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性格还是让他下意识同情起这个被囚禁在里面多年的女子。

此时,他听到了墙壁的另一边传来了同样的三下敲击声。

“咯、咯、咯。”

因为这三下敲击声,伍止紧蹙的眉头得以舒展开来。

他把身子俯得更低,贴近了那个缺口朝里面小声呼唤了一句,“娘娘,是我,我来看娘娘了。”

“难为你了。”一个略带着沙哑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这也是李景焕第一次听到生母的声音。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此次入宫看见她的情景,或许母子两人陌生得彼此一句话都说不上,又或者是血溶于水互相感应到彼此之间与生俱来的牵绊,最后相拥而泣。

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眼前这般情景。

他觉得有些震惊,甚至难以接受。

因为在他看来,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软禁即可,根本无需大费周章地把所有的窗户都封起来,只留一个可供饭菜出入的缺口,这无疑是对一个人自尊的无情践踏。

本来他知道了自己当初正是因为这一头卷发,才被他所谓的父皇亲自下令投入御河之中,他有过伤心,却没有丝毫的愤怒。

直到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听到了这一把沙哑的女声,他心中的怨恨却想潜藏在泥土之中的种子,遇到适当的时机,迅速萌芽。

李景焕的心情还未平复下来之际,他突然听到伍止对屋内的女子说了句,“娘娘,我把焕儿带过来了,你要不要跟他说几句话?”

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依旧站着,还是像伍止那般俯身倾听屋内女子的说话。

屋内的郑瑢瑢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李景焕竟发现自己有些失望。

他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有期待的。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毕竟这过去的日子,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她的身影,但最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不在乎。

他在乎得很。

以至于想再听一听她的声音,哪怕只对他说短短的一句话也好。

不!哪怕一个字也好!

但她却沉默了。

这几秒的沉默让李景焕如同经历了数个春秋一般漫长,正当他以为郑瑢瑢不想和他相认之时,他却意外地听到她的声音。

“焕儿?你说的是焕儿?!”

郑瑢瑢的声音充满了惊喜,连声线都带着颤抖和激动。

伍止也被此时母子相会的情景所触动,回头朝同样心潮澎湃的李景焕招了招手,“焕儿,你过来。”

李景焕试图让自己肆意跳动的心平静一些,好让步子能走得平稳一下,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伍止给他让开了位置,李景焕想也不想就学着伍止刚刚的那样,俯身贴近了那个缺口。

“是我。”

他哽咽着说出这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我是你母妃。”屋内的人开始小声地抽泣。

李景焕的心被那几不可闻的哭声所牵动,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明显。

他倒吸一口气,“我知道。”

此时,他感受到缺口处正有一只手艰难地往外面伸着,看起来枯瘦枯瘦的,就像一棵早已失去了生机的树枝一样。

“焕儿,我能摸一下你吗?”郑瑢瑢的声音竟带了一丝哀求。

李景焕不忍拒绝,伸手把那双枯瘦的手轻轻合拢在自己的掌心。

她的手实在太小了,李景焕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整个手掌包拢起来,两手相触的瞬间,他忍不住红了双眼。

如果说世间上真的有什么东西,两人不需要见面,也不需要说一句话,只要共处于同一个空间,便能让对方有着同样的感受,那一定是血缘使然。

“看来他把你照顾得很好,母妃也就放心了。”郑瑢瑢伸手拭了拭眼泪,含泪笑着说。

她的笑包含着这十八年对亲儿的思念,也有着如今两人得以会面的欣慰。

这十八年来,每次午夜梦回,她总会想起当初李景焕是怎样被人从她怀中夺去,产后身子虚弱的她根本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儿消失在眼前。

事后,她在得知李景焕已经被下令投入御河的时候,她也曾绝食过一段日子,想着就这样跟随着他而去,母子两人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也绝不叫他一人上路如此孤单。

要不是当时还是禁军头领的拓跋繁察觉到她有轻生的意图,及时劝阻她,并且跟她说了自己早已收买了负责此事的宫人,在木盆中做了手脚,木盆不会沉没,反而会通过御河把这个可怜的孩儿送出宫中。

想必她不会有勇气活到今天。

她当然知道以拓跋繁言出必践的性子,既然他答应过自己的事,他就一定会做得到,所以这些年她心甘情愿在这苦寂的深宫一日接一日,一年接一年地等下去。

直到红颜枯瘦,白发丛生。

所以当她意识到李景焕就站在她面前时,她下意识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拓跋繁。

“他......他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郑瑢瑢并没有听到外面有第三个人的脚步声,语带迟疑。

李景焕自然知道郑瑢瑢口中所说之人到底是谁。

他想起拓跋繁在他临行之际的嘱咐,言不由衷地回了句,“舅舅他一切安好,只是要是我们两人同时入宫,未免有些太扎眼了,所以这次他让我先来。”

李景焕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一些,好让郑瑢瑢不要起疑心,他也的确做到了。

那边的郑瑢瑢虽然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这样的安排,便问了李景焕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母妃记得你今天已逾十八,可有娶妻生子了?”

李景焕摇了摇头,“未曾。”

然而当他理所当然地说出“未曾”两字时,他的脑海却忽如其来地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只觉得这个背影好生熟悉,但就是想不起这个背影到底属于哪一个人。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会这样,心中不禁纳闷。

此时伍止警惕地发现有人在走近,连忙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有人来了,我们得马上离开了。”

李景焕才刚和生母相认,没想到才说了几句话便又要分离,他心中的不舍让他紧握着那双枯瘦的手不肯放开。

屋内的郑瑢瑢同样不舍。

但她深知要是被别人发现李景焕的身份,只怕会危及他的性命,所以即使心中再不舍,她也不得不把手抽了回来。

“快走!”

她耗尽最后一分忍隐,只为护他周全。

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心急如焚的伍止连忙把李景焕拉了起来,迅速地躲到另一边的竹丛去。

就在他们刚刚隐藏好踪迹的时候,只见一个宫女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她嘴上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惹她不高兴了,反正整张脸写满了怨气。

当她径直走到了墙角的缺口处,她一眼就看到被移到一旁的饭菜,这让躲在一旁的伍止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刚才他担忧再不离开便会被人发现行踪,竟没注意到要把那个原本放置在缺口正前方的托盘给归回原位,眼看马上就要被那个宫女看出端倪,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他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时,那个宫女竟把手上的托盘随手放在地上,然后转身从井口取来一桶冰冷的井水,沿着墙边的那个缺口灌了进去!

只听到屋内突然传来郑瑢瑢的惊呼声,那个宫女这才把那个装水的木桶随手扔到一旁,叫嚣着骂道,“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蹄子,天生糟蹋食物,不吃不会摆在那里吗?居然还敢推到满地都是?!”

“这不是叫我多干活儿吗?!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分到这昭阳宫去,白白受这苦!”

“既然我不好受了,你也别想好过!你不是清高吗?不吃这馊了的饭菜吗?那就给我饿着!”

那个宫女叉着腰,旁若无人地指着那扇门叫骂着,仿佛丝毫不惧被外面的人听见。

想必她是笃定了外面的人不想触了这个霉头,更不会过问这昭阳宫的事,才敢这般猖狂吧。

而且看她这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想必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作践郑瑢瑢了。

躲在竹丛看到这一切的李景焕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伍止虽也心生不忍,但还是扯了扯李景焕的衣袖,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误了大事。

要不是那个宫人骂累了自行离开,想必李景焕未必能咽下这一口气。

眼见那个宫人已经走远,李景焕想要过去看看母妃的情况,却被伍止拉住了。

“不要过去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了。”

李景焕的眼神充满哀求,“我不过想看母妃一眼,确定她并无大碍,我就会跟你离开。”

伍止却指了指淌了一地的水,“你若过去了,地上会留下你的脚印,要是那个宫人去而复返,便会知道有人潜入了昭阳宫。”

“你忘了你舅舅跟你说过的话吗?他说过,在宫内之时,万事都要听我安排!”

“要是你再在这里耽搁下去,洪大夫那边就要兜不住了,难道你要我们这一群人都因为你而身首异处吗?!”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欲谋卿心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欲谋卿心
上一章下一章

第212章 君恩如晨露,旦夕不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