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晴方雪

世人皆知碧落有山。名曰靘雾山。山势起伏跌宕，素有凶兽出没。自古去者，鲜少有人生还。死者亦不见尸。

传言靘雾山中有一得道仙人，豢养了一只灵兽，因此兽样貌异常，似马非马，体型略甚于马。有羽翼。周身毛发洁白，单单头顶鬃发有着彩虹般的色泽。眼睛呈透绿色。额前长角，似螺旋状。其角研粉入药可解百毒。

其性凶蛮。触怒其者，其额顶之角崩射出的雷霆闪电，击之可使肉身化为焦炭。更有情节甚的，当即灰飞烟灭。其速千里。喜奔腾。不善以翼代步。因其翼尚未丰满，民间有言，食之脏补之脏，食之器补之器。是故仙人常以鹅翅为饵饲之，弥补其弱势。待其翼长至硕大，可翀于九天饱览星河，畅游云外缘结九霄，仙人便携其升天归列天班。

姬露露背着满身行囊寻找着驿站，经过一家装饰奢华的茶肆门口，听到里面说书人言辞腔调中饱含热切。午后的风雪未停歇，但见势小了许多。想必一两个时辰内这雪就停下了吧。想找个地方躲避一下外面的坏天气，她也半天没喝过水了，在十三街扑了空的肚子有些饥肠辘辘，索性掏出包袱里因前几日乡野间赶路遇不到客栈所以预备的大饼边走边啃，大饼有些噎，就进去买了杯茶喝。

围坐在四方柚木桌前的人并不多。姬露露啃着大饼无聊透了地打量着这家茶肆里设计精美的装潢。茶肆共有四层。除却二层外的三、四层都被一层薄纱遮掩。时而有风经过大堂，吹动三四层的轻纱，颇有一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感觉，令人摸不清。柚木桌被打去了四个桌角，只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漆，许是怕过分掩盖柚木天然的香气。环顾桌面四周，圆润柔滑，没有锋利之处。

四层青玉石阶上，是说书先生的幕阁。与外堂的厅客隔着一层白纱幕布。台下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看到他披着一件雪裘。内里是一身青色锦缎。二层楼的栅栏处悬挂着一块四字匾额：草木逢源。段漓说，茶是人间草木炒制而成。遇上有灵气的山泉，茶的脉络才能在这水中浸透开散，茶这种物华天宝的东西才能被物尽其用。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紫铜匾额所处的位置正是说书人的内阁中央。二层檐下隐约有些细小的白色绢帛。好像只是略微装点了下，并没有刻意悬挂很多个。绢帛上仿佛还有些小字或画符类的东西，距离太远，看不清罢了。整个大厅的装潢色调偏清冷，厅内不设暖炉，即便喝着杯里暖胃的红茶，依然令人觉得仿若置身空旷的原野。除了杯中氤氲的水雾，茶肆内没有一丝热气。

见说书先生语顿片刻，前期铺垫得这么吸睛，并未想接着展开故事，席下有人忍不住插言，“所以说去过十三重天没有出来的人都是死在这只异兽身下？”

说书人轻蔑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十三重天内尚有一处通天法门，去过的人大都是死于升境未成，反遭雷霆之力的反噬，筋脉寸断，走不出这偌大的靘雾山，困死山内。”

语毕。他拾起绿柚桌上略显清透的和田玉杯，啜了一口茶水。这副悠然的姿态，似是并未把台下众人当成自己的衣食父母。

“先生继续讲呀，我有银子。”姬露露从斜挎的纹竹棉絮包里掏出几锭银子摆在桌上示意他。

这些乏味传说自是入不了她的耳，毕竟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宫中有个闲职叫做星命官，整日在宫内喋喋不休，提醒国主风神雨神雷神的祭祀方位和时辰以安五谷事农耕，

提醒臣子家居摆设园林风水以求平安富贵，提醒妃嫔佩戴什么材质或样式的首饰可以辟邪避秽。

民间传说也好天道传说也罢，她自襁褓中就已双耳浸透。也许是她出生之夜星命官所言的五星同现恰巧在那时出现，星命官自此备受国主重视。那一年，是他上任摘星楼星命官的第一年。九年后她生了一场大病，他见她眸中命数一点点消散，油尽灯枯之际他风尘仆仆从域外赶来，不顾侍卫阻拦闯入她的寝宫。喂她吃了一颗逆转轮回丹后，她冥冥中感觉被人扶起，一股一股的劲流冲击着她的命门，有仙气源源不断注入她体内，游走穿梭于周身每一寸经络。整整一晚她还是没有醒来。七日后国主都为她起好了谥号，拟旨举国哀悼，一个月内不得穿着和佩戴艳靓之物。百姓乃至宫中一视同仁。普天同怆，与民同悲。差点命人举行国丧。当她拼命睁开早已枯涸的双眼时，是他跪在国主跟前，眼眶湿红地求着国主再等几天将公主安葬。那一刻，他眼睛里的湿红，成为了她日后活下去的光。

而自那时起，她也没有叫过一声父王。

对这些天花乱坠难辨真假的言论她提不起半分精神。可是现下说书先生的几个字一时戳中了她的泪点。

升境。也是她此行的初衷。并非单单为了来碧落寻找美味的糕点。

逆空境的她现在处于怒火焚身的阶段。师父告诉过她，若是体内怒火把控不了，便会筋脉紊乱引火入魔。轻则心智损伤，重则吐血身亡。姬氏王朝时至今日已经存续了三百零九年。现国主膝下四位王子，只有她一个公主。四位王兄都已迈入永澈境，实力不相上下。只有她还在修炼的基础阶段逆空境停滞不前。想起王兄们一个个早在八到十岁就已突破了逆空境，宫中的闲言碎语刺得她耳朵生疼，她心生自怨了好久。听到有什么通天法门可以提升修道境，她登时双眼里有了神采，身上的枯燥乏感恍若烟消云散，定睛凝望向说书人。

“小姑娘，银子是可以买到饭吃，天机可是会要人命的。”说书先生摇扇一打开，四个字赫然立于世人跟前。

天机难言。

姬露露看着这四个字，心下涌起一股热火。

将剩下的半杯红茶一饮下肚，不忘丢下一锭现银，抄起包袱大步流星走出茶肆。

门外风雪已然稀疏到只剩几片细小的雪花在空中打转。姬露露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些。

“若我想求得阁下身上一样宝贝，阁下可愿以它来换取下文？”

刚跨出门槛的一只脚被这声言语阻拦了回去。

“先生看上何物了？抵几座宅子的也不要紧，我不在乎。”

在场之人一哄而笑。纷纷打量起这个衣衫有些破烂的女孩。

其中一人说道，“姑娘可知这位先生身价几何？姑娘兴许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地皮多少黄金一尺吧？”闻得此人话锋突转，言辞犀利道，“诶，我忘了最根本的一件事，阁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见无人作答，都等着看她笑话。姬露露迈出茶肆，抬头看了眼外面门楣上的牌匾：古渡义庄。

义庄有很多种，救济灾民的，存放尸体的。

复又扫了眼门楹两旁工整的对仗：人间若是长久时，岂故安厝定阴乡。

原来是停尸处。

原来二层的那些绢布条是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