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治安税
“阿清,我知道看到这封信的一定是你。
当你来到铁匠铺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和你祖母重聚很久了。
回想起当年离开这个世界时,心情真称得上万念俱灰。当时觉得,遍寻两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直到你出现。
你太爷爷常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就活个念想。有了惦记的东西,啥时候都得操着心。
从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你祖母临走时面色苍白的模样,后来我整宿整夜抽烟,担心的是你的将来。
我年轻时吃过的苦没数儿,鬼门关前走过好几遭。
岁数大了又好喝酒,骨头被浸烂了,没有酒喘气都没力气。别人家的父母能陪孩子大半辈子,我知道我陪不了你那么久。
晚上往床上一躺,我就想。我走后,你怎么办?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没个父母也没个亲人,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你从小就乖巧懂事,越懂事越叫我心疼。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该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公子,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耽误了你,可就算把你送到王侯将相家我也万万舍不得。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有打铁的手艺过得去。人说世间三般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整天没个闲工夫。
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相中了这个行当,让你去读书你不愿,让你去学医你也不肯。好在你喜欢这个,我还能教教你,看你拿着小锤敲敲打打,我笑的合不拢嘴。
笑归笑,高兴过后,我也发愁。世道变了,现在什么都是工业化,哪还有人做铁匠?你进了这行,以后难免饿肚皮,我就寻思着,该帮你找条路。
思前想后,我才发觉自己在这世上竟不认得什么人,仿佛无根浮萍。北方那个所谓的故乡,就连爹娘的坟冢都找不见。别说给你安排路子,这个浑水一样的世界,我自己都摸不着方向。
琢磨来琢磨去,能放心让你去闯荡的,非得这里不可。
此方天地与我们的世界迥然不同,尚没有那许多诡计阴谋,勾心斗角。民风虽称不上淳朴善良,大奸大恶之人却也少之又少。
况且,我在这里还有一份家业,有故交徒弟。他们若知恩图报,看我面子,必会帮扶照顾你。
你的锻造技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早已超过我。只要多加注意,认真经营,定能将“徐记铁匠铺”重新振兴,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日后若能婚配成家,乃至于子孙满堂,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无憾了。
假若你不想下苦力,重复每日抡锤烧炭的工作,可将这间店铺租出去,似过去的地主一样,在乡里购置一处居所,几亩良田,雇些农奴耕种。只要不大肆挥霍,这辈子定是不愁温饱。
我细细地想了,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你不愿在这异乡扎根,那也无妨。
你可将书房的藏书、卧室的家具以及这整间店铺卖掉,最少能换得两千枚金币。我在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还给你留了二百枚银蔷薇,带着这些钱,像我一样,赶着马车离开这里。把金币熔铸成金条,小心出手,多买些房产地产,收租放贷,此生受用不尽。
唉!阿清,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还有许多事想叮嘱你,哪怕写断这支笔也写不尽其中万一。
但老人讲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若强于我,身无分文也能攒下偌大家业,你若不如我,留下钱粮无数也要坐吃山空。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你小时候。
你肯定不知道,你第一次开口叫爷爷的时候,我心里比喝了蜜都甜,在村里摆了三天的宴席。
你还记得压在信上的这把剑吗,记得你用五天时间把它打出来之后有多高兴吗?
我记得啊!
就是现在,闭上眼我都能回想起你当时高兴的模样,我希望你这辈子都能那么高兴!”
日光洒下来,徐清的目光已停留在信笺末尾。
那里的署名,不是祖父徐道冲,而是父-徐道冲。
他的眼角淌下两行热泪,在脸颊上熠熠生辉。
“是徐留给你的信吗?”老约翰察觉到了徐清情绪的变化,低声询问。
“是的。”徐清擦掉眼泪,默默收起了信笺。
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街道上传来嘈杂的哄闹声,楼下有人正重重地敲门。
徐清走到窗前向下张望,只见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行人,最前方是个矮个儿。
那人穿着茶色大衣,戴顶狗皮帽子,叉着腰,正趾高气昂地指使身边四个黑衣随从敲门。
老约翰瞄了一眼,有些慌乱。“是铁荆棘社团的腊肠狗汉默,他肯定是收到了店铺开门的消息,过来收治安税的。”
“治安税?”徐清看着汉默那副地痞流氓的做派,心里明白,说好听点叫治安税,其实就是保护费。
缩回了脑袋,老约翰皱起眉头,神情略显畏惧,他压低了声音,“让他在这里叫,你不要开门,在楼上等我。我走后街回家拿钱,先把他打发走。”
说完这话,老约翰就要转身下楼,徐清连忙拉住了他。
“您别回家,交给我来处理。”徐清朗声道。
这种做派的地痞他很了解,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越是一味地退缩忍让,他们越蹬鼻子上脸。
若是在小村遇到这样的事,徐清多半会用拳头解决。以暴制暴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立竿见影的手段。
但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摸清底细之前不能贸然动粗。俗话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今天打他一顿解一时之气,明天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徐清还是决定把这保护费交了。
虽说是交钱,但不能像老约翰那样,低三下四地露了怯意。要是显得太好欺负,这群人恐怕隔三差五就要过来打打秋风。
徐清思量再三,心中已拿定主意。
“约翰爷爷,您在书房坐一会儿,不要下楼,我去跟那个汉默谈谈。”
话说完,徐清见老约翰脸上愁云依旧未散,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过分担心,关了书房的门前往卧室。
掀起防尘的布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果然码放着一摞摞银币,徐清伸出大手随便抓了一把揣进兜里,径直往楼下走去。
还没到门口,老远就听见汉默扯着破锣嗓子在外面大呼小叫。
“老约翰你这只胆小的老鼠,我知道是你,别躲在里面装死,带着那个黑毛的小崽子出来交治安税,快点开门!”
“最后给你十个数,再不开门我可要踹了!”
汉默瞪着一双三角眼,满脸凶相,唾沫横飞地嚎了几嗓子后累得够呛,见还没有人开门,喘着粗气真的开始查起了数。
“十、九、八……三、二……”
汉默拉着长音,“一”还没出口,只听咣当一声,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险些拍到他脸上。
讨要了十几年治安税,这么嚣张的主还真是少见,汉默火冒三丈,正欲臭骂开门人一顿,定眼一看,哆嗦着嘴唇一时间没说出话来,竟是被徐清吓住了。
徐清天生体格高大,八岁起就开始打铁,练得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疙瘩宛若铜浇铁铸。此刻沉着脸往门口一杵,真有几分慑人的威势。
“老…老约翰呢?”
汉默素来欺善怕恶,见到这样一位魁梧的壮汉,心头已打起了退堂鼓,若不是身后还跟着四个随从,怕丢了面子,他早就找个借口溜之大吉了。
徐清比汉默足足高出两头有余,汉默不仰着头都看不清徐清的脸,体型差距如此悬殊,硬着头皮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汉默的全部勇气。
等了片刻,不见徐清回话,汉默愈加紧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心里将卖他消息那人的所有女性亲属挨个问候了一遍。
“说是老头子领着一个黑头发的小年轻,怎么冒出来这种怪胎,这不是害我吗!”
汉默对能要到钱已不报希望,忽然听那壮汉开口问道:“治安税要交多少?”
这一句真是问到他的心坎里了,汉默大喜过望,脱口而出:“一百金玫瑰!”
他们收“治安税”的讲究漫天要价,一张口自然是说得越大越唬人,而且数额越大敲诈勒索起来越有余地。
一百金玫瑰可不是一个小数。要知道,两大块刚出炉的白面包才卖三个黄铜币,一枚金玫瑰能换一千枚黄铜币,也就是六百多块白面包,足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上七个多月,更不要说一百枚金玫瑰了。
汉默话刚出口,便觉衣领一紧,勒的他喘不过气。
原来是徐清伸手攥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如拎小鸡仔一般提了起来。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治安税要交多少?”徐清语气不善。
直视徐清漆黑的眼睛,汉默愈发胆寒,他像一条搁浅的鱼,张大了嘴巴,一边奋力喘气一边勉强说道:“咳……三枚银蔷薇……不……两枚…不…一枚…”
徐清满脸鄙夷,将汉默扔到地上,从兜里掏出一把银币,数出五枚丢在汉默身前:“给你五枚,拿着钱滚远一点,别让我再看见你。”
汉默一只手捂着喉咙,忙不迭地将地上的银币划拉到手里,口中连连称是,屁滚尿流地钻到人群中,仓惶之中不忘招呼那四个随从一起跑,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虽说这趟“治安税”要的狼狈,可总归是要到了,汉默不但不恼不羞,心里还有些别样地舒坦。
“下午再收一阵子治安税,晚上带你们四个去酒馆,来两桶上好的啤酒,再找几个莫洛索姑娘舒坦舒坦,只要年轻漂亮的。”
“但你们可记住了,这钱是我从一个比熊还壮的大汉身上抢来的,说的细致点,就是我三拳两脚把他打得跪地求饶,乖乖掏了钱……”
“别人要是问起来,别说错了,听到没有!”汉默一边走一边吩咐着随从,想到晚上的快活生活,美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恨不得太阳现在就下山。
吹着口哨,美滋滋地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币。东瞧细看,刚出街,汉默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还没来得及撒开腿跑,汉默就被人揪住后脖颈拽翻在地,那五枚宝贵的银蔷薇也滚到了石板路上。
与此同时,汉默听见了他那四个随从的惊呼——“是巴道夫,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