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雪骨的戏
那个铁了心要跟另一个男人走的女人,叫紫霞。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①。
袁紫霞*②。
袁紫霞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一身艳紫的衣裳,不施脂粉的瓜子脸庞。
袁紫霞最美的,还要数她的笑。
比白玉京的长生剑,还要无往不胜的笑。
白玉京和袁紫霞,因她的笑结识,因她的笑相爱。
俩人已结伴了有一段时间,男俊女美,郎情妾意,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壁人。
袁紫霞铁了心要跟着走的那个男人,人称‘无情雪骨一泓刀’。
无情雪骨不是他的名字,刀魔也不是。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初遇时,袁紫霞像一只翩翩紫蝶飞落到他身前,问他。
无情雪骨不答。
“你总该有个名字吧?”袁紫霞又问。
无情雪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色麻衣,外披一件又大又厚又重又结实的藏青色斗篷,天上带路的白眉苍鹰飞累了,就落在他的左肩歇脚。
无情雪骨似乎永远不会把斗篷的帽子摘下来。
帽子结结实实罩在他的头上,帽沿一直垂到他的人中之下,双唇似隐若现,露出半个满是胡茬的下巴。帽沿下坠着一排亮而剔透的琉璃珠子,珠子下是长长的藏青色流苏。风一吹,七彩流光的琉璃珠就碰撞着叮当作响,流苏有时被吹向他的胸膛,互相缠绵;有时则向上飞舞,陷落进他颈项间的衣襟里。
袁紫霞细看,便发现藏青色斗篷的表面是缠缠绕绕的同色光滑暗纹,无情雪骨从阳光下走过,那些复杂多变的暗纹就随之反射出低调华贵的光彩,翻卷着,流动着,彷佛大海浪涛上踊跃无尽的银鱼群。
斗篷的底下,是雪海一样看不到尽头的白貂皮毛。饶是以袁紫霞的眼力,也看不出一丝拼接的痕迹,浑然天成得好像它们天生就默契地长在一起,默契地长得一样的白、一样的密而亮。
至于斗篷的扣子,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藏青色和阗玉,打磨得光滑极了,可以照见人影。
袁紫霞敢打赌,无情雪骨的斗篷绝对是天底下最昂贵的斗篷之一。白玉京锦囊里的那些宝石连带那个织金的锦囊,同样的再来十份,都买不起这条斗篷的半个帽子。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袁紫霞道,“难道你不会说话?还是你没有名字?”
无情雪骨举起没有握刀的那只手掌,示意她往旁边让一让。
那手宽大,修长。手掌被黑色鳄鱼皮的半掌手套包裹,指骨优美,指甲修成圆润恰好的白色月牙。露在手套外的手指浸染了墨渍,留有文人常年执笔写字磨出来的老茧。拇指上套着一只看不出材质的黑白杂色扳指,射箭产生的茧子横亘着蜿蜒入手套之下。
袁紫霞往旁边一侧,袅娜地让开了。
这里是金国的一家赌场。
二十一年前,这里还是宋国的一家赌场。
这个“宋”,不是现在赵构皇帝缩在江南的南宋,也不是三个月前被大汇吞并的小北宋,而是二十一年前,靖康之耻还没发生时,雄踞中原的那个宋。
所以这里有金人,也有宋人。
无情雪骨关门时,寂静以他为圆心,一点点蔓延到整个赌场。
瘆人的、阎罗地狱般的死寂。
随着无情雪骨走近,有人脸色惨白,有人浑身抖如筛糠,有人腿脚一软坐到地上,有人眼泪鼻涕淌了满脸,有人立时昏死过去,有人两腿之间骚黄濡湿。
金人和宋人,此时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听过无情雪骨的名,知道他手下死过的人。他们不知道这尊魔头为什么要来这小小的赌场,他们不敢猜……这魔头是来索我命的吗?
无情雪骨在赌场师爷的桌子边坐下。
袁紫霞如一团紫色的花雾随在他身后,见无情雪骨摊开白纸,便殷勤地上前,替他磨墨。
无情雪骨在白纸上写字。
用他握刀的手写字。
写名字。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何发、李青壳、白艘帆、于摇、黎单人……’
袁紫霞看着,无情雪骨落笔是那么顺,仿佛他心中有一张熟背的名单,正将它默写出来。
而无情雪骨的字,也如同他这个人,如同他的刀。
刀意满蕴,杀意凛然,磅礴又霸道!
袁紫霞看着看着,恍惚以为自己磨的不是墨,而是血。
活生生的人血。
无情雪骨每写一笔,都有凄厉的惨叫跃出纸面;每写一笔,都是用他的刀送上断头饭!
无情雪骨写,满赌场的人都鹌鹑似的等,没一个人说话动弹,没一个人敢逃。
等他写完,黑色的名字恰好填满一整页。
无情雪骨随手指了个人,中指指节屈起,敲了敲桌上新写好的名单。
“我、我……”那人皱起一张脸,瑟瑟发抖道,“小、小的不识字……”
兜帽下的嘴角无声弯了下。
袁紫霞还没分辨清那笑容中看跳梁小丑的嘲讽意味,就见眼前刀光一闪,再睁眼,头顶粉红血雾弥漫,那人已是一架瑟瑟发抖的骷髅。
十三息后,骷髅散落成一地白骨。
“我、我!大、大侠,我识字!”
“我也识宋字,我来念!”
“还有我!我、我也可以!”
金人和宋人,此时都是一样的。
袁紫霞生了兴趣,自告奋勇道:“我也可以替你念。”
无情雪骨没有理睬她,名单飘飘悠悠,飞到赌场中一个山羊胡子的手上。
——他不要旁人念,就要这赌场中的人来念。
那山羊胡子对着名单,开始点名。
“何发!”
何发哆哆嗦嗦从人群中走出来。
山羊胡子看了无情雪骨一眼,见这魔头没有指示,就继续往下。
“李青壳!”
李青壳哆哆嗦嗦从人群中走出来。
“白艘帆!”
白艘帆哆哆嗦嗦从人群中走出来。
袁紫霞眼前似乎闪过一条白线。
“于摇!”
这两个字刚落下,赌场里就响起一道嘹亮的刀吟!
“昂——”
这刀吟有着扎实的重量,像赌场的天花板压到众人心头,像巨大厚重的青铜编钟第一次奏响,轰隆隆碾过一个草芥庸民的一生。
方才稀疏站成一排的三人,现在躺在了地上。
从腰间分成两段地,躺在地上。
汹涌的鲜血在地板上漫开。
袁紫霞这才晓得低头,去看向无情雪骨挂在腰间的刀。
无情雪骨的手指微曲,抵在他的刀鞘上。
就在刚才,他像文人叩响友人的门扉一样,叩了叩他的刀鞘。
无情雪骨叩响了刀鞘,刀鞘便绽出线一般的刀光。
刀光为这天地奏响一道惊艳的刀吟,顺手掠去三个人的性命。
袁紫霞再不敢小看无情雪骨的刀鞘。
那支胡乱打造的铁黑刀鞘,那些粗制滥造的铁纹,打磨不规整的边角,此刻在袁紫霞眼中,都成了神兵的个性。
赌场内爆发小幅度的骚乱,被点到名字走到一半的于摇,啪嗒一声跪在地上。
无情雪骨屈起中指,敲敲桌面,催促山羊胡子继续。
山羊胡子不敢再念。
这哪里是念名单,这是阎王点名!
点到一个死一个!
整个赌场的人都恶狠狠盯着山羊胡子,目光凶狠得要把他生吞活剥!
山羊胡子知道,就算他今天侥幸在无情雪骨手下逃过一命,只要这些人中还有一个活着,只要他今天做的事传出去,今天以后他就会被狠狠撕碎!
山羊胡子不敢不念。
因为这不是念名单,这是阎王点名。
无情雪骨的阎王点名!
山羊胡子点名道:“黎单人!”
人群中没有人动。
山羊胡子又道:“黎单人!”
人群中一片安静。
没人瞎看,没人眨眼。
这帮赌老板、臭赌鬼,还有暗地里各自有着不为人知身份的人,这一刻竟然团结起来!
他们团结,是猜到了无情雪骨的杀人规则。
他们有人聪明,有人早就收到风声,有人干脆再赌一把——
无情雪骨只杀他要杀的人。
找不到要杀的人,这假魔真圣的无情雪骨,真能把整个赌场给他要杀的人陪葬?!
“黎单人!”
人群一动不动。
无情雪骨又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袁紫霞看不见无情雪骨的脸,却仿佛隔着兜帽看见了他的表情。
嘲讽的、饶有兴味的表情!
无情雪骨早就在等着这一幕!
无情雪骨叩响刀鞘。
“昂——”
死的不是跪着的于摇。
那人死在人群中。
山羊胡子还在叫:“黎单人!”
无情雪骨又叩响刀鞘。
“昂——”
人群中又一人腰斩。
山羊胡子再叫:“黎单——”
“黎单人在这儿!”
“他就是黎单人!”
“黎单人出去!你想害死我吗?!”
“把黎单人拉出去!”
袁紫霞再一次意识到,金人和宋人,此时都是一样的。
人群中有人惧中生怒,做了点小动作。
黎单人发出惨叫。
等黎单人爬出人群,已浑身鲜血淋淋,出气多进气少。
山羊胡子继续点名。
点到的名字越来越多,地上的尸体也越来越多。
就是已经被吓昏过去的,一旦点到他的名字,也有他的好兄弟、好邻居、好朋友或好情人,争抢着把他拎出来。
山羊胡子甚至点到了三个真没人应的名字。
一个名字,属于那一地自称“不识字”的白骨;另两个名字,属于刚刚那两只被杀鸡儆猴的“鸡”。
袁紫霞甚至怀疑,无情雪骨真是随手挑了个“不识字”的人,又随手挑了两只“鸡”?
但是,如果无情雪骨能把名字和人对上,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来一出“阎王点名”?
直到山羊胡子看到一个名字。
他声音颤得不行:“罗、罗缓告……”
没有人应。
人群全都看向山羊胡子,露出迫不及待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山羊胡子当然知道这个“罗缓告”是谁。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名字。
每天来到赌场的时候,都会有人尊敬地称呼他:“罗师爷,罗师爷……”
往好处想一想,他不用再担心自己会因为点到的名字而得罪了哪个谁的朋友或手下,因为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罗缓告面无人色,走到那群走出来的人中间。他站在那里,顶着无情雪骨的目光继续点名。点名的声音,比之前更有力,更无畏!
反正都要死,你们也不过被我点名的刀下亡魂!
袁紫霞都要佩服这个罗缓告了。
好一出大戏!
好一出“阎王点名”!
波折迭起,奇景频出,人性百态。
袁紫霞不知道,无情雪骨到底认不认识他要杀的那些人的脸。
但袁紫霞已经肯定,无情雪骨是个喜欢看戏的人。
他不仅喜欢看戏,还擅长亲手导演一场好戏!
袁紫霞相信,每一个戏园子都会热烈欢迎无情雪骨。
它们不仅愿意请无情雪骨免费看戏,还要给无情雪骨送钱请他看戏!
因为它们最欣赏这种有品味的戏友,还最缺少这种有水平的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