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枰上掌乾坤(2)
桓听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又过了数日。
他正和小熊在街上转悠。
前线虽风雨飘摇,山河破碎,那些喋血的风,却未有一丝一毫吹入苍陵城。
从老皇帝往下,人人都觉得前线战事离他们还很远。
苍陵倚仗天险,千百年来始终固若金汤,姜国骑兵再锋锐,也只能在平原上来回冲击,定然越不过苍陵城外的莽莽大山。
年关将至,城中摆出了喧闹的集市,小摊车都已挂上了红灯笼。
入夜后,满目火树银花,玉壶金桥,人来人往笑声成片。
“要去画那个画像”,兰亭小熊一路东张西望。
可是,等小熊在凳子上坐好,才忽然意识到没有人能看见她,顿时蔫了。
桓听借来颜料,在红色气球上画出一团小熊脑袋,以皴法点染出一圈绒毛,最后还给她加了一个笑脸。
小熊很喜欢这个气球,抱着它蹦蹦跳跳,开心极了。
桓听决定给家里小朋友带点什么,于是一路走一路买,收集了一大袋小吃。
恰在此时,一只胖鸡裹着花布,背着一捆柴火,一头撞在他身前。
桓听讶然地和胖鸡对视半晌,只见它忽然咬住他衣袂,一路飞奔起来。
兰亭小熊趁机一个飞身,落在了鸡身上:“驾驾驾,快跑!”
就这样,一直来到城郊树林的一片僻静处。
胖鸡紧张地四处望望,见并无他人,便翅膀一扑闪,将花布平铺在地上,而后直接躺过去,点亮柴火,开始自己烤自己。
不多时,便有一股烤鸡的嫩香味弥漫。
小熊悄悄咽了咽口水,捂住眼睛,提醒自己不要看。
胖烤鸡又从焦黑的羽毛下面,摸出了栗子、孜然、以及各式各样的调料若干,慢吞吞给自己的全身撒上,涂抹得十分细致匀称。
最后,它冲着桓听叫了一声,示意他可以来吃自己了。
桓听:“……”
救命,它到底在干什么。
然而眼前这只鸡,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为了探清谜题的答案”,小熊双手叉腰,义正严辞道,“我们应该把它吃掉!”
“明明是因为鸡肉太香吧”,桓听无情戳穿了她。
眼看小熊已经趴到烤鸡身上去了,他立刻拉开小熊,测试了一番,确认无毒,才允许小熊过去。
小熊咀嚼着一块肉,脸颊边的软毛一抖一抖的,忽然吐出来一张防水纸:“呸呸呸!”
桓听将纸条打开一看,发现这只胖鸡,是谢展颜派来送信的。
“这么一只颇具灵性的鸡,培养起来颇为不易”,他沉思道,“料想所传递的消息也非比寻常。”
小熊兴冲冲地蹦过来看,桓听把她放在肩上,随口问:“你很喜欢她?”
“全世界第一最最最喜欢”,小熊大声说,张开双臂,比划出了一个“那么多那么多”的样子。
“好吧,低调低调”,桓听拍拍小熊,用一种戏谑的语气道,“我知道毛绒小熊第二喜欢我,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就不用说出来了,多不好意思。”
小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猛地扑过去撕扯他的脸:“天底下怎么会像你有脸皮这么厚的人!”
桓听被她掐得连有些变形,声音也含含糊糊:“那我第几名啊?”
“你还想要名次?”小熊冲着他一顿龇牙咧嘴,超凶的,“想都别想!”
在桓听取出一些好吃的美食后,小熊终于安分下来,爬到他手上看纸条。
谢展颜写了三点。
一是如何解决凰血诡化。
小熊看完之
后,不觉产生了一种疑问。
“凰血”本为皇血,是一种走正阳大道、为天下苍生黎民照亮永夜前程的血脉。
这种血至阳至刚,可以荡尽世间污垢,永存浩然气魄。
因此,千千万万年间,凰血者是天生的领袖与变革者,若不夭折,有许多为帝为王,亦有少部分成为文圣、武官、仙门宗主之类,流芳百世的人。
其中为帝为王者,亦有许多开国之君。
开国之君多半出身微末,饱受寒苦,即便有几个世家子,早年也受尽冷眼欺凌,否则绝不会冒着如此巨大风险,赌上一切去拼一个改朝换代,逆天改命。
这些开国之君所成长的环境,都极有可能引起凰血诡化。
“若按照此种说法,解除诡化的条件如此苛刻,他们是怎么活下来成为开国之君的。”
兰亭小熊充满了迷惑:“难道,这些人都成了至尊,或者,都有至尊甘愿为他们牺牲性命破劫吗?”
桓听亦感到茫然:“不当如此。”
他此时只是天圣境巅峰,古来多少英杰,终身都被卡在这至尊境前,一步登天的关卡上。
对于如何破境,他是一点感悟和头绪都没有,只好先将此条先放在一边。
第二条,谢展颜写道:“三皇子身边有高人,祁连象只宜速斩。”
桓听眉头一皱,将这一行字端详许久,复又向下看。
最后一条写的是:“我欲扶新主登基。”
兰亭小熊苦恼地皱起眉:“情况好像有些复杂。”
这句话可以解读出很多含义。
首先,这封信虽然送给桓听,但名义上却是给陈阶青的,这证明,她的老师谢展颜已经做出了立场选择。
第二,谢家在江东地位何等超然,必然不可能和北地世家共分果实,而是要等南渡以后,绥国政权彻底进入江东,她的地盘。
也就是说,老师,以及她所操控的瑶山总督裴师容等一系列势力,眼下不仅不会帮助抗姜,反而会极力促成南渡之事。
兰亭小熊作为后世最厉害的军事家,只是抱着脑袋打了几个滚,就形成了这个计划的全景。
老师并不需要做太多,只须让瑶山一失,绥国北地将尽数沦丧。
因为绥国如今之所依靠的,正是赤城——平峰——瑶山——沉水——长烽城——苍陵这一条绵延数万里防线。
瑶山既是军事桥头堡,运输四通发达,也是防线上唯一的财政税收重地。
不论是来自江东谢氏的资助,还是四方粮草兵器运输,都必须从瑶山过。
再加上中北方,除了瑶山和落在最后的帝都苍陵外,多为平原坦途,一旦瑶山沦陷,姜军就可以长驱直入,马踏中原,在沃野千里的腹地上纵横捭阖。
正因为瑶山可以随时掣肘苍陵,但苍陵朝廷却无法对瑶山形成有效威慑,历代瑶山总督,都是绥国政权的死忠。
裴师容不仅出身名门望族,战绩亮眼,而且过往经历亦十分清白,裴家世代忠良,立身持正。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应该站在朝廷这一边,但他暗地里却是谢展颜的人。
姜国深知瑶山的重要性,国主甚至御驾亲征。
裴师容做出死战之态,极尽所能杀敌,勇冠三军,顶住了姜国骑兵和投石器械的一波又一波进攻。
便在此时,陈阶青带着天地营截断姜军后路,打了一场漂亮的夹击战。
姜国死伤无数,又见瑶山久攻不下,不得不退兵。
裴师容令军队开城追击,辎重烟尘中裹挟着无数携带钱粮的普通百姓,表面穷追不舍,实则暗中护送百姓改途往南撤离。
姜国军队先前早已见过他的战力,大骇之
下,并不曾细察,就这样让他大量将瑶山百姓和物资送了出去。
这些百姓们来到江东,很快在谢展颜的安排下开始了新生活,化整为零,散入民间,犹如滴水落入大海,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此后,裴师容每次开战必出城,出城必追击,就这样一次次地偷运,雁过拔毛,锱铢必较,将瑶山一座煌煌巨城搬得分毫不剩。
次数一多,姜国难免怀疑,终于有一次将他堵了个正着。
裴师容不慌不忙,声称这些东西是准备送给姜国高层,以结个善缘。
姜国跟他鏖战经年,狗脑子都打出来了,自然不可能上来就信这番鬼话。
裴师容却从容道:“君不闻祁连象将军之事乎?我与他一般战功卓著,日后岂能有好下场,当尽早为自己做打算才是。”
姜人顿时深以为然,于是,他不过付出了一笔金银珠宝为代价,便全身而退。
话又说回来,谢展颜虽然极力促成南渡一事,但她可不想见到满目疮痍的疆土,因此早就做出了众多部署,接应往南撤离的世家和百姓。
裴师容是一个方案。
愿意南渡的那一部分北地世家,则是第二种方案。
有许多北方大族,一向很谨慎。
他们视家族留存和延续为第一要务,往往只有一两人羁留帝京为官,其他族人都在祖地经营,广纳土地,畜养私兵。
也正因为家族势力与土地紧密挂钩,他们基本不会选择南渡。会付出一定代价保护苍陵,倘若保不住,就跟姜国达成协议,争取做新朝的贵族。
例如,三皇子的老丈人家,浮舟明氏,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员。
这部分人属于基本不可拉拢的势力。
还有一部分世家,例如什么诗书名门、清流贵族、王侯高士,政治和名声资本较多,不动产较少的,基本都或多或少做好了南渡迁移的准备。
在谢展颜的邀请下,这些世家大多将族中一支送往江东避居,作为乱世中留存的星火。
在南渡之时,他们为了获取名声资本,定然要力所能及地带上百姓同行,越多越好。
谢展颜准备的第三套接应方案,就是陈阶青。
此时,桓听对纸条阅后即焚,在掌心一瞬化为灰烬。
“小熊”,他拍拍小熊的小脑瓜,“你在想什么?”
“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小熊使劲揪了揪自己的毛毛,“好像快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桓听正要说话,忽然把小熊猛地提起,飞身掠上树梢:“嘘,有人来了。”
这处人迹稀少的城郊,忽然慢慢暗下。
有车队首尾相连若长龙,像潜伏在黑夜里伺机而动的蛇类,从此地蜿蜒经过。
小熊坐在树上,屏住呼吸。
这么多的人,这么笨重的车队,辚辚的行驶中竟未发出半点声音,既可见车具精良,也可见训练有素,令人胆寒。
当然,也更可见其欲避人耳目,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会不会是世家护送子弟去江东?”她在桓听手心写道。
然而,毛绒小熊明显错估了自己的动作幅度。
桓听被一团毛绒绒在掌心扫来扫去,完全没感觉到她在写什么字,只觉得好痒好痒,一个没忍住,居然笑出了声。
这下可不得了。
车队如临大敌,一瞬就反应过来,乱箭如雨,狂暴地射向密林。
桓听随手撷取一片叶子,搁在唇边吹奏,音波如浩荡洪流,将满天箭光席卷地干干净净。
有一支力道犹大,犹沉,音波竟抵挡不住。
在穿透林木,快要刺到身前的时候,桓听衣袖一挥,那枚叶子不偏不倚地飞出,
将箭镞从中削成两截,铿然坠地。
毛绒小熊见已经安全,嬉笑着抓住一根秃秃的箭头,朝车队做了个鬼脸。
他这一手落在别人眼中,却是万分眼熟。
“是他”,三皇子放下车帘一角,神情阴沉如墨,“当初倚帝山前的那个人。松风,你不是说他不能参与当朝政事吗?”
松风一时无言。
桓听以极其敏感的时间点,出现在这个地方,若说不是为了帮陈阶青而来,那显然不可能。
只是,到底何处走漏了消息,让对方知道他们会在今日与姜国高层碰面?
幸好,桓听似乎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只是淡然目送他们远去。
三皇子一行来到苍陵城外的荒莽群山中,在松石怪岩罗列的一处最不起眼角落,有一座矮矮的无名小坟丘。
坟丘虽小,却一眼就能望见,只因其上种了一颗流丹的红枫,宛如鲜血渗透流淌。
他对着小坟丘磕了三个头,额头在冰冷的沙石上抵了一会,许久,才慢慢直起身。
“殿下当小心”,老仆松风道,“据说姜国那方来人,是他们的谋主练闻莺,此人天下三绝,高深莫测,你须得万分谨慎。”
坟丘上,瞬间漾开了一层微不可见的冷光,将他的神魂吸入。
此为晏族独有的种魂法,用来传递讯息最为有效,可以将谈话双方的灵魂纳入一个独立的「境」中,不存在于现世,永远不会被第三方所知。
眼前的坟丘里,就躺着一名死去的大晏巫女的尸体。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隐形的毛绒小熊,也偷偷溜进了种魂光中。
桓听隐藏气息,潜入山林中的某一处等她。
然而,就在某一瞬间,他忽然远远地在老仆松风的衣摆处,看到了一条极不起眼的裂纹。
这痕迹非常特殊,细且窄,却又极端凌厉,是只有陈阶青的眸中剑气才会造成的裂纹。
他们近日来并未和此人交过手,难道此人去死囚牢找过祁连象?
那么陈阶青的凰血诡化,是否也跟此人有关?
桓听顿觉不妥,略一斟酌,打算吹奏一首曲子,对松风进行搜魂。
松风本在小坟丘周围进行警戒,在一道箫声响起时,立即反应过来,佝偻着背,浑浊瞳仁中掠出一道精光,扫向桓听。
“三垣帝脉的小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淡淡道。
“老东西,少倚老卖老了,修炼大半辈子还跟我一个境界,我都替你感到羞愧”,桓听冷笑一声,吹奏起搜魂的箫曲,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松风漠然道:“若我是你,就会回去看看你的朋友现在如何了。”
桓听心中一紧,神色却依旧清冷如雪。
本想刺他两句,却见松风从袖中掏出一只盒子。
里面虽然空空如也,却残余着森然的阴风与血腥气,顿时在这小坟前幽幽蔓延开:“此一物,名为恶念蛊。历时二十年,以世间种种人伦惨剧,凄惨经历为原料饲养,浸透了血泪——其中甚至包括老夫自己的。也只不过养出这一只罢了。”
桓听神色警觉,手指拢进袖中,捏住了一枚下山前长辈让他带的符咒。
“小友不必如此,我知你三垣帝脉,必有特殊护身手段”,松风慢悠悠地说,“所以啊,我并不打算对付你,只是将这恶念蛊,放在了最合适的地方。”
桓听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一瞬间,他陷入了莫大的纠结。
如果这只蛊已经放在了陈阶青身上,和诡化的凰血共同发生反应,无疑会产生致命后果。
他想回去确认一番,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可是,小熊刚刚钻进了种魂境
,这里又危机四伏,他应当继续等待小熊。
桓听踌躇半晌,竟是拿不定主意。
没有人能看到小熊......她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我只是回去看一眼,等下就回来。最终,桓听这样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