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永夜荒如寂(1)
赤城是一座前线巨城,壁垒森严,坐落在苍莽黄沙之间,盘踞雄关。
天地营一直驻扎于此。
兰亭小熊曾以人类的身份,跟随天地营,在城中待过许久,对一切都无比熟稔。
她指指点点道:“那里曾有小吃街和集市,他们会卖很香的地瓜、糖炒栗子和牛肉汤,后来……”
后来,就毁在了无边无际的战火里。
当年赤城血战,内外交困,孤立无援,祁连象更是被迫以人肉充作军粮。此一战终,赤城十室九空,死伤无数。
小熊想起往事,失落地垂下毛毛。
桓听忽然拍了拍她脑袋,问道:“你看那里,是不是你说的小吃摊?”
小熊惊讶地抬头望去,果见凋敝的街道上,有一白发苍苍的老妇,正推着小车往前走。
她到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竖起牌子,红色的小旗“烤面筋、烤豆腐、烤素鸡、菇菇菜等十种食物”迎风招展。
“我还记得这个大娘”,小熊一下子蹦起来,“她做的烤肉可好吃了。”
赤城虽在停战期间,得到一段时间休养,但城池各处皆被烽火损毁,修复缓慢。
在这满城荒砾废墟中,小吃摊上飘扬的红色小旗,似乎是唯一的亮色。
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娘每天都要出摊的缘故。
即便如今食物供应紧张,没有肉类,只能烤制一些豆腐蔬菜,但依然天天到此,从不缺席。
很快有居民鱼贯而来,甚至还路过了几个天地营士兵,点一些食物,说说笑笑。
那笑容中有某种阳光般的明亮力量,似乎可以在这一刻,短暂地舒缓疲惫,照亮未来。
“如此在战争罅隙里,偷来的一霎温暖人间烟火啊”,桓听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们也去”,小熊使劲拽着他,“快点快点!”
她蹦到落满一层烟灰、黑蒙蒙的凳子上,又转头看看,见桓听一身白衣若雪,不染尘埃,不禁有些踌躇。
桓听却不在意,随意一撩衣摆坐下,每种食物都点了两份。
兰亭小熊贴在盘子边上,扒着一块烤豆腐啃啃啃,忽然嬉笑着,扯过他雪白的衣袖擦嘴。
桓听恼了,作势要把她吊起来打:“你这家伙…..”
“嘿嘿”,小熊立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把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忽然,城中响起了一声幽咽低沉的号角。
紧接着,又是长长的一声。
如同巨龙从沉眠中缓慢苏醒,龙吟气壮山河,声震四野,响彻云霄。
兰亭小熊手中攥着的豆腐啪唧掉到地上:“是天地营起兵的号角。”
城外并无交锋,姜国大军还在瑶山一线,此时突然召集起兵,必有大事。
桓听神色中多了一分凝重,将小熊拎起来:“走,去看看。”
不只是他们,赤城的所有居民也都闻声而出,汇作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地涌向军部。
天地营中,不知何时已筑起了一方点将台,高耸如登青天。
台上旌旗怒烈,长风森罗,台前兜鍪如云,金剑耀日。
沈斯远将军一身重甲,铁衣寒瞳,手捧陈阶青佩剑,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他来进行出征前最后的演说。
“将士们”,冷冽的声音在长风中,如利刃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我等素感殿下恩义,承蒙他不弃,愿收拢我辈顽民残勇,为天下百姓一战。倘若换作别的什么将领,面对我们这群从前的反贼,只怕早就举起了屠刀。”
台下,每一名军士都听得很认真。
听到此处,更是难以
抑制地露出了愤懑之色,红了眼眶。。
不错,他们确实是从前的农民起义者,是王朝的反贼,可他们反的只是绥国政权,不是百姓,所以一朝姜国入侵,立即走上了前线抗击异族,保卫家园。
可是,这般浴血奋战,换来的是什么?
是绥国朝廷一次次背后捅刀,坐看他们倾覆,是困守一城孤立无援,是祁连象将军被推倒天下人的对立面,不得不赴死。
唯有陈阶青,他们的将军、殿下,真正将他们当作人来看。
同住军中,共苦同甘,教以排兵布阵,给以栖身之所,为远方家人发慰问金,为战场功过者公平奖惩。
当然,仅仅有这些,是不足以支撑天地营为他前赴后继,甘愿而死的。
更因为,在乱世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陈阶青带来了一束光。
士兵们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只有他活着,站到最高处,这天下十四洲的百姓才能活着,才能好好活下去,不会重演一场又一场民不聊生、水深火热的悲剧。
沈斯远将剑锋高高举起,厉声道:”如今殿下因奸人所害,陷于危难中,正是我们以死相报,助殿下平定霍乱,重整乾坤之时!既然这青天无道,何不捅破这天!既然这王室昏聩,就叫它挫骨扬灰!”
他豁然拔出长剑,对身前的巨石猛力一击,声嘶力竭道:“今以铁骑七余万,为吾主定此山河!随我杀入苍陵!”
万千士兵一齐振臂高呼,声音连成一片,如山崩海啸:“杀入苍陵,翻天覆地!”
就连兰亭小熊都挥舞拳头,跟着嘶吼了几声。
“不对”,在这一片群情激昂中,只有桓听一个人是冷静的,心下隐隐觉得不妥。
前一段时间,他分明亲眼见证陈阶青将佩剑给了祁连象,作为留念之物,如今却忽然出现在了天地营。
且他几天前和陈阶青传讯,对方揪着他和小熊乱跑一事,重重训斥了一顿,完全没有半点“身处险境”的样子。
他不是陈阶青,和祁连象没什么交情,第一反应就是这位祁将军在借故调动天地营兵马,有大问题。
“等等”,桓听朗声道,一点足,飘然掠上高台。
兰亭小熊忙拽住他衣袖,把自己挂在上面,以免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地营众人见他忽然出现在高台上,均各自神情戒备。
但他们军纪极好,领袖不发话,不曾作一丝一毫的多余动作,只是静立在原处,蓄势待发。
“我从苍陵来,与你们殿下先前在同一处,并未有听说此事”,桓听知道情形紧急,没有一个字废话,直截了当道,“我要见送信人。”
他将一张出入苍陵的路引,递给沈斯远。
桓听是三垣帝脉之人,当然没有绥国户籍,想去哪里全凭一身修为,来去自如。
后来陈阶青见他回家也喜欢翻窗户,颇感好笑,就给他办了一张路引,担保人写的是自己名字。
沈斯远将路引看了两眼,确认无误,方面向他,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道:“那位战友,因日夜兼程,不顾一切地快速赶来送信,太过疲惫透支,方才一口气未续上来,已然去了。”
桓听愈发疑虑。
如此多的巧合,听起来太像阴谋了。
但这时,沈斯远却道:“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有,大军此去可解危局;若没有,殿下本就有角逐天下之志,并非我等枉顾他意愿,强行做黄袍加身兵变之事,大军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桓听权衡一番,并无更好的主意。
倘若因为判断失误让对方真的处于险境,他会遗恨终身的,倒不如直接出兵。
“好”,桓听最终道,“我与你们同去。”
沈斯远见己方又多出一名高手坐镇,冷峻的面容上微露喜色,拱手道:“随我来。”
天地营大军开拨,各兵种井然有序,刀枪铁马,辎重后勤,惊起巨大的动静,若鸣雷轰响在天地。
桓听辞谢了沈斯远提供的盔甲,依旧一袭白衣,翩然立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兰亭小熊坐在缰绳上扭头看他,在这一瞬,觉得眼前少年人的身影,仿佛和后世那个独立于风刀霜剑万分凶险,始终清冷如冰、心哀如死的白衣太傅重合了。
但很快,桓听就抬手戳了戳小熊,轻笑道:“给我一块熊爪蛋糕。”
小熊猛地打了个激灵,牢牢地护住了自己的金色小铃铛,万分警觉:“不给不给!好吃的都是我的!”
“就一块”,桓听跟她好声好气地商量,“我有点……紧张,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话还未说完,一块巨大的甜糕堵住了他的嘴。
“呸呸呸”,小熊拍拍爪子,生气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出征前不可以说如此不吉利的话,我们此行,一定会一切顺利的!”
桓听咬着糕点,侧眸微笑着对她眨了眨眼。
他一笑,便如长风吹荡万籁,空谷百花竞开,扑面而来、璀璨如星辰的潇洒夺目。
小熊却很紧张,始终戒备着,只要发现他有开口的迹象,就往他嘴里塞糕点,不许他说丧气话。
这般一路下来,金色小铃铛里的存货都少了三分之一。
“明明出发前还是满满当当的!”小熊不高兴地嘀咕。
“我真的吃不下了”,到最后,桓听无奈,只能将小熊的铃铛暂且没收,戴在手腕上,和自己那枚放在一起,清脆地叮当作响。
军队将借道瑶山,沈斯远将军正在骑马审视军队,恰巧路过。
他见到金色铃铛,顿了顿,流露出震惊之色:“可是我们殿下的?”
桓听点头:“是的,你怎知……”
沈斯远面上还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愕,似乎甚至想将众人招呼过来一起看。但转瞬想到,此刻正在急行军,还是按捺住了。
“据说这个铃铛代表一个愿望”,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见桓听一脸疑惑,沈斯远便细细道来。
原来,自从陈阶青认祖归宗、为生母正名后,老皇帝的口碑是一落千丈。
相反,众多怀念先皇的百姓却自行举办殷贵妃的祭祀,用鲜花等堆砌制作出她的画像,聊作祭奠,还有各种版本的故事广为流传。
其中众人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说先皇给了殷贵妃三颗金铃铛,代表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因其出身高贵,殷贵妃不愿重蹈前朝外戚把持朝政之覆辙,所以不愿为后,但先皇一生中,也不曾有过其他任何女子。
后来两颗铃铛,因为殷贵妃彼时要什么有什么,并无任何不顺心,便也没有什么需要实现的愿望。
直到许多年后,天子改位,时过境迁。
这两颗金铃铛坠落在横沟罪人巷的污泥中,陈阶青逃亡时,不忘将其带上。
此刻,沈斯远看着桓听手腕上的铃铛,已经露出了一个似羡慕,似嫉妒,可以称之为“苟富贵,勿相忘”的表情。
桓听:“......”
他也只能清清嗓子,委婉道:“苍陵人民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自愧不如。”
“哇”,兰亭小熊一个跳跃,立刻将她那颗小铃铛抢回来,挂在自己脖子上。
她已经想好了,下次一定要许一个超大的愿望,让陈阶青大大出血的那种。
饲养员,就是用来坑的。
大军奔走数日,特意绕着城池走,专挑偏僻无人的深山
大泽,以避开守军耳目。
但有一座城,位于前往苍陵的必经之路上,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
正是瑶京城。
此城已有大半被姜国占领,只因总督裴师容并无战意,一边表面作着抵抗,一边已经开始暗中组织大军撤往江东。
本以为通过瑶山,将是一场血战,不料,姜兵似乎志气骄横,未曾预料有他们这一支奇兵天降,应战得很匆忙,竟是节节败退。
天地营气势大震,龙吟虎啸,穿行过瑶山城。
半日后,铁马烟尘散尽,夜色黑沉,姜国女毒士练闻莺提灯步上城楼,远望着那一线天际。
姜国主拄刀站在暗影里:“军师今日为何不允朕出战?”
练闻莺手指在檐墙上轻轻叩击,做出了一个如同落子的动作:“绥国三皇子设法调动天地营,建议我根据这条路线来设伏,坑杀对方。呵呵,我便为他的计划加一把火。天地营七万余铁骑虽强,我姜国自能视若等闲,哪里比得上陈阶青一人的威胁大?”
天地营在绥国本就是众矢之的,如今又发生了这等怪诞之事,与姜国交兵,居然全员无伤。
苍陵朝廷不会觉得他们战力强,只会觉得他们有问题。
她要让陈阶青背负通敌叛国的罪名,身败名裂。
而后,要么死,要么让叛逆罪名成真,前来投姜。
练闻莺谋算到这里,眸中忽然掠过一丝饶有兴味的神色,转身问姜国主:“等他真的来了,陛下将以何种礼遇待之?”
姜国主道:“一字并肩王。”
“很好”,练闻莺微微点头。
离开瑶山很远,兰亭小熊一直坐在马背上,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小熊,你在想什么?”桓听递给小熊一杯水。
“我好像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小熊嘟哝着说。
转瞬,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好像刚制止过桓听说这句话,立即伸出爪子,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我什么都没说!”
桓听微笑着,用一根熊爪奶酪棒堵住了她的嘴:“吃吧。”
小熊差点被奶酪棒竿竿戳死,一度回忆起小时候到医馆看牙的恐惧。
“我有理由怀疑你在报复我”,她郁闷道。
小熊安分了一会,可是实在是太担心,过了一会,又爬到桓听肩上:“喂,如果真的出现了很可怕的后果,面临很危险的情况,那该怎么办呀?”
桓听不假思索道:“我带你们回倚帝山,大不了,从此再不管红尘事。”
小熊挠挠头:“听起来你很相信你家里的力量。”
桓听唇角泛起一丝笑意:“那当然。倚帝山历经万险千劫岿然不灭,固若金汤,别说绥国王室了,就是天下诸侯一起来,我们也挡得住。”
小熊忽然有点难过,缩了缩毛毛,默不作声了。
她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桓听后来能成为「桓太傅」,破除祖锢之誓,应该是和他的家人彻底决裂了。
所以,他终此一生,都再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便是这般行军途中,紧赶慢赶,天地营在新春后的数日,抵达了苍陵城外一千五百里。
从此地向前,就是帝都范围内,戒备森严。
沈斯远并未急着继续前进,而是令士兵们就地安营扎寨,支锅煮一顿饺子,来一场迟到的新年庆贺。
小熊抱着一大叠饺子皮,在小桌板上乱跑,一边坏心眼地揪下一些绒毛,偷偷塞进饺子馅里。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倒霉蛋吃到这玩意”,桓听在旁边直摇头。
“明明是幸运儿”,小熊不服气,“我的毛毛可是很珍贵的,绝不轻易给人。”
她用爪爪使劲拍打饺子边缘,试图将饺子们捏好,最后却做出了一堆歪嘴豁牙的丑东西,就连她自己都不要吃。
等分饺子的时候,她抢过桓听的碗,一溜烟就跑了。
这些天,天地营的人都知道营中有一只他们看不见的小熊,并视为吉祥物。
所以,当雪白的饺子面上,忽然出现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小熊爪印时,不少人都会心一笑,挑出一只卖相最好的饺子放在桌子上。
沈斯远等人觉得天地营大军启程,造成动静太大,在苍陵城外极易引发变故。
因此经过商议后,便决定让桓听先入城探探情况,而大军则隐入茫茫大山深处,等待音讯,伺机而动。
桓听一路飞驰,小熊一不小心把自己吃得圆滚滚的,只好趴在他肩上消食。
然而,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顿住了身形。
“怎么了?”小熊抬头问。
却见桓听眉峰紧锁,脸色亦十分苍白,忽然坐倒在地,倚着一棵树,许久不曾言语。
小熊大惊,连忙在小铃铛里翻找灵药。
此刻,已然是夜幕时分,四野低垂,横碧江在苍莽群山裂谷之间流淌,如同利剑横亘切割,散发着森然的幽幽光辉。
她好不容易才找出一颗药,桓听吃下,神色略微好转。
他扶着树,踉跄起身,欲要继续往前,却忽然如同受到无形的重压一般,开始有了细微的颤栗。
“我不能再往前了”,桓听声音沙哑地说。
小熊错愕道:“为什么?”
桓听凝视着苍陵城上空的黑夜,仿佛看见了云气聚散离合,变幻不息:“帝都的皇道气运在动荡,压制住了三垣帝脉的气息,互相冲突,在抗拒我入内。”
三垣帝脉是世外的另一片帝王州,亘古之前的另一种帝王血脉。
他们享有自己的气运,如果与当朝皇室气运遇见,便被视为一次激烈的挑衅与碰撞。
“平常并不至于如此”,桓听竭力直起身道,“只是今夜不知为何,苍陵的王气如此锋利地复苏了……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兰亭小熊想到这个可能性,也是一阵心悸。
“不行,我得快点赶到”,小熊跳了起来,转头看他实在是气力不济的模样,“那你就在这里等着,不对,再退回去一点,到安全区域等着。我先走了!”
她拔腿就冲了出去,却被桓听扯住耳朵留下:“等等。”
小熊耳朵有点疼,气呼呼地回头瞪着他:“你还有事?”
“带上这个”,桓听手指一动,将三垣帝脉的护身符挂在了小熊的脖子上,缠了好几圈。
“你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小熊挥了挥拳头,一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随着她离苍陵城愈近,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就愈发强烈。
她虽然不曾感应到桓听所说的王气动荡,但她的灵魂本是一个至尊的灵魂,能够感应到天地气息的变更。
苍陵此时,显然处在极端的混乱不安中。
所有气机,善的,恶的,各方纵横交错在一起,如同一只闷气盖子来烹饪的巨鼎,欲要在混沌炽热的临界点爆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改朝换代,也不过气息变更如此吧。
唯一能力挽狂澜的绥国老国师,此刻是否在苍陵?
小熊顺着高高的城墙,一点一点往上爬,小心地躲过守卫往来的剑锋。
不仅城墙守卫多了数十倍,就连所有街道都戒严了。
小熊有一种预感,天地营起兵的事可能已经暴露,却不知,是一开始就落在别人的算计中,还是军中有暗探内鬼。
她此刻最想找到陈阶青,确认对方的安全,便一
路溜到庄园,不见人,又转头去了死囚牢,终于在里面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灯光。
小熊长出一口气,看来她还没来晚。
毛绒小熊跳到天花板上,熟练地找角落藏好,观察起下面的谈话。
她到来之前,陈阶青和祁连象似乎已经有过一些不甚愉快的谈话,气氛冰冷。
“祁将军,你为何要这么做?”
陈阶青身负长剑,神色冷凝,若满布寒霜的飒然秋色。
他自从得到天地营起兵的消息,再一思前后,立即反应过来,必然是他的佩剑被天地营当作信物,立即来找祁连象诘问。
祁连象神色没有丝毫波澜,淡淡道:“殿下既然想知道原因,当过来一些,此时我只说与你听。”
陈阶青走上前去:“好。”
小熊也很好奇,祁将军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为了扶持明主,速速结束战乱,还是因为对老皇帝实在忍无可忍?
然而,下一秒,她却惊慌地睁大眼。
她这个位置,处于两间房子的正中,可以将死囚牢完全隔断的两边,一眼望得清清楚楚。
她看见,就在一室之隔的地方,三皇子冠冕华服,神色高傲,坐在一张极为考究的漆金座椅上。
以他的挑剔刁钻,从不愿涉足这等鬼地方,只是因为此次有事想要亲眼见证,才选择前来。
老仆松风侍立在他身后,神情平淡地拿出一枚傀儡蛊:“公子,到时候了。”
三皇子难耐兴奋地握紧了手,忽然一点头。
松风瞬间捏碎了傀儡蛊。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隔壁,当陈阶青停在他面前,想要听一听祁将军解释的时候。
祁连象忽然暴起,矫若游龙,一剑刺向他心口。
“不!”小熊惊恐地大叫。
陈阶青在内心,始终将祁将军当成最为敬重的战友与同袍,万万料不到他会忽然动手,又距离如此之境,一时并未反应过来。
幸而他也算个高手,使用「眸中剑」已成为本能,当即眸中有剑气迸发,凌厉摧折,迎上了这一剑。
动手的人忽然露出了极度挣扎的神色,试图摆脱傀儡蛊的操控。
祁连象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挥剑刺向陈阶青,另一只手,却极缓慢地抬起,攥住了那只手的手腕,使劲一拧。
刺啦,他硬生生捏碎了自己的手骨。
那只手便握不住剑,倾坠于地,不再刺向陈阶青。
小熊忍不住松了口气。
然而,甚至还没等她这一口气完全放下,那把坠往地面的剑忽然炸开,碎片裹挟着无数奇诡的毒雾,顺着纵横往来的剑气缠绕过去,一下沁入了陈阶青眸中。
祁连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要将那些毒雾尽数送出,放到陈阶青身上。但身体里真正的灵魂却在竭力抗争,慢慢地,一点一点运转灵力,拍在了自己心口。
轰。
祁连象一掌震碎了自己心骨,同时也将毒雾暂时拍散。
借着这股剧痛,他恢复了一点意识,咬着牙道:“殿下……走……”
在剧毒渗入眼眸的刹那,陈阶青身体蓦然晃了晃,眼前一切光景都在迅速消退,几乎片刻间,只余一片黑暗和死寂。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忽然被祁连象死死抓住,一掌击碎铁门,将他重重地推了出去:“殿下,我终是食言,死在你创造的那个盛世前了。”
现在,他要尽最后一份力。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祁连象终于彻底摆脱了傀儡蛊的控制,化为一道炽火,燃烧自己,冲向了隔壁。
他自爆了。
烈焰焚天。
在三
皇子惊恐的尖叫声中,一道火龙冲天而起,澎湃的高温席卷四野,整座坚不可摧的囚牢在疯狂地震荡着,轰然坠落梁木,碎石砖瓦迸溅如雨。
坐在房梁上的兰亭小熊,被这股骇人的气浪一把掀飞了出去,一时间跌跌撞撞,摔得七荤八素。
她在空中飞来飞去,看着祁将军的身影被火光吞没,合起爪爪,做了一个哀悼的手势。
愿他来世生于太平世,莫要再做离乱苦命人。
面对这股惊天动地的冲击,小熊招架不住,迷迷糊糊地晕倒在一边,一头栽进一堆冷却的灰堆里。
一定、一定要把三皇子炸死啊。
她再睁眼时,夜色依旧深沉,无数燃烧的火把守在死囚牢外,里三层,外三层,锐利的刀锋穿透了长夜。
根本说不清有多少人,一眼根本望不到边。
不远处,三皇子灰头土脸,满身伤痕,指挥一人背起气息微弱的老仆松风。
“今日随孤同诛此国贼”,他指向陈阶青,厉声道,“私通姜国,手刃命官,意欲谋反,数罪并罚,必杀之!”
陈阶青孑立在不远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亦无法发挥出眸中剑的力量。
他并不为自己辩解,因为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这场算计的始末,知道这是无解之局。
少年手无寸铁,身形单薄,就这样,独自对上了围剿他的万千大军。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兰亭小熊握紧拳头,摇摇晃晃爬起来,站到了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