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蝉鸣蛙声

第717章 蝉鸣蛙声

第717章蝉鸣蛙声

按照沙龙节目往日的调性,这般问题,此般问法,都稍微显得尖锐。

伊莲娜小姐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如此询问了。

对话开始以来,酒井胜子的回答都太稳健。

高山平湖。

碧波映月。

无论树懒熊在湖岸边,怎么用爪子用力啪啪啪拍打着水面。

都自水流潺潺。

将不温不火四平八稳的将访谈进行下去,最终……也只能得到不温不火四平八稳的答案。

大概也许有,大概也许没有。

论文可能是真的。

论文也可能是假的。

这不是伊莲娜小姐想要的结果。

她自己也不想去开大乐透彩票。

她希望这一次的对话,起码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个相对客观的论文的判断。

以画映人,以人映画。

安娜设想能够通过酒井胜子的反应,戳破面前写着“CAROL”的圣诞礼物盒的一角,看看里面到底有“猫”没“猫”。

伊莲娜小姐实际上是认识顾为经的。

没见面。

却认识。

曹轩、刘子明、魏芸仙、甚至是杨德康。安娜在不同的人口中,都听过顾为经的名字,而且……在不同的人的字里行间中,他完全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

万花筒一样的人。

万花筒一样的面貌。

那明晦不定的想象——伊莲娜小姐心中的顾为经的画像侧像,就像是她对这篇《被遗忘的女画家》的看法一样,千变万化。

有时,在有些人的话语中,她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很单纯、很青涩的人。

有时,在另一些人的形容中,她又觉得对方油滑而心机深沉。

曾有那么片刻,伊莲娜小姐甚至甚至会觉得,对方有一点点的接近,她对“侦探猫”的想象。

年轻人,小地方来的画家,忽然走到聚光灯前,青涩、茫然而不知所措。

哦对了。

他的爷爷……那个叫做顾童祥的老画家,对方签的便是马仕画廊。

几个月前。

伊莲娜小姐追溯着侦探猫掉落的猫毛,拿的放大镜一路查找,一路摸索,曾一直揪到了顾童祥脑门上寥寥无几的秃毛上。

小姐姐用力揪了好几下。

发现那头传来“汪汪”的叫声,从幕后揪到了一只搔首弄姿的掉毛老舔狗。

而不是“喵喵”叫的猫女士。

她才遗憾的收手。

这個巧合,安娜一直都是在留心的。

而又有时,伊莲娜小姐觉得顾为经风度翩翩的名门子弟的形象,更加接近奥勒或者说……连线的酒井胜子。

他简直又和侦探猫这种被布朗爵士打压的“可怜猫猫”,差了千里万里。

疑雾重重。

也宛如是对待这篇“论文”,安娜心中越是期待的事情,她就越是要抱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心理。

无论如何,女人都觉得能被曹轩大加赞赏的人,或许心机深沉,或许油滑而善于自我营销。

可简单……终究是不会简单的。

18岁的年轻人能一幅画,让对中国画艺术涉猎不深的安娜,看到的一瞬间,就想到了落花缤纷,曲风轻灵的《花之圆舞曲》的旋律。

艺术鉴赏的水平,也绝对应该是在线的。

顾为经并非她口中的缺乏专业素质的高中生。

这样的人能靠着慧眼识珠,在跳蚤市场这样的场合,在机缘巧合之下,发掘出一张被埋没的名画——安娜其实是相信的。

但伊莲娜小姐是个多么不好相处的人啊!她也是个超敏感的人。

敏感的人会把自己的真实情感藏在深处,用开玩笑的方式,亦或说反话,讲给别人听。

她心中明明是信了,又害怕错负。

非要别人自己再证明给她看。

她的话听上去有些刺耳,也对顾为经有些不公平,但那幅《雷雨天的教堂》,那篇《亚洲艺术》上发表的论文,在安娜的心中,实在是太重要了。

因此,她只能在心中悄悄的说一声抱歉。

对不起。

安娜听说过顾为经的名字。

树懒先生可不认识你“顾为经”。

面对酒井胜子潭水般的温婉和沉静。

小树懒决定要从树上摘一个“大椰子”扔进湖面里,在激起的千层水花中,看一看湖底的鱼群。

她仿佛是透过盒子上的孔洞望进去。

能不能在酒井胜子一瞬间打开的心灵缝隙中,看到猫猫摇曳的尾巴。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顾为经听着耳机里长长的沉默。

树懒先生这一次没有剪辑,将两个人的对话,包括酒井小姐面对尖锐提问时的沉默,原汁原味的保留了下来。

他听着播客。

想着脑海中的酒井胜子。

这样的感觉仿佛是透过门前的钥匙孔看人。

顾为经似从这个深沉的沉默里,窥见了酒井胜子浅浅的眉毛,一点点皱眉蹙起时的模样。

餐桌上蒸气海鲜的蒸锅,正有袅袅的水汽升起。

“要吃不?要吃不?要吃不?给你杨哥笑一个,杨哥就给你吃哈!来——喵。”

老杨把宠物携行箱提到了桌面上。

正在那里低头不停的在作死的边缘试探,拿着一根吃剩下的鸡骨头,逗弄着箱子里狸花猫。

大概是胜子的唇离麦克风很近,没有用非常专业的录制设备的缘故。

在这个略长的寂静里。

顾为经能清晰的听见,胜子唇口边的呼吸声。

女孩仿佛正在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吹着气。

记忆泛着熟悉味道的清甜的草莓香,震散了面前正飘荡着的湿意与水汽,依稀幻化成了曾凝视过的脸。

“我给不了你其他的回答,树懒先生。”

良久。

超过十秒的沉默与思考。

久到如果不是录制的时候,音频软件提示连线依然在继续,安娜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提问提的过于尖利,激怒了对方。

酒井胜子已拂袖离去的时候。

少女终于开口了。

“所以,您能给出的答案依旧是,这只是一次巧合,一次恰到好处的……大乐透彩票。”

树懒先生玩味的问道。

“这当然是一次巧合,这一点,我不反对。”酒井胜子回道,“但我不会把这形容成一张大乐透彩票。”

“它看上去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有很多巧合的地方,有很多我们所无法解释的地方——你要问我原因,那么原因很简单,因为这真的是一次巧合。”

女孩的声音细腻而恬淡。

“因为巧合所以不合理。因为巧合,所以看上去很巧。”

“生活本来就是失序的,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艺术家们的生活,尤其是如此。”

“今天的无名小卒,明天的殿堂大师。今日的殿堂大师,明日破产,流落街头。这些事情每一天都在不停的发生。今天他们是路人,明天他们相爱了。今天他们如胶似漆,相信会成为彼此在混乱生活中的锚点,分分秒秒,直到时间的尽头。等到明天,又因为一些无从预料到的事情,而猝然分开……”

酒井胜子静静的说。

树懒先生静静的听。

酒井胜子说话的时候,脑海中想着顾为经,想象着他们在那个悠长的午后,植物园里飘荡着的乌蓬船中拥抱亲吻,想象着在仰光河的堤岸上,那辆驶离轿车中,后视镜里年轻人越来越远的身影。

树懒先生听的时候,脑海中想着卡拉,想着信上她在巴黎的傍晚,看到天边的彩云,想象着她那燃烧着的梦,又想象着那个庄园地下室里暗淡结局。

“这些都是无序的,都是没有理由而又蓦然发生的事情,它们便是我们生活的本来面目。少女时代的你,在夏日的凉风下,望到了池塘边的一声蛙响。你以为这只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往后的许多年,听了许多的蛙声,却再也寻找不到那刻的微光与颤栗。”

“一幅印象画名家遗落世间的书画,与池塘间的一声蛙响,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胜子说道:“日式的审美哲学中,很注重「いちごいちえ」的概念,即为一期一会,这样的事情,在你的一生中,只会发生一次,需要用最郑重的心来对待。”

“伱在旧货市场里,随手拿起一幅油画,发现那是沧海遗珠。就像您所说的,这种事情也需要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才会发生一次。往后无数人逛了无数个跳蚤市场,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酒井胜子语气轻柔。

“可你在池塘边,听到了一声让你心动的蛙响,这其实同样也是一期一会的事情。往后许多年,你去了很多很多的池塘,遇见了很多很多只的青蛙,它们在你耳边,叫了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却再也叫不住当时的你了。”“名画与蛙鸣,从来是别无二致的事情,不期而遇,又命中注定。如果这是造假的骗局,那么,它应该设计成更加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模样。顾为经要经历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才能得到这幅油画,这样的过程看上去更加符合大众对于‘寻宝’的想象。”

“但这不是精心设计的骗局,这是生活。”

“生活翻开了那一页,你所需要的只是抬手拿起,只是侧耳去听。名画展开,蛙声鸣响——你只要有一颗能够发现美的心,就行了。”

胜子说完。

换成树懒先生没有立刻的接口,在沉思中判断着酒井小姐的答案,够不够有说服力。

感受着它能不能真正的打动自己。

“然而——我又要说,这绝对不是大乐透彩票。在您的话语修辞中,大乐透彩票被当成了不劳而获的象征。像是只要花两美元买一个碗,剩下的事情,就是把碗摆在身前,等待着金币从天空中落下,等待着命运女神自然而然的垂怜。”

酒井小姐没有给树懒先生沉默的空隙。

耳机中。

她自又开口了。

“那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顾为经……如果今天坐在这里,和你谈论这篇论文的是他本人,那么,大概您就不会说出,凭什么是他这样的话。”

酒井胜子的语气既平静,又坚决。

“我不保证你会喜欢他,但我保证,他会让您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个跳蚤市场里有无数的人,无数的人都在那幅灰尘朴朴的画之前走过,只有他展开了它,只有他买下了它。”

“这世上有无数人,遇上了无数只青蛙。蛙在鸣,蝉在叫。却只有恰到好处的人,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听到了恰到好处的声音。”

“它才会变得触人心弦。”

“微光与颤栗只会打动它们能打动的人,就像印象派,只能打动在阳光下,感受到相同印象的观众。”

酒井胜子总结道。

“而顾为经,就是这样一个能被画作轻松打动的人,他有一颗细腻而敏感的心。”

“不应该说,这篇论文充满了巧合,而是因为他是能被巧合所打动的人,所以,才有了这篇论文。”

“他年纪不大,他没有放着一千幅,一万幅油画的后花园。但就心灵的敏锐而言,他之于《雷雨天的老教堂》,一点也不比那不勒斯王妃之于庞贝古城,商博良之于罗赛塔石碑来的差。”

“18岁的年轻人,并不是注定要逊色于王妃、学者或者门德松,一点也不。”

顾为经一边听着耳机里酒井胜子的诉说。

一边喝着手里的一种本地特色的名叫“Tehtarik”的南洋拉茶。

那有点像是西方人圣诞节所喝的那种起泡蛋奶酒,但是颜色更深,是由两个杯子里茶酒和牛奶反复倒拉手工调配而成的,茶水的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起泡层。

他用小勺搅拌着玻璃杯中的饮料。

顾为经拿着金属色的调羹,挤破拉茶里漂浮着的泡沫。

心中思绪万千。

“如果……如果这个回答还不能你的观众觉得满意,你还是需要一些切实的证据。”酒井胜子接着开口,“那么,我再分享着另外一个关于发现这幅画时的故事吧。”

“就在年初的时候,我跟随父亲去仰光参加一个亚洲的艺术合作类项目。”

“在顾为经找到这幅画以前——”

“我的父亲也曾在逛旧货市场的时候,注意到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年轻的姑娘说道。

“哦?”

树懒先生瞬间被话题激起了兴趣。

她轻轻的问道。

“酒井一成先生,也注意到了这幅画么?那他竟然没有买下来,这不合理吧。”

“我父亲的身边人很多,再加上他……他比较醒目。”胜子斟酌了一个合适的委婉措辞。

拥有滚动的章鱼小丸子一样体型的酒井一成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想不被留意,真的是蛮困难蛮困难的的事情。

“卖艺术品的小贩,可能不认识所有的知名艺术家,但我不是自夸。”酒井小姐笑了一下,“他们不认识到我父亲,不太可能。”

“我父亲也不知道这幅画的来历,那天只当做一幅亮眼的老画,在那种摊子上,您应该清楚,要是我爸爸现场就买的话,是很难谈出一个合理的价格的。所以——他离开后,转头希望通过中间人达成交易。”

“然后呢?”树懒先生询问。

“然后,父亲雇用当地的买手,带着他的支票一路找到书画公盘上的时候……她被人告知这幅作品,已经被顾为经买走了……就这样,在父亲的建议下,我们才决定一起去完成关于这幅印象派油画的论文。”

酒井胜子原原本本的讲完了关于他们发现那幅画的始末。

“这个故事听上去更加传奇了。”

树懒先生赞叹道。

“两个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点,却不约而同的被同一幅老画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一个是在国际上德高望众的艺术大师,另外一个,则是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

树懒先生大概是想到了什么。

他停顿了片刻。

语气中带上了微微的笑意。

“美好的艺术品无需诉说,它自会发声,美好的灵魂无法被束缚,它自会去寻找自由。酒井小姐,您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们的听众和所有在网上质疑您的论文真实性的人——”

“不光是你们幸运的遇上了那幅画,也是那幅画幸运的遇上了你们。它的发声遇上了能听见的人。这便是您口中不期而遇的命中注定,对么?”

“好的艺术品的魅力,便是如此。”

树懒先生笑吟吟的说道。

“不。”

谁知。

酒井胜子居然否认了对方的解读。

“你刚刚问我,凭什么是顾为经?为什么要别人相信这是真正的巧合,而不是顾为经自己在做假。”

“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我的回答。”

“两个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点,却不约而同的被同一幅老画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一个是在国际上德高望众的艺术大师,另外一个,则是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

她的语气平静复述了一遍树懒先生的话。

“这种事情,之所以能够发生,是不存在他自己做假的可能性的。”

“就两种可能——要不然,它真的是一次幸运的巧合。”

“要不然,是我们在一起骗人,从头到尾,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犯罪。”

酒井胜子冷冷的说道。

伊莲娜小姐这辈子不给留面子的大师名家无数,该发表“安娜锐评”就发表“安娜锐评”,说把人怼到哭唧唧,就把人怼到哭唧唧的。

人生中极少见的。

在自己的对谈节目里,她被十八岁的小姑娘小小的噎了一下。

女伯爵阁下有片刻没有办法接话。

“但你说的也对,树懒先生。”

酒井小姐毕竟还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美好的艺术品自会发声,画作会把歌声唱给这个世界听,而顾为经恰好对上了它的频率。”

节目里的胜子主动开口。

“不管怎么说,不管有什么样的质疑,那张《雷雨天的老教堂》都是一幅非常非常优秀的印象派作品,其他的一切都有可能弄虚作假,唯有这件事,是做不得假的,你说对么?”

顾为经把杯中的拉茶一饮而尽。

拉茶是由茶酒配置而成的,对于常喝酒的人来说,这玩意就跟饮料或者菠萝啤一样。

不清楚是否是顾为经几乎不沾任何酒精饮料的源故。

一点点的酒精,便让他觉得微醺。

对面的老杨——新加坡酒驾标准比较严格,不靠谱的都市传说中抓住了还要往屁股上抽鞭子,所以老杨给自己点的只是最普通的果茶——他虽没有喝酒,但看上去脑子也已经晕掉了。

不知死活的竟然打开了阿旺大王的笼子。

喵!狸花猫几乎是弹射起步,29磅重的猫猫,像是一发29磅重的野战炮炮弹一般,重重的砸到了老杨的脸上。

在老杨油旺旺的脸颊上,用猫猫拳挠了一记之后。

它转头就把老杨身前的香喷喷的清蒸鱼头叼走了。

老杨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暴鸣,被唬的向后跌倒的同时。

“我同意您的观点。”

顾为经听见,树懒先生回答道。

对方似在微微点头。——安娜在微微点头。

滨海艺术中心里,伊莲娜小姐正在照着耳机里重听的节目,和手中的平板电脑上所显示的扫描版的“卡拉奶奶的日记”一一对应。

节目中。

树懒先生正在和酒井胜子小姐聊着有关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绘画风格的种种问题,时不时的旁敲侧击着具体细节。

现实里。

安娜浏览着日记本。

手掌那么大的小本子而已。

卡拉不可能会把她人生中的每件事都细细的记录下来。

日记本上的内容很少,有些时候,隔上两三个月才记一两笔,有关绘画的内容就更少了。

好在大致的人生年表,还是能整理出来的。

欧洲的宫廷以及大贵族家里往往有“GrandTour”的传统——既是壮游,成年的贵族子第,坐着家族的豪华马车,由西欧向东欧,或者由东欧向西欧,一路游历,一路参加社交舞会,增长见识。

壮游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是相亲。

贵族的婚姻是政治联姻肯定是难免的,到了伊莲娜家族这个等级,家族中的子女们,其实还是有一定的选择权力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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