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关于G先生和K女士的专访》开篇——
“你有病,先生。”
她的话语直白到不加任何掩饰。
如果女人是一位癌症医生,用这样的语气宣读病人的检查单,未免显的过于冷酷无情且没有同理心。
但她是安娜·伊莲娜。
她采访的对象又是一位从事假画和洗钱业务的大坏蛋。
这样的语气便显得刚刚好。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咳咳。”男人在电话里咧嘴笑了,然后用力配合着咳嗽了两下。
谈话期间陈生林一直都在不断的轻声咳嗽,但此刻的咳嗽声确的有点故意表演的成分。
“您是在关心我的身体么?”他反讽的问道。
“还是这是你的某种辱骂?我高贵的伊莲娜女士。我一度以为你这样的人生起气来是不会骂人的。看来,每个人在恼羞成怒的时候,都会露出本来面目。伯爵小姐也是会骂人的。”
“我说你是个婊子,你说我有病。我和伊莲娜家族真是相得益彰。”
中年人的声调里带着得意。
豪哥不仅不生气,发现他终于戳破了安娜那层宁静淡然的外壳之后,反而很是高兴。
“我不是没有脾气的人,我很少会骂人,但我生气起来的时候,可能会忍不住想把咖啡泼在别人的头上,或者用钢笔敲爆对方的头。”
女人想想,没有把握的说道,“那场面应该挺让别人害怕的。”
转而她又换成了十分有把握的语气:“但我说你有病,先生,却不是辱骂,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从技术性的角度来陈述事实。我也指的不是你的身体有没有物质性的疾病。我的意思是说,你的病在精神上。从技术上讲,你的精神是很病态的。”
“你有做过心理咨询么?有没有提到过,你很可能是一个人格失调症的患者?”
安娜真的好像是一位心理医生。
她一边在本子上写采访记录,一边对着电话听筒说着。
“什么?”
开始采访以来的第一次,陈生林被伊莲娜小姐给说的呆住了。
“这个说起来蛮复杂的,不同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病领域的专家,往往都会给一个人精神问题的成因给出自己的解释。行为心理学,形态心理学,构造主义,机能主义,冯特、卡尔·荣格、魏特曼……”
女人随便举了几个例子。
“简单来说,有观点认为,生活中受最常见两类精神问题——分别叫做神经官能症与人格失调症。”
“神经官能症常常把他人的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人格失调症相反,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常常把自己的责任强加在他人身上。这两种疾病在艺术圈都挺常见的。”
“有心理学家认为,世界上的每个人获多获少的都会受到某种程度的神经官能症和人格失调症的影响,但像你这么严重的……”
“少见。”
安娜说道。
“你不愿意承担任何的道德责任,你认为这个世界骨子里就是坏的,你仇恨这个世界,你认为善恶没有意义。你认为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你之所会成为现在的自己,会做坏事,会犯下恶行。全部都是长辈、环境、教育、政府,乃至命运的责任,而从不是你自己的责任。你认为世界就是大染缸,把你染成这个样子,反过来再责怪你,真是不公平。”
豪哥不笑了。
这话听上去很耳熟。
就在几周之前,在他的西河会馆中,有个年纪和伊莲娜小姐差不多的人,刚刚与他说过全然相同的话。
他只是没有女人这么的技术流。
中年男人的胸中涌出一股怒意。
顾为经可以说这样的话。
他太年轻,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有一种幼稚的天真的孩子气,像是初升的朝阳。
初升的照阳可以用稚嫩的姿态顽固的发着光,坚信明亮的光泽会永远持续下去。
这样未染尘埃的光泽炽热的可怕。
照的陈生林千疮百孔。
可陈生林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怀疑,准确的说是强烈的期待,强烈的渴盼。
有日升就会有日落。
清纯的稚子之心是清纯稚子才能拥有的东西。
多年后。
当顾为经高高的升起滑向天际的另一侧,触及过云端,经历过风风雨雨,洞悉了这个世界的全部模样——他终究也会理解自己。
一个人只会有一个命运。
每个人都只是在沿着这条既定好的道路走下去。
可这位伊莲娜小姐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呢?
伊莲娜家族的继承人,她生来就应该洞悉这个世界的法则,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分好人坏人,只有触犯规则会遭受惩罚的人,和触犯规则不会遭受惩罚,并赚的盆满钵满的人。
她应该是和自己完全一样的人才对。
“我说的话难道有错么?”
“不算错也不算对。人是无法选择环境的,混乱的环境天然滋生黑暗。但这不意味着道德就没有意义,道德教导我们不向黑暗的妥协。道德教导我们何而为人,这是一个人成长的意义。懦弱的人,只能做环境的影子,勇敢的人,却能做黑暗里的光。”
“但说句不好听的,伊莲娜家族做了恶事,和你做恶事天经地义是两个概念。”
“先生,今天你的很多话都说的没错。但如果你觉得伊莲娜家族做了恶事,你应该说的是——”
安娜顿了顿,她犹豫了片刻:“你应该说的是伊莲娜家族应该下地狱,而非我同样把坏事干一遍,天经地义。”
“伊莲娜家族不是靠着行善积德、热爱艺术,得到的财富和土地。我的祖先的金币上,同样沾满了普通人的血。你问我这是不是坏事,是的,这当然是坏事。任何辩驳都是狡辩,任何狡辩都是无力的。在奴隶贸易中哪怕只是哑口不言,也是一种温和性的犯罪。k女士的自由,她的舞会,茶宴,她学习艺术的金钱,哪怕她身上的一件裙子,都是由很多很多个没有自由的孩子供养所得。”
“所有的话,都是实话。我无意否认这些,否认这些就是在否认我祖先的一生,把这些事情涂抹的光彩亮丽,他们的人生不会变得更加光艳,而是会变得更加虚幻。”
“所以你说他们是古人?一句简单的古人就把所有的恶行推了个干净。这个理由真好用。”
中年人的语气讥讽,“过去发生的恶行,你就闭眼不看,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他们是古人,做历史的道德审判是有意义的。它的意义不在于让我们宽恕他们过去的罪行,而在于让我们去了解我们今日的自己。”
“对待古人,我们应该有共情之心。”安娜说道。
——
“凡着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
——陈寅格《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察报告》
——
“如果我们把时间倒推几千年前,倒退上万年前,在奴隶制社会里,那么世界上可能几乎只有奴隶和奴隶主两种人。再往后,古代欧洲所有的伟大的明君,光荣的皇帝,聪慧的圣贤……包括所有的艺术家、哲学家或者科学家,毕达格拉斯、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阿基米德,他们谁不是奴隶主,亦或者不曾接受过帝国的供养?”
“爱比克泰德(注),倒是一无所有的奴隶出身。童年时代因为主人酷毒的鞭打而落下了终身的残疾。但他重获自由之后,却成为尼禄,罗马历史上最有名的残暴皇帝的私人秘书。”
安娜侃侃而谈道。
(注:古罗马哲学家。)
“艾萨克·牛顿热衷于购买南海公司的股票。南海公司掌控有南美洲殖民地的贸易垄断权,还有当地的奴隶专卖权。那是奴隶贸易最疯狂,最血腥的年代,船主会把生病的黑奴带着铁链,一链又一链的活生生的丢进大海。在儿子面前丢下母亲,在兄弟面前把哥哥丢进汪洋。”
“在牛顿爵士因为股票泡沫赔了两万英镑,差点破产的一百四十年以后。另外一位英国人——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得知了奴隶贸易时期运奴船上的惨剧,他悲伤的不能自已,以此为题材,画下了整个浪漫派绘画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一幅水彩画《奴隶船》。”
“繁杂的短线条、压抑的笔触,动荡不安的海天,躁动不安的光影,风暴下的罪恶之船——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有名的记录人口贩卖带来的罪恶和苦难的画作。是透纳人生中最重要的代表之作。”
女人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窗外的光线在她的眉眼间仿佛凝固。
她的嗓音不大,如是被清水洗过一样的清澈,听上去不凌厉,但有一种坚韧的共鸣,引的桌子上茶杯的水面不停的荡漾。
开始了!
旁边望着这一幕的艾略特秘书在心中狂呼,果然开始了,传说中的“安娜时刻”又要出现了么!
她有一种预感。
每当小姐用这样的语气发表评论的时候……
几分钟后。
安娜总能获得秋风扫落叶般的胜利。
正常状态下的“安娜锐评”像是钢针,刷刷刷的一顿刁钻的挖苦,刺的别人左摇右闪,狼狈不堪的嗷嗷直叫。
而这种全力以赴状态下的“安娜锐评”则是利剑,是弯刀,是重锤,哐哐哐就把对手敲成了一地碎片,让别人叫都叫不出来。
布朗爵士已经用他那被高高抽肿的脸颊,数次的证明过了艾略特预感的准确性。
“可另一方面,透纳一生都是那种拥有强烈的‘帝国之心’的英国人,他谴责殖民地的奴隶贸易,又为占有全世界四分之一土地的老大帝国高呼万岁。他像所有过去英国画家一样,在绘画里赞颂帝国海军的强大,并隐晦的讽刺法国人的航海技术——他兴高采烈的成为了皇家协会的一员,从来都很喜欢向别人展示他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并以能为伟大帝国服务为荣。”
“现在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安娜顿了顿。
女人总结的说:“这是不是意味着苏格拉底在为奴隶制做辩护,唱赞歌,伟大的物理学家在奴隶贸易里同样犯有不可饶恕的罪孽?”
“这也是不是意味着,透纳为黑奴的故事留下的眼泪是鳄鱼的眼泪,他只是在惺惺作态,他一边拿着从殖民地剥削来钱,一边着批判的殖民贸易。他的艺术都是虚假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去谈论艺术。”
安娜顿了顿。
“不是么?”
女人点头。
“不,当然是的。是的,是有罪的。关于第一个问题,如果我是法官,我会把锤子敲在桌案上,说——”
“女士们先生们,无可质疑,无可辩驳。”
伊莲娜小姐竟然真的握住手里的那根红色短钢笔,把后端的金属雕花笔帽敲在了办公桌上,铛的一声,似是法官大人用力敲响了审判锤。
也不知若是远在新加坡的顾为经能听到这清脆的“铛”的一声,又得知某人昨日恨他恨的想拿钢笔敲爆他的大狗头……会不会脑门一阵的发寒?
“我宣布,罪行成立。”
安娜说道。
“任何解释都是无力的,任何说他们只是想赚笔小钱的辩护,都无法填补那些劳作直到死去的奴隶们的痛苦,无法填补那些被丢进海里淹死的奴隶,还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丢进海里淹死的奴隶们的痛苦。”
“苏格拉底所谓的追求自己灵魂的自由,当然只是希腊公民的自由,只是奴隶主们的自由,而非奴隶的自由。牛顿想用数学家的精明在股市里大赚一笔,可他投资南海公司花的每一枚金币,都是在把船上的黑人们丢向大海。”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在纪念他们?”
“为什么今日学校里的学生们还在读着苏格拉底的书,还在称呼艾萨克·牛顿为伟人,把他当作没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国人去纪念,去歌颂?”
“因为他们是古人。”
“腐败像是汹涌的潮水,淹没一切,贪婪徐徐卷来……法官当上了掮客,主教啃食起庶民,君主为了几个便士玩弄手中的纸牌……”女人念了几句诗,“这是我学生时代读到的亚历山大·波普讽刺南海公司股票事件的诗歌,整个不列巅三岛,从君主到庶民,全都为了交易所里节节攀高的数字而疯狂。牛顿只是其中的普通一个。我们应该同情他,我们应该理解他。”
“同情牛顿,理解苏格拉底,不能意味着不同情那些殖民贸易黑人们的遭遇,不理解那些在田野里劳作至死的奴隶的遭遇。这是完全独立的两件事。”
“就像我说k女士遭遇的是莫大的痛苦与折磨,它并不能意味着那些同时代工厂里的孩子们,矿坑里的童子工们,他们遭遇的痛苦与折磨,就不是痛苦与折磨了。这也是完全独立的两件事。”
“当我评价一件事的善恶的时候,我会把它今日的社会观念之下。牛顿买南海公司股票,伊莲娜家族在历史上犯下了很多恶行。错的就是错的。我刚刚一度想说,当年全世界的工厂都在干一样的事情,全世界的矿山都是一样的条件,我的先祖只是做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事情。”
安娜抿了一下嘴唇。
“太丑了。这话说的太苍白了,沾着血就是沾着血,这就是历史。但是,当我们想要理解一个历史人物的时候,我们应该把它放在历史语境之下。”
“苏格拉底、牛顿、透纳、我的先祖,k女士——在自己的领域内,他们是巨人,是先贤,是勇敢者,但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他们又都变成了普通人,时代洪流中的一份子。”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社会赋予他们的责任是什么,他们自己选择担负起的责任是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他们的人生所蕴含的勇气和力量。”
“有些看似错误的抉择,对当时时代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甚至是所谓‘正确’的事情。而如今看上似正确的,思空见惯的正常举动,正常的话,对于当时的所有人来说,也许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坚定的精神,做为支撑。”
“不理解这些,就无法理解那些改变了这些,让人不再分为奴隶或者奴隶主的人的伟大。这因如此,正因种种,林肯才成为了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总统。”
伊莲娜小姐想起小时候自己学法语,读巴尔扎克的。
他笔下的巴黎是一个巨大的动物园。
巴尔扎克每一篇故事的主角,都是笼子里的猛兽,在自己的故事里风光无限,所向无敌。
但走出一方小小的笼子,在别人的故事里,在巴黎巨大的时代洪流里,他们脆弱的不断挣扎。
那么就以这个故事做为引言,做为本期专访的开篇语吧?
【小时候,姨妈请来为我教授十九世纪法语文学的维尔曼先生是巴尔扎克的粉丝,巴尔——】
伊莲娜小姐一心二用。
她不愿意等返回新加坡后再慢慢的梳理文字稿件,女人就这么一边在笔记本上用极快的速度撰写着采访文章的开篇引言,一边回答中年人的质问。
“因此,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
“苏格拉底受奴隶的供养生活,这可以等同于他口中的自由是有局限的,但不等同于他对自由做出的探索就是虚假的,这是他的那个时代的小小进步。透纳热爱光荣的大英帝国,这也许意味着他对殖民贸易做出的批判是有局限的,但这不以为他在画布上所绘画出的描绘黑暗殖民历史的笔触,就充满了虚情假意,这是艺术的小小进步……”
“描绘奴隶船的作品,要比透纳所有的那些为贵族们画的肖像,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