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府里的猎人(上)
他没来得及换一身崭新的官服,硕大的兽手被诏狱里的烛光照得明晃晃的。
“有些冷吧,孔玉。”卫满揣着暖炉从阴影里走进来,其贤冠修服,长剑款腰,所遇铁窗之月色,身更似琼琚。
“是有些。”晋衎躺在铺满熊皮羊羔绒的矮床上,全身没有一处锁拷,捂严实了被褥。他靠着狱卒专从小南国放来的鹅絮软垫,轻柔地看着卫满,道:“德丰,你我阔别已久。”说罢,落拓的余光微微浸了初歆一下。
“大将军是看我身为初徹之后,怎可能内有火行么。”初歆一如既往地维护着自己的弱点,不吝暴力,不斥凶恶。
卫满弯腰撩被暖炉塞到晋衎的臂弯里,两人互相在咫尺之内触及到对方的回忆,暂且没有理会初歆的躁动。当法曹尚书坐上一旁四方席后忍不住握起朱红的判笔放在鼻前,甫一闭眼,眼睛就湿润了不少。
“我从京城离开时,孔玉年方二十有四,尚不为人父呢。”
“错了,”晋衎满眼幸运,所有关乎二人之间的哀仇都在重逢的命运里显不出颜色,“仆那时收养有一子,小名阿石,今唤晋初。”
“啊,晋初、晋植、晋樘,三子何多福。”真心羡慕别人的卫满抹了抹湿润的眼角随后爽利地摘下冠帽,那满头白发仿佛裸露着家国的伤,他抬头看,千般同一时的夜色染上了天杀的霜。“初歆的火行,是我儿卫琬艰难为之。”
“卫琬披穿玄氅岂不空耗性命?”
“公宠誓必杀汝又与逆天而行何异。”初歆霎时冷电通身,胸腔里回旋着挚友的长啸,哪怕兽手未动一指,已然崩力震动了卫满录案上的笔墨竹卷。“我先祖五行五德以水为至要,以智为至极,却因文玄作法,毁我火行,水行由而不调,致使后代初氏兽手豹瞳,为人辱没,公宠何也不是救我而死。”(卫琬,表字公宠)
晋衎悯然喟叹:“初徹初傲兄弟前者乱武诸侯,后者公然弑君,葬送景州初氏四百年殊贵,至有后世不可为人。卫公宠修行不有圣相文玄十之一,意欲玄氅加身,调施五行,可惜其为此早亡!”
“把天珠交出来!”心里存不住阴谋为介质的猛兽凭着本能就能释放邪恶,初歆划空向晋衎脆弱的咽喉扑出爪子,不料晋衎仅仅是移视窗外的浓黑便能于无形中击散他的意识。只见鲜血莫名打红了猛兽的牙齿和嘴唇,猛兽自不能已的摔在地上。
“火则照察,为礼之本。本无文理,不能成礼。是故文玄灭汝火行,张示天下人初氏弑君之行,千古无礼。初氏反不自省,荡乱智慧,而今才会又失了水行!”月光恍若浮着一泓水,悄悄映照出晋衎身上平凡的烟火气。“咳、咳咳。至于玄氅,天珠,嗯......”
他沉吟着,淡漠着,终究还是失望着。“卫琬何必要掘了我亡妻的墓呢?”
卫满骤然觉得心口一阵痛,下意识把判笔夹在耳朵上,一手空握拳抵在痛处,看似顾左右而言他道:“我的亡妻便是在这处被拷打致死的吧。”
“还有尊家君,”晋衎言语似软刀,需得卫满心口的伤已经愈合才不会被扎得更疼,“当年尊家君也是在这处画押了供状,认的谋反之罪。”
“噢,若我早些弃之国法于不顾,琬儿或许不会执念深深,反受其祸。”
“不。”
或许是因为家破人亡的痛苦永不会淡退,卫满忍着痛循声低下头,见是初歆费尽力气爬到了自己身边,两只手都死死抓着自己的官服。
初歆背诵道:“法海漫漶淹死多少人,你我父子大任作舟,始无际崖,终于茫茫,难却命也。”
“始无际涯,终于茫茫。”卫满扣住初歆的手腕,感怀磅礴,道:“这本是家君最后与我说的话,而我又告诫给了琬儿,唉,命也时也,你晋衎到底有罪无罪,只对我卫满意义重大吧。”
晋衎接住卫满与从前一样和自己共在尚书台处理万机的目光,宽慰道:“河洛卫氏,三朝律法倾其心血,卫德丰呵,白了头呵。”
“卫德丰呵,绝了后呵。”卫满带着笑摇摇头,重新把官帽戴上。“咦,我的笔呢?”
“耳朵上。”
两人相视又是一笑,各自心寒寒彻骨,然后卫满帮助初歆靠着书案瘫坐着。
“史载玄氅是郑光武帝沈逊取东山之鹤羽,南林之鹿皮为文玄制之。文玄尝用天珠必披玄氅以通灵,自其病殁,文氏罹祸,玄氅和天珠一度与文氏绝于天下,又为何能以玄氅为令正葬物?”
“亡妻每每披玄氅作舞衣,自是欢喜,何不随她于地下。”
“若非公宠探查到葛荣君的墓穴,天下人都还以为小南国里的那位还是她。”初歆愕然地观察着自己不再有鳞片利爪的左手,因为心绪不宁,呼吸十分急促,然则他的一双兽瞳仍然饱含戾气。“你就是为了藏住玄氅的下落,才会欺瞒葛荣君的死!”
晋衎撑身坐了起来,没有任何光线能够照亮他眼里的隐痛,因为思念而泛起的涟漪却让初歆感到窒息。“玄氅是荣君的嫁妆。”
“难道令正是文氏之后?”卫满拍了拍初歆的肩膀才让他从晋衎绝命的压制下解脱出来缓上几口气。
“我无言以告。”
“哼、哼。”初歆脸朝地半趴着,一手撑在案沿,自恨无能地咬紧牙:“补掇五行对大将军而言,竟这般轻易么。”
“至于兼习五德,需汝自学勤修。”晋衎似乎又觉着乏累了,半眯了眼。“兽利五行之力以胜强,人和五德之才以问天,汝自此要凭志略于朝堂上觅食了。”
“啊,汝定有中和之资,足可称圣人,较之文玄不相上下。我要汝穿上玄氅,告诉我天珠在哪儿!”
“纵是你敢,天子亦不敢!”卫满霍然拉住了就快动身冲向晋衎的初歆,案上的物件因为这一猛地动作撒在地上不少,那砚台里泼出的墨汁就跟真相般不透光。“郑帝赋权身披玄氅者,自可废除天子五德,取而代之,是因文玄与其君臣相知,纵有天人之材亦不悖逆沈氏。倘使晋氏加身,你可有设想?”(中和之资,天人之材是指五德的修行到达极致)
初歆空落落的左手不停地握拳,初次显慧的思绪开始在头脑里结网。难道晋氏就不怕天珠落于敌人之手?他,就不怕做不成皇帝么。
突然,急匆匆的脚步声扰动了初歆浮躁的心。他回头看,只是一个小吏。
“初校尉,戴相约在翌日辰时一刻于南廷中门相见,愿与校尉共赴相府谒见齐相。”
“哦,知道了。”初歆往探一眼已经闭眸小憩的晋衎,经小吏提到的齐相,想起不少往日与卫琬商榷的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