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窗外的阳光在邵止岐眼皮上跳,产生热意,晃得她不得不睁开眼,醒了。
醒了以后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手一摸就知道这是酒店的割绒地毯。她醒的时候手臂还紧紧箍住了枕头,很用力,枕头几乎被她压变形,哪怕松开以后也陷进去一块,难以回弹。
邵止岐疲惫地支起上半身来,裹在身上的白色被单滑落,皮肤接触空气,她打了个哆嗦,微微发抖。
——酒店房间,关于昨晚模糊不清的记忆,消失的衣物。
邵止岐抬起沉重的手臂,轻触了下喉咙,那里传来强烈的干涩感。
邵止岐揉了下疼得几乎要撞破皮肤的太阳穴,她稍微一想就知道自己昨晚大概是喝太多了。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荒谬感也油然而生,因为这是她人生中头一次醉到这种程度。
她深深叹息,心想:邵止岐,你疯了。
不就是因为昨晚她没来吗?
自暴自弃到这个地步......不值得的。
邵止岐以掌覆脸,洗脸似的揉了好几把试图让自己清醒,冷静一下,尽力把前上司那张脸从脑海里剔除出去。然而越努力就越失败,她意识到在这个点醒来并不只是因为阳光的干扰,而是因为体内的生物钟规定了她——前上司下过命令:八点整到岗。
准确来说是在八点那一刻推开她办公室的雾面玻璃门,要见到她人,向她汇报工作。
所以邵止岐已经养成了天亮那一刻睁眼的习惯。平日里她起得更早一些,那时阳光没此刻猛烈,她简单洗漱过后便换上速干衣,一路晨跑到公司,去食堂吃点早餐,再去健身房淋浴更衣。没有会议的话就不需要化妆,稍微打点下自己就好了。
然后回到工位整理好文件起身,长舒一口气,最后推开那一扇门。
三年来一向如此。
哪怕体内的生物钟还记得,但邵止岐却清楚明白:自己今天不会再见到她了。一个月前她递交了辞呈——她先是在公司专门开发的办公软件上提交了手续,两小时后,在外出差的前上司便在最底下的电子签名框上写下了“同意”,以及她的名字:苏昕。
笔迹干净,利落。
似乎没有丝毫犹豫。
但工作上的交接很繁琐,一个月后邵止岐才彻底清空了办公室,上交了工牌——其实也就是昨天的事。
那之后部门的同事硬要请她吃一顿饯别饭,邵止岐本来是要推脱掉的。她从来都不喜欢这种热闹的社交场合,更何况她如今是要离开这个环境,那么社交的必要性也就没有了。
要拒绝的时候,不远处的电梯门叮一下打开,邵止岐抬眼便看见熟悉的西装外套一掠而过,那一件黑色的廓形外套是邵止岐两天前从苏昕专用的洗衣店里拿回来的,苏昕很爱穿这种耐看又干练的衣服。
如今它再次从眼前经过,熨得平整干净,宽松的下摆搅动空气,很清淡的香水味仍然柔和,而且萦绕不去,让邵止岐忍不住把指尖收进掌心,压抑住情绪。
苏昕并没有和她搭话,就这么一段通向办公室的路上她已经接了三四个电话,手不停在蓝牙耳机上长按操作。过去三年的每一天都如此,忙碌异常,不曾中途停下。只不过今天她身后跟着的已经不是邵止岐,一个神色紧绷的女人正抱着笔电紧跟苏昕。
昨天以前她还只是跟在邵止岐手下的实习助理,但现在......
“立马就上任了啊。”
明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苏昕不可能会留出助理职位的空缺,可同事无心的感叹仍然让邵止岐觉得刺耳。
她扭头垂眸,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脸问:
“饯别会的时间和地点?”
就当是为这三年好好画下一个句号。
然后,尽管可能性几乎为零……也许她会来。
几小时后,餐厅包厢。邵止岐听着已经喝大了的同事用包厢自带的卡拉OK唱起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的情歌串烧。
音箱的质量很差,麦克风的爆破音在包厢里环绕,电流声滋滋,同事们借酒发散着平日的压力,只想把气氛炒到最高。邵止岐的耳朵和脑袋都在发疼。
可她仍然巍然不动,只是默默坐在那。吃了一个多小时的饭,她那件黑色衬衣的扣子还是维持原样,一排纽扣系到了最上面,下摆还是掖在高腰西裤里。就连袖子也没有因为包厢里过足的暖气而像其他人一般撩起来。
似乎所有的热量嘈杂一靠近邵止岐就被吸走了——就算周围已经吵到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没来啊”也没人能听见。
这时背后滴答,邵止岐扭头看着深黑色的窗外,雨线交织,滴落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痕迹。
正如谁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也没人发现外头下雨了。只有邵止岐呆呆看着雨幕,片刻后她把手伸出,开掉了她今晚的第一罐啤酒。然后是第二第三罐......接着是洋酒、气泡酒,最后再狠狠干下一口白的。它们混合着灌入胃袋,邵止岐的记忆也戛然而止。
想到这里,邵止岐终于起身。她本来要站起来的,结果突然被淋浴间那头传来的水声吓了一跳。她瞬间跪在地上,膝盖陷进地毯,手也小心翼翼搭在床沿,露出了一对警惕的眼睛。
等一下。
邵止岐的眼睛慢慢化开警惕,转换为一种愕然。
这里还有别人?
刚醒来的迟钝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回过神来时邵止岐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
完了,我和别的女人睡了。
然后是:
——苏总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如决堤般,邵止岐的思绪接连涌出:不就是因为昨晚她没来吗?邵止岐你真的至于这么做吗,喝醉了找人开房?你是真的破罐子破摔了么。苏总她会不会因为这种作风问题开除我——不对,我已经离职了。
邵止岐猛地意识到自己压根没必要担心这些问题。因为她已经离职了,也因为她根本就没必要跟前上司解释这些。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对方明明是先醒的却还留在这里洗澡……如果是自己先醒的话绝对会独自离开,绝不节外生枝。
水声此时减弱,邵止岐才终于意识到现在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再不走就要和对方打上照面了,麻烦事会接踵而来的。
所以她忙站起来,不得不拽起地上的被单,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塑似的堪堪遮住了自己的身子。邵止岐迅速扫了一圈室内,试图找到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
寻找的时候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找到沙发那边的时候她想起什么,同时一个疑问浮现:
……为什么我认为对方是一个女人?
邵止岐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居然把对方默认为女性。是因为自己的取向吗?......不,不对。
对方是一个女人。
就算记忆模糊,但一种感觉还残留在心头。对方一定是女性,触觉还残留在指尖。
她记得,她曾搂住过对方的腰肢——瘦,纤细。但不是那种病态的瘦,摸起来较为匀称,似乎有为了保持健康而定期锻炼,但仅限于此。
换个人也许不会这么想,但邵止岐不仅坚持了三年的健身,私下还练了泰拳。训练一天不落的结果就是她的身体比一般女性还要强壮一些。邵止岐的体脂率天生低,于是手臂肌肉用一两年就可以练得很漂亮,身材也是。
所以上班的时候她习惯穿较为低调,不显身材的黑色,不然就太显眼了。哪怕前上司和她说这样的身材不多给人看看蛮可惜的,但邵止岐还是不太习惯。
所以偶尔她也会因为忘记这种近年来的新变化而控制不好力度——大概昨晚也犯了错。
她记起来了一点,对方当时就坐在那边的单人沙发上。邵止岐发现自己与沙发啊,床啊这种舒适体验绝缘,倒是对地板很青睐。所以她当时也是半跪在地上,趴在对方的膝头。非常努力地用手臂环绕住对方的腰,几乎是紧紧地箍住。因为不想松手,她用牙齿咬掉、解开了对方的细腰带,把自己的脑袋挤过去,张嘴。她没太注意力道,以至于对方不满地哼了一下,手抓着她后脑勺的碎发说:
“听话,轻一点。”
她照做了吗?
邵止岐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更多,最后只有耳朵滚烫,因为她大概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应该是没有听话,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原来我喝醉以后会变成这么糟糕的人?居然会对不认识的女人做出那种事。
邵止岐现在又震惊又郁闷,还有些愧疚。无论对方是否愿意,醉酒后做出这样的行为都是不恰当的,因为她并不清醒,根本无法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更何况她现在还在延续这种自私心理,一心只想着要赶快离开。
大致找过一圈后,邵止岐有些束手无策了。这间酒店的房间干净得好像已经被人收拾了一遍——除了她睡觉的那块地毯外。邵止岐紧皱眉头,眼神飘向了淋浴间:
难不成是在那里?
邵止岐神色复杂起来,但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是放在了门口的镜面衣柜里。是有这个可能的,也许她喝醉了也会下意识遵守前上司的命令:入住酒店后,一定要把第二天的衣服准备好,挂在衣柜里。
一想到这里就浮现出了一段昨晚的记忆,邵止岐记得自己进门时确实打开了衣柜,把什么放了进去,还拿起衣架挂好——
那是一件黑色的廓形西装外套。
她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但又随即打消念头:那是一种很常见的款式......
然而记忆更加鲜明,她猛地想起当她挂好衣服,甚至还认认真真拍了拍好抖落灰尘时,身后传来对方的一声轻笑:“真搞不懂你是真的醉了还是装的。”
不可能。
邵止岐浑身都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淋浴间的门开了,邵止岐心跳一滞:水声什么时候停的?
然而她此时已被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定住,能做到的也只有勉强地想: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十分狼狈。
但同样,她根本没办法去注意其他。
因为从淋浴间里出来的人她认识,太认识了。那是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的人,看似触手可及却又无比遥远,永远地走在自己身前。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邵止岐就能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以为三年已经足够了解对方,可她做梦也想不到对方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很随意地披着浴袍,擦着头发,见到自己这幅蠢相后,她发出一声和昨晚一样的轻笑,不太像嗤笑,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
而邵止岐此刻只能笨笨地想:
太好了,我没跟不认识的女人睡觉。
“邵止岐。”
下一秒她的前顶头上司苏昕和平时一样唤她,邵止岐下意识挺起背应道:“在的。”
苏昕垂下脑袋,湿漉漉的头发遮住她脸庞,发丝间她的双眼若隐若现。以前还能通过手头工作猜想苏昕的想法,但此时此刻,邵止岐一点也不知道苏昕在想什么。
有可能是因为苏昕此刻在想的不是工作,而是自己。
头一次。
邵止岐的心脏突然像是被揪紧。
“......算了。”
看了一会眼前变成块木头似的邵止岐,苏昕好像忽然放弃了什么。她走到那张单人沙发前坐下,还挂着点水珠的大腿从浴袍分叉处伸出,叠在另一条腿上。
苏昕从紧挨着沙发的桌面上拾起一盒烟,是她自己带来的烟,已经被拆掉了,里头少了好几根。苏昕修长的食指指节敲了两下烟盒底部,便有一根烟滑落至她另一只手的掌心,被她轻巧地夹住,捏在指间。
烟是拿到了,但她没有立刻点上,只是放在手里慢慢把玩,指腹很轻地摩挲着白色的烟身。
好像不说点什么邵止岐就会一直站在那里,苏昕觉得她杵在那有点烦人,就夹烟下了道命令:
“洗澡去。不用调水温,应该正好。你的衣服在淋浴间的脏衣篓里。”
苏昕似乎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她嘴角挂起邵止岐最熟悉的那种微笑,但更淡一些,几乎看不出来。
邵止岐露出困惑的神色,但难以察觉,只有眉毛微皱。虽然她现在根本猜不透苏昕的想法,但苏昕倒是一眼就瞟到了她的表情变化,然后一如既往读出了邵止岐的想法。
苏昕的嘴角更加上扬了:
“是你自己扔进去的。很了不起,睡着前还能记得爬起来把扔在四处的衣服一件件放进脏衣篓。”
这算是表扬吗?
邵止岐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手却狼狈不堪地拽了拽身上的被单。她尽力避免去细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却难以抑制地涌出些雀跃。
苏昕还是没有点烟。烟在她手指间翻飞,她扫了眼邵止岐的手,摇摇欲坠的被单,垂在小麦色肩头上的乱发。最后她只是盯着邵止岐这个人。在她的注视下,邵止岐努力平复心情,一步步挪向了淋浴间,很是希望苏昕可以不要再盯着她看。快走到淋浴间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后头传来煤油打火机的清脆开合声,烟看来是终于点上了。
在她身后,苏昕低头看着手里的烟慢慢燃起橙色,仿佛呼吸般地开始燃烧。再抬头的时候她看向邵止岐的后背,被单没能掩实邵止岐经受过锻炼的高大身材——记得她在简历上写的是身高175,但苏昕总认为她谎报了,应该很接近180。
谎报的没准也不止是身高。
苏昕又突然笑了下,叫住她:
“等一下,我忘了件事。”
“得好好夸你一句才行。”
这语气莫名带着一种尖锐的攻击性,邵止岐有点不敢回头,可是苏昕一唤她就很难不去看她。这种习惯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改掉。
她回头,看到几乎是咬着烟嘴的苏昕轻轻说:
“喜欢我的事能瞒我三年——邵止岐,你可真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