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 15 章

曼哈顿上东区,第五大道,不夜城的概念在此处最为强烈。再往前走一点就是纷杂的时代广场。深夜,人流依旧。全方位的入侵式霓虹灯牌镶嵌在无数高楼大厦上,流光溢彩的LED屏幕照亮整个夜晚,如临白昼。

某处稍静的路边矗立着一栋高楼。早些时候这里豪车经停,一家大型出版社公司在这里举办了一场低调的酒会,邀请了许多业界人士前来参加,其中就包括昨天刚落地纽约的苏昕。今天的她将代表金羊毛亮相。

昨天落地的时候苏昕还没什么实感,最多也就是对纽约过低的气温感到不满,无论何时她都讨厌这里的冬天。

直到此刻,苏昕跨进大门,场内众人纷纷投来视线,如无数隐形的箭矢飞来,有好奇的也有带着敌意的,还有些人露出忌惮敬畏的神色。这些视线全部被苏昕轻而易举地消解掉,她露出微笑,心想好久不见,纽约。

我回来了。

她踩点到,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形式化的礼节,长长老套的祝词,听得人昏昏欲睡,最后是纷纷举起的高脚杯,掌声。

酒杯轻碰,发出叮当声响。

——其实都差不多。无论是三年前三年后,无论身处国内还是国外。要做的事并没有任何变化。

苏昕假意抿酒,只是润了下红唇。

几波必要的应酬结束,苏昕给这次酒会下了定论:没什么用。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她的回归舞台开了个好头,一封邀请函总比不请自来要漂亮一些。

此时八点刚过。苏昕偏头,对着因为不适应长途航班而面色苍白,还没有调整过来时差的助理李楠说:“回去休息吧,明早把整理好的资料给我就好。这种场合,你本来就不需要跟着我的。”

李楠愣了下,说:“可、可是邵助理……她之前都会来的。”

离职交接期间李楠作为见习助理跟在前助理身后观摩学习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彻底折服于前助理的工作能力,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这个月以来也总是处于过分紧绷的状态。

苏昕有些无奈。李楠已经非常优秀了,不然自己是不会挑中她的。有一个可靠前辈是好事,但一直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下就不是了。

这时服务员正好经过,苏昕下意识拿起托盘上的一杯红酒,本来没有想喝的,毕竟她都要李楠回去了,到时没人照应。但不知怎的,也许是想到了某人所以心情变差,她的嘴唇微启,喝了一小口红酒,味道不错。

接着她幽幽说了句:“是她做太多了。你没有必要模仿她。作为我工作上的助理——这种社交场合,除非我有确切的目的,不然你还不如呆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准备明天的行程。”

语气到最后变得强硬,李楠也很会察言观色。她当下闭嘴,微微躬身后便转身离开了。

她离开后苏昕又喝了口红酒,酒会虽然无聊,但这次上的酒还算好喝,很合她的口味。她边喝边观察四周:这一层铺着红色地毯的酒会大厅里流淌着古典乐队的现场伴奏,人们碰杯交谈,偶尔伴随低笑。

传统出版公司的酒会就是这样的,遵循西方上流社会的礼仪。太束缚,苏昕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无论身处于国内还是国外。

她今天甚至连礼裙都懒得穿,只是换上了一套更昂贵的简练西装。也符合这里的规矩,只不过还表达出了她的态度:不妥协、不迎合、不献媚。

这也是为什么她现在更喜欢跟年轻的公司合作,少点繁复礼节,聊起天来更轻松。当然,她也更占上风。

更别提这里还碰见了不少当年的熟面孔。

苏昕看见一个男人正举杯靠近,她感到一丝烦躁。

看来接下来会发生不少没有必要的应酬。

“苏,好久不见。”

身着一套墨绿色西服的金发男人微微欠身,露出微笑。地道的纽约口音。苏昕忍住不露出厌烦的神色,把酒一口干掉。

“还以为艾欧娜禁止你们和我搭话。”

她放下空掉的酒杯,勾起嘴角,嘲讽似的说。男人耸肩:“那是她和你的恩怨,和我们无关,哪怕我现在在她手下工作也一样。其实不少朋友还是希望能和你再合作一次。”

“朋友?”

苏昕轻轻重复了一下这个单词。她又拿了杯酒,小幅度地摇晃了下,看红色的酒液发出光泽。很漂亮。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三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因为利益倒戈的那些“朋友”最后都成为了那个女人的帮凶,够残酷。她嗤笑。昨日还一同规划过美好前景,说要携手并进的人们扭头就统统沦为了一次性的合作伙伴。当然被利用了的人是自己。倒也不是因为天真,只是掉以轻心了。

所以她讨厌这座城市。以至于三年间她一次都没有重回,连经过都会生出恶寒。因为一想到纽约她就会想起她的不眠鸟早已成了他人的嫁衣。

苏昕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男人见了暗自心惊,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待下去了。

走之前他还想说点什么补救:

“苏,你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金羊毛在他们眼里已经和不眠鸟处于一个梯度了。恭喜你,重回宝座。”

他举起杯子想和苏昕碰杯,苏昕靠在桌前,手压住桌面,独自仰头又喝光一杯,然后她举起空杯笑了笑:“抱歉,已经空了。”

见男人露出难堪又不敢多说什么的复杂神色,她略有些满意。当然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这才刚开始而已。男人离开后苏昕把第二杯空杯放在桌上,她低头盯着空空的玻璃杯在想:今晚到底还会有多少阿谀谄媚的人想靠近自己?

这种时候可真希望“逃跑计划”能重启一次。

苏昕又忍不住把第三杯酒举到嘴边。

只不过很可惜。那个演技拙劣的演员已经从自己身边逃开了。

牙轻轻咬了下杯沿,“咔哒”一声。

还写着什么“旅行中”。

真让人恼火。

苏昕喝光第三杯酒。

酒会直到深夜,看起来这些人还没有要散场的意思,大家都喝了些酒,正处在兴头上,反而两两一对结伴跳起舞来。苏昕很反感这种被迫和人紧贴的社交活动,她余光又瞄到谁向自己走来。想也知道是来邀舞的。

已然疲于应对的苏昕干脆拿起一杯酒,后退几步藏入人群,她的步伐轻盈又有些不稳,确实有点醉了。两分钟后她来到一处无人的露台,身后的落地窗帘微微晃动,隔绝开了令人窒息的社交环境。露台朝向一个小型公园,终于安静了。

也不算完全安静,今晚的纽约风很大,11月茂盛火红的枫树在公园里摇曳,生出些黑暗的影子来,压过枝叶的风带来些许声响,沙沙的。苏昕把又一次空掉的高脚杯轻轻放在地上,背靠着露台栏杆,从口袋里拿出烟盒。

她敲了几下烟盒底部,发现里头也像地上的酒杯一样空空如也。

这时候如果前助理在,恐怕只要把手往旁边一伸就能得到一根干燥的烟与打火机。一次都没有落空过。

苏昕把烟盒收好,垂下了手。

也不是没想过,那个前助理似乎为自己做了太多,早就超过了一个助理的职责。不过苏昕这几年实在太忙碌,实在没有闲暇去考虑那些。

她后来甚至还说服了自己:前助理担任的职位实际上是私人助理,包括处理工作与生活上的一切——毕竟她一开始就没有给过对方一个正经的岗位头衔。

这工作听起来就很累,可前助理完成得实在太好,而且不埋怨,以至于后来完美地嵌入了苏昕的生活。当苏昕被自己说服后便主动提出要给她加薪,前助理反而困惑地歪头问:“苏总,我做什么了吗?”

我只是尽我所能地完成了一份工作而已。

苏昕从她的表情里读出这样的意思。她信了,信了三年。可能自己心底仍然藏着一点愧疚,所以给她的待遇也就越来越好,以至于到了公司里无人能比的地位。

第一次的时候还会疑惑,后来每次加薪,前助理都只会淡淡点头说:“谢谢您,苏总。我会好好干的。”

最后一次加薪是前助理递交辞呈后的一个月里,她还问了前助理有没有找好下家,是否可以透露出一点信息,那边的岗位待遇如何……无数旁敲侧击,不经意的提问背后其实只藏着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走?

迟钝的前助理,直到离职前的最后一天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是喝了酒才变得糊涂,闯出大祸,顺便还给出了答案。

自己现在大概也喝多了酒,苏昕低头看着手机拨号界面不知何时打出的一串数字。她记忆力一向很好,而且逃跑计划实施了那么多次,她就是把手背到身后都能打出这串号码。

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旅行了。苏昕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着。第七天到的时候她给前助理打了个电话,结果是“对方已关机”。苏昕不再做多余的尝试,她那天想着:可以,好。那就这样吧。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了。

好聚好散。

……算好散吗?

苏昕捏了捏冻僵的手指,她能感觉到醉意在引出她的情绪。她的真心话。

——事到如今还是觉得窝火。她对前助理窝火,也对自己窝火。怎么就没有发现?又不是三天,是三年啊。醉酒以后那么破绽百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那三年里藏得那么好?不应该。她肯定有露出马脚。

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酒精也有点派不上用场了,一阵强风经过的时候苏昕缩起肩头打了个喷嚏,再抬起脸的时候发现电话居然已经拨了出去。她并不慌张,因为她知道对方不会接。前助理可能早就换了手机,开启了新的生活。

藏起来的感情被那样发现,紧接着又被断然拒绝。谁会好受?苏昕觉得自己真是好笑,就这样还想留她在身边,为自己工作。未免也太自私了点。

——然而几秒后,电话拨通了。

苏昕对着接通的屏幕眨了眨眼,又看了遍号码:没错。是前助理的手机号。然后她慢慢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屏住呼吸,还是只能听到风声,对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她曾经这样做过许多次。

在地球另一头,既视感浮现,她屏息了七秒然后挂断,低头呆呆看着手机沉默片刻。

对面可能,不是她。

苏昕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高脚杯,重新走进酒会中。

就算是她,也不会来的。

逃跑计划早就搁浅。演技拙劣的高大演员每次都会非常配合,却面无表情地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为了增加可信度,苏昕后来还指导她用动作代替台词,扮演好焦急的下属。所以有些场合前助理会直接抓住苏昕的手腕,稍稍一拉,苏昕就迈开步子跟她走了。

如今想来那大概是前助理努力控制好的力度,因为苏昕总是想起她喝醉那天搂抱自己的感觉。太过猛烈,让人喘不过气。

一小时后酒会终于散场,谁都看见苏昕喝了酒,又是独自一人,于是一个接一个殷勤地凑上来询问要不要送她一程。苏昕说不必,她已经叫了车。她说自己还有地方要去,不必陪同。她说……最后她说累了,只是摇头。她喝酒了就会犯困。

“苏,我送你到附近的酒店吧。你看起来很困。”

来到一楼大厅的时候金发男人追上了她,如此表示。不想碰见熟人也有这个原因,知道太多就甩不开了。牛皮糖一样。苏昕还是摇头,然而他穷追不舍:“就当给我个机会赎罪。”

苏昕半抬起眼看他:“赎罪?我们很熟吗?”

她笑了下:“我连你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哑然。其实苏昕并没有针对他。她说这话的时在想不光是这个男人的名字,她会忘记很多人的名字。大多数是刻意的,因为她记性很好。只有确定自己再也不需要了,她才会故意把人的名字都忘掉,清空过往。

所以前助理的名字忘掉也是自然。只是前助理而已。只是前助理就好。

她推开大门往外走,男人连忙又跟上来,他的声音被风吹跑:“苏!那我来给你叫车吧,我叫来的车更专业,更安全一些。”

苏昕只给他了一个背影。她还要迎着风往前走,突然就被男人抓住了手腕,苏昕一惊,她回头露出一个冷到冰点的眼神,男人下意识松开手,道起歉来:“不好意思,是我冲动了。”

死缠烂打到这个地步,苏昕也察觉到男人的心思并不仅仅是为了“赎罪”。他想和自己更进一步,就是做得太心急,太拙劣了。

上流社会也不过如此。苏昕冷笑,身子却因为冷风冻得发抖,男人见状忙脱下外套——可他自己也只是穿了西装,想为苏昕多添一件衣服的行为未免显得有些多余。

苏昕刚想抬手拒绝,突然就听见了隐藏在风里的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能听见,所以已经够近了,影子就落在自己跟前,伸出的一只手护在苏昕身前,挡住了男人递来的外套,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在苏昕肩头披上一件大衣,很温暖。

演员限时返场,台词迟来说出:

“得走了,苏总。还有工作需要您来处理。”

有两只手攀上了苏昕的肩头,慢慢推着她向前走,如同一座靠山般把苏昕拢在了坚实的怀里——喝醉的时候,她总是会这样让自己靠着。等附近没什么人了,她才会把自己横抱起来,再放下的时候苏昕就会陷入一张柔软的大床,妆被卸掉,衣服也被换下,灯关了,可以沉沉睡去了。

被遗忘的名字浮现。回想起来每一次好像都是这样,黑暗中听见脚步声从门口又回到床前,片刻后在半睡半醒间,她总是能听见邵止岐轻轻对她说:

“晚安,苏昕。”

想来那应该就是邵止岐为数不多露出的一次马脚,一次破绽。

可那语气实在太温柔,苏昕总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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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不住就不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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