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报亭买来的塑料打火机火很弱,在小雨里摇曳。邵止岐换了根干燥的烟往前走,快打上的时候又熄了。不知不觉中她又走回了麦当劳门口,邵止岐想了想,感觉还是有点饿,所以走进去买了两个汉堡和一盒麦乐鸡。
反正今天已经破戒,再吃一点就当作发泄。
邵止岐耸耸肩,结了账。
因为她整个人都淋得湿哒哒的,一直在往下滴水,邵止岐就抱着纸袋走到外面街上,选了垃圾桶旁边的地儿坐下来。这里没人经过,人烟稀少,连着地铁的另一头比较嘈杂。
她把手伸向已经皱巴的纸袋子里,抓出一个汉堡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即视感,就好像此情此景已经发生过了,而且坐的地方,点的东西也差不多。
邵止岐慢慢剥着汉堡油纸,咬下第一口的时候一下子就触发了普鲁斯特现象:舌尖的味觉,油炸食品的久违香味,沮丧的心情。这些全都带她回到了三年前的一个夏夜,刚被公司开除的邵止岐正坐在同一个地方吃汉堡。
因为喝了点酒,她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不配在明亮干净的麦当劳里头吃饭,就得在垃圾桶旁边吃才相称。已经开始吃第二个汉堡的邵止岐突然埋头在膝盖里不出声儿地哭起来,诸多委屈化作泪水打湿衣襟,她最后抽着鼻子抬头,眼前模糊一片,混杂着泪水的这个昏暗世界一点都不值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这么努力——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有时再努力也没用的。遇上不公后没本事没背景到底也只能松手放弃,一觉被踹出来,被当成臭臭的垃圾没人要。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她跟前,圆头皮鞋的鞋尖对准邵止岐这边,一只手出现,中指与大拇指摩擦,轻快的响指“啪”一下扫开了阴霾。
“有兴趣接份工作吗?刚好我也一无所有,算是有缘。”
邵止岐抹掉眼泪抬头,看见一个短发齐耳的女人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对方笑吟吟看着自己。这个夜里只有夏虫在狂叫。女人耳旁天蓝色的挑染在邵止岐的眼前摇晃,一抹阳光似的打亮她眼底。
也打亮了她此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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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邵止岐在大学毕业后就职的公司里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被开除后每逢面试都会被hr询问上一次的离职缘由。她说实话,可信度太低,hr不信。说假话,她又不擅长撒谎。起码事后的圆谎会很难做。
最后她走投无路,只好打电话给了那天半夜在那家麦当劳前遇见的短发女人。
她打电话的时候很踌躇,手指对着名片上的数字一位位看过来,生怕打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大概是因为想到了接起电话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
那天之后邵止岐经常会想起她,哪怕她递过名片后就走掉了。邵止岐还是会想起她爽朗的笑,轻快的一声响指,以及发间若隐若现的天蓝色挑染。
邵止岐为自己辩解:之所以总是想到,是因为对方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女人。
电话拨通,邵止岐清清嗓子,坐正。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
电话响三声后就接通了,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您好,请问您是……这样,是那天在麦当劳门口的……嗯,原来如此。看来我没有看错人。”
邵止岐有点结巴地说了自己的来意,对方应该就是本人,邵止岐对她的声音并不是十分熟悉,毕竟只见过一面。
“明白了。那就来这个地址找我吧,我简单安排一下面试。”
对方的谈话节奏很快,让人不由自主就跟着她进行下去,所以很难有思考的工夫,回过神来时她连电话都挂掉了。邵止岐看着便签纸上随手记下的地址,输入进电子地图后她歪头,在想是不是自己刚才哪里听错了。
“理发店?”
邵止岐喃喃。她又输入了一次,结果没变,是一家人均四位数的高档理发店,位置很偏,所以对方说错的可能性很小。
她思考片刻,缓缓环顾了一下四周:自从离职后她就没了收入来源,只能靠着一点以前攒下的积蓄很勉强地租下了这间位置还算不错的三十平米出租屋,租期是半年。半年内如果没有找到一份新工作,她就不得不回老家了。
回老家,就意味着要住在家里,受到家庭的庇护与制约。那样大概也没什么坏处,但同时也没有好处。
邵止岐从小就是听话的乖孩子,没什么自己想法,只是按部就班地走到现在,老老实实地长大,老老实实地学习,最后考上了临垠的好大学。毕业后她继续老老实实地努力……却来到了这样的下场,说实话,就算是她也会不甘心。
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在那天深夜借着一点醉意爆发,然后就被这个女人抓住了机会,就像捡起一件丢在地上的垃圾一般自然的同她搭话。
但还是怎么想怎么不可靠。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不要太指望比较好。这么想着邵止岐把便签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打开笔记本继续看招聘信息。
看到凌晨的时候她忍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处于一个黝黑狭窄的空间,怎么也动不了。
过了会她感觉到整个世界天摇地动,一抹蓝色摇晃,那个短发的女人出现了——明明只见过一次,可她的脸庞却分外清晰。她就是这样的人。邵止岐想。只见过一次就会深深记住的人。
女人俯视她,她捧着脸颊带着笑意,轻轻说:“怎么,你不敢来啊。”
邵止岐这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什么。她变成了那张被自己揉成一团的便签纸,正静静躺在垃圾桶里。
到底是便签纸不想变成垃圾,还是自己不想变成垃圾,邵止岐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她突然从梦里惊醒,擦了一把夏夜里渗出的汗水。
出租屋里没空调,她举步维艰地走出去戳了下放在地上的二手电风扇开关,不太好用,她戳了半天,外头蝉声很吵,闷热感愈演愈烈时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和麦当劳那天冲动式的借酒消愁不同,此刻的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反复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境地的,到底哪一步走错了?
如陷入一场冗长的梦境中,是噩梦,但醒不过来,唯有郁结沉重的感觉压住了四肢。现实就像是鬼压床一样按住了邵止岐,使她动弹不得。
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蹲在垃圾桶面前默不作声地哭,手里是揉皱了但已摊开的便签纸,她擦掉眼泪整个身子蜷起来盯着纸上那行字。
邵止岐闭上眼睛去回想那个女人的声音,令人舒适,讲话的语气和节奏,像风一样轻快。最后是她交给自己名片后仿佛知道邵止岐心情糟糕,有些醉了,所以难以去关注名片上的字,她特意又转过身来。
竖起的食指放在嘴前,女人缓缓张嘴,笑意淡淡,发出很清晰的两个音节——
“苏昕。”
一阵清爽的风就这样刮走了这个夏夜带来的所有沉闷、一切黏腻的触感,挣脱不掉的噩梦。
命运般为她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