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双方短暂的静默后,赵父干枯的双颊微微上提,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从面部表情中能看出来是个笑。
“这是你同学?”
赵淳喻收回视线,有条不紊地替赵父夹菜:“是。”
赵父缓慢地点了点头,笑着道:“难得,你会带同学回来。”
赵淳喻从小就喜欢独处,赵父出了事情之后,他更是独得厉害,这么多年了,潭风生还是第一个他带回家的同学。
潭风生微微侧头,他不想让赵父看到他淤青的侧脸和破皮的嘴角。
“你叫什么?”
潭风生站在门口,仔细地回道:“我叫潭风生,三点水的潭,大风的风,生活的生。”
赵父:“淳喻这孩子不活泼,麻烦多带着点他。”
潭风生也不好说,您家大儿这性格,就是换个说相声的陪他,估计也不多了几句话。再说他和赵淳喻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同学这么长时间,加起来的话都不如今天一天的多。
潭风生挠挠头,笑着道:“赵淳喻他……学习好,也经常会帮助我。”
潭风生场面话还是会说的,他话音刚落,赵淳喻就转过了头,墨黑的瞳仁望着他,微微点了下头,似乎在说“谢谢”。
潭风生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赵淳喻实事求是地问他:我什么时候帮助你学习了?
赵父又吃了几口,就摆摆手,表示不吃了。
潭风生远远看了一眼,一碗饭还剩一大半,还有一个小碗应该是鸡蛋羹,吃了能有一小碗,菜基本上没碰。
赵淳喻也不勉强,拿过他爸的饭碗,把剩下的鸡蛋羹底倒进去,几口就吃光了。
潭风生觉得再这么站下去挺尴尬,便说道:“叔叔,我先去写作业了。”
赵父:“淳喻,你给你同学拿点喝的,还有罐头。”
潭风生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吃完了饭来的,有喝的就够了。”
赵淳喻拿起碗筷起身,和潭风生一起离开了他爸的房间。房门一关上,两人顿时就没了话。
潭风生双手插进裤兜里,不自在地道:“我是觉得,到人家里来,起码得跟长辈打声招呼……”
他也没想到,赵淳喻他爸是那么一个情况。
赵淳喻沉声道:“我知道,你先进屋,屋里暖和。”
潭风生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往床上一座,打量房间里的小书柜。
过了一会儿,赵淳喻就进来了,手里还拿了一瓶汽水。
潭风生接过,是瓶0糖的汽水,他拧开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你喜欢喝这个?”
赵淳喻沉默了两秒,说道:“给我爸买的。”
潭风生无言地又喝了两口,方才他看见赵父腿上盖了个被子。
正常人盖被子,能看出两条腿的轮廓,可赵父腿上的被子,从膝盖处便塌了下去。再联想到房间里的轮椅,赵父的腿……
说不好奇是假的,可潭风生也知道这事不好问。
赵淳喻:“你不是要写作业吗?我给你拿个小桌子。”
明后天周末,潭风生根本不着急写作业,但看赵淳喻把桌子都帮他支好了,他就只能装模作样地把卷子拿了出来。
赵淳喻又出了屋,潭风生拿过手机摆弄了一会,没什么好看的,眼神又落在了小书柜上。
他走下床,坐在地板上,小书柜里塞的满满当当,有小人书,有原文小说,还有文摘,最角落里还有一本英汉字典。
潭风生抽出字典,侧边贴了一流便签纸,书页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
潭风生大概上初一就有了自己的电子辞典,从来没看过这种又厚又沉的字典。
听见外面的声响,潭风生把字典放回去,把门开了一道缝,就见赵淳喻推着轮椅,带着赵父进了厕所,随后响起淋浴头出水的声音。
潭风生关好门,走到床头,把窗户打开,刚好够他头伸出去。拿出烟,点燃一支,看着远处的楼房吞云吐雾。
他从小就没吃过苦,所以他无法体会赵淳喻的心理,可今天看到的这一幕,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抽完了烟,潭风生坐回床上,头一次心平气和地开始写作业。
不知不觉写完了半张卷子,门被推开,赵淳喻望着他道:“你要冲澡吗?”
潭风生看了眼时间,居然已经过了十点半。
潭风生连忙从床上起身:“我现在回家。”
赵淳喻:“太晚了,你还腿疼,一个人不方便,今晚就住下吧。你睡床,我打地铺。”
潭风生确实不想回去,既然赵淳喻开口了,他就不推辞。
他扫了眼又鼓包又翘边的地板,说道:“你这床还挺大的,咱俩凑合挤一挤?”
赵淳喻上了高中之后,个子长得太快,原本的单人床很快就睡不下了。正好邻居家要处理一个铁架双人床,他就花点钱买了回来,睡两个大小伙子,勉强够。
赵淳喻点点头,递给潭风生一个没开封的牙刷:“你先去洗漱。”
潭风生跟着赵淳喻到了厕所,普通坐便,旁边搭了个淋浴头,卫生间里没有暖气,方才赵父刚洗完,里面都是水蒸气,还不算冷。
“牙膏,沐浴露,洗发水,这边是干净毛巾。”
潭风生嘴巴动了动,把“护发素”和“洗面奶”咽了下去。
快速地冲了个澡,潭风生擦着头发走了出来,推门进屋,赵淳喻正在看书,见他进来,他招了招手。
潭风生走过去,就见赵淳喻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了一个吹风机。
潭风生诧异道:“你还用吹风机?”
就赵淳喻的头发长度,要是不快点用吹风机,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干。
赵淳喻:“我爸头发不吹干会头疼。”
潭风生吹头发的功夫,赵淳喻很快洗完了澡,顺便把卫生间刷了。
走进屋,潭风生穿着黑色卫衣,灰色休闲裤,还在写卷子。
赵淳喻把凉白开放在桌子上,说道:“你要是想抽烟,可以把窗户打开。”
潭风生干笑着道:“你闻出来了?”
赵淳喻笑了下:“是。”
赵淳喻刚洗完澡,皮肤显得比平时亮一些,棱角分明的轮廓,很耐看的长相。
“叔叔睡了?”
赵淳喻坐在椅子上,点头道:“我爸睡得早。”
潭风生挠挠头,说道:“你要是想睡就说,我几点睡都行。”
赵淳喻展开卷子,安静了数秒后,缓缓道:“我爸的腿是车祸造成的。”
潭风生嘴巴张了张,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说完,赵淳喻便低头写起了卷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过一般。
潭风生拿过汽水喝了两口,忍不住问道:“阿姨也不在了?”
赵淳喻笔尖未停,用毫无起伏地声音道:“我爸截肢手术做了两次,后来糖尿病转慢性肾脏病,我妈那时还年轻,看不到头儿,就一个人走了。”
走了?
潭风生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个走,是赵母把赵淳喻和赵父抛下,一个人走了。
潭风生:“那你……”
赵淳喻写完了一题,拿过草算纸,一边写步骤,一边答道:“不怪她。”
一个年轻女人,守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有尿毒症的残疾老公,能守几年呢?
但是赵淳喻不会忘了,在他妈走的那年,他爸又哭又笑地自言自语:“要是死了就好了,我要是被撞死就好了,还能给你娘俩留点钱,我这病啊,就是个无底洞。”
赵淳喻背对着潭风生,宽大的后背犹如巨大的黑色帘幕,他神色如常地写着卷子,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怪不容易的。”潭风生不会安慰人,而赵淳喻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他沉稳、坚毅,天大的事情也不会表现在面上。
水笔在草算纸上流泻出“哗哗”的摩擦声,笔音停顿,赵淳喻转过头,说道:“你会把我家的事说出去吗?”
潭风生挑眉:“我可不是嘴碎的人。”
赵淳喻缓缓地笑了,点点头道:“我信你。”
时针经过十一点,赵淳喻合上了卷子,潭风生也学够了,把卷子胡乱一扣,往地板上一放,收拾什么的,明天走的时候再说吧。
赵淳喻拿着一个塑料袋子走到床边,潭风生问道:“这是什么?”
“你该涂药了。”
潭风生才想起来,医生还给他开了涂身上淤青的药。
一瓶喷雾,一瓶药油,赵淳喻把瓶子打开,对他道:“我帮你涂后背。”
潭风生犹豫了下,还是褪下了黑色的卫衣。青年的身材不算纤细,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没有夸张的拢起,也没有多余的赘肉。
赵淳喻把药油滴在手心,慢慢温热后,均匀地揉涂在了潭风生的侧腰。潭风生抖了一下,赵淳喻的手掌又大又宽,热热的掌心很舒服。
赵淳喻睫毛微垂,遮住了眼底。
潭风生的恋爱对象是男人,赵淳喻给他涂药,就像一个女孩子在给普通男生涂药一般无异。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赵淳喻没说他,只是手跟着往前压了压。
好不容易涂完了药,潭风生飞速地套上卫衣,打趣地道:“你手艺不错。”
赵淳喻看了眼手心,问道:“腿要涂吗?”
潭风生抬头,赵淳喻宽阔的肩膀就在他的眼前,一股雄性躯体的吸引力迎面而来,潭风生喉结一滚,转开视线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