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变
夜风轻,鸥鹭鸣,海涛声阵阵。
日落许久,藐云岛上众人都已歇了,只余三两盏灯火。
海岛西南角,一处僻静之地,有个单门独户的小小茅屋。
屋里油灯亮着,灶火燃得正旺。
两个男人在灶台前忙活,一个舀水入锅,一个泼水磨刀,一副要宰杀牲畜的架势,但今夜他们要杀的不是牛羊,而是一个人。
霍霍磨刀声中,待宰的小官人缓缓睁开双眼。
初时,他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感觉从深深的绝望中醒来,仿佛溺水之人猛地被拽出水面。
片刻后,额前的钝痛感让他清醒了些,想起自己名为周不渡,并记起了自己……死前的情形。
他死于公元2331年,在那个红色的、不再有雪的冬天,他用最尖端的机械工艺和全新的仿生人技术,造出了《奥义书》里描绘的“机械之神”。
然后,教团/派来了仿生人警卫,把实验室重重包围,宣判他所造之物为伪神,而他,则被处以终身监/禁。
“神”抛弃他,独自逃了,用他作饵引开追兵。
他放火烧了实验室,于火海之中闭眼,等待化为成灰。
然而,他竟没有死。
一个被浓烟窒息、本应葬身火海的人,再睁眼时,却躺在粗粝的石板上,浑身无力,额头钝痛,满脸凝固的血污。
他不仅活了过来,而且有着健全的双手、年轻羸弱的身躯——这绝不是他原有的躯体。
这是为什么?我到底怎么了?周不渡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老房子,土墙草顶,一门一窗。窗外是海,带着鱼腥气的夜风不停灌进来。窗边一口土灶,炉里柴火刚燃。灶前一方木桌,桌上亮着油灯,火光明灭,灯影摇曳。地上散落着腐朽的柴草、破碗、烂菜叶子,依稀残留有血水,苍蝇嬉戏。
房里有两个人,行为、打扮尽皆怪异,说着些“花魁”“轻功”“鬼遮眼”之类不着边际的话,没问他要钱、要机密,只想把他宰了吃肉,无疑是两个疯子。
这里还是二十四世纪么?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周不渡没法再深琢磨,因为磨刀声歇,疯子索命来了。
“今夜吃肉喝酒,包你百病全消!”人厨子身材魁梧壮硕,持一把与其身量相称的大菜刀,行至周不渡面前。
如山的人影落在身上,周不渡被激发出本能的求生欲。
危急关头,他脑海里瞬息间浮现出好几种未明来源的拆招夺刀之法,来不及细想,他本能地抬手,弹指点在人厨子腕间麻穴上。
无奈两人力量悬殊,那一弹指虽然精准无误,却未蕴含丝毫内劲。人厨子皮糙肉厚,只觉得被人挠了痒痒,一把拍开周不渡的手,攥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瞪着他。
周不渡仿佛砧板上奄奄一息的鱼。没别的办法了,他决定放弃挣扎,抬眼,想看清楚要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然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人厨子的动作忽又一滞,脱口大骂:“直娘贼!”
“怎?!”摧花手直觉不妙。
人厨子提来油灯,照着周不渡的脸打量,惊呼:“你看看他这张脸!像不像……”
“你别也被鬼遮了眼!”摧花手张兴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爬乱钻,但他执着地相信这只是幻象,只要杀了周不渡自然破解,“快快剁掉,快快剁了他……”
摧花手吼声凄厉,人厨子菜刀高悬。
下一刻,生死难料。
·
*时光,倒回两日前——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大周兴宁十三年,天下依然太平。
谷雨时节,京城汴梁花光满路,天街雕车往来,御路宝马争驰。
贩夫穿街过巷,叫卖的、杂耍的、唱戏的、鼓舞的,好不热闹。
但周子皙素来喜静,对外头的热闹全然不在意,用罢午膳,便往花园里晒太阳。
他是楚王世子,今岁十八,生得清秀雪白,眉目如画,却因是早产,自胎里带了病气,身体格外羸弱。
王爷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对这个小儿子更是百般宠爱。
但周子皙不仅没被惯出半点王孙贵胄的毛病,反而为人温良谦和,只脾性有一些古怪,不喜玩闹,不爱交友,跟京里的官宦子弟都不亲热,按惯例领了一个彰化军节度使的虚衔之后,便深居简出,悠闲度日,成天闷在家里诵经念佛。
这日,他穿一袭雪青圆领长锦袍,戴玉砗磲佛珠,腰坠羊脂玉莲纹佩,斜倚软榻,捉笔慢写。
白灿灿日光照着,绫罗闪亮,甚是娇贵。
园里没有杂役,只一青衣男子手持名剑“陵光”随性而舞。
此人名唤余若真,身长八尺,气度儒雅,虽出身寒微、幼年艰辛,但穷而不坠青云之志,少时入青阳山灵霄道,被选做内门弟子,因与楚王师出同门,学成后便由长老引荐至王府做了门客,很得王爷器重,不仅当上了世子的贴身侍卫,还被王爷保任至国子监附学充贡。
现下,他不过二十出头,就已考中解元、省元,若能在数日后的殿试里被点为状元,便将成为大周重开科举之后首位连中三元的英才,这会儿真可谓是春风得意。
但余若真不骄不躁,进士及第之后依然住在王府里头,像往常那样照料世子的衣食起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府里众人没有说他不好的,就连向来淡漠的周子皙都同他亲近,人前尊称他为“余大哥”,私下里惯称他的小名“小鱼”。
·
余若真长剑横撩,甩出一道无形剑气。
刹那间,数丈外的一片杏花被削成了两半。
周子皙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单用耳朵听着,道:“我出‘鹑尾掠’,剑摇,自侧前方扫你下盘。”
余若真便做出接招的反应,撤步后退,虚晃诱敌,反手向前突刺。
周子皙动了动耳朵,道:“我左侧身格挡,并用右腿踢你足三里穴。同时出一招‘羽翮已就’,将内力灌入剑身,甩出六道剑气,佯攻你右臂,实攻你左臂。”
余若真闻之,仿佛看见了扑面射来的剑气,左右摇晃,侧身避让。
周子皙紧接着说:“我出一招‘舆鬼啸’,以内力振动剑身,将先前被你躲开的剑气引回,从背后刺你。”
“你又赢了。”余若真收剑入鞘,颇为感慨,“子皙若能习武,必定打遍天下无敌手。”
“纸上谈兵罢了,别挤对我。”周子皙搁笔,胜负已定,册子也写完了,伸个懒腰,起身摸到紫藤花架边懒洋洋靠着。
余若真远远地望着他。
春和景明,赏心悦目。
周子皙笑着朝余若真招了招手。他话少,笑少,时常显得泠然忧郁,但一笑便仿佛春水化冻。
风吹花摇,恰一片花瓣飘落,点在周子皙颊边。
余若真指尖轻触,将花瓣扫落,手掌有意无意地拂过子皙的脸颊,顺势往下,垫在他背后,免得他被藤蔓硌着。
周子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站直了身子,说:“哪日得闲,帮我把背上的花绣洗了。”
“不怕疼了?”余若真刚练完剑,身上热,气息也热。
“我又想起师父。”周子皙有些恍惚,“他说你绣得好,鱼龙栩栩如生,可惜,只成了半条。一晃眼,十年过去了,现在已经没法补全,不如洗去。”
一阵风来,余若真的眼神仿佛池水轻荡,喃喃道:“你师父看过。”
“当然,他是我师父,他那双眼睛……”周子皙声量渐轻,“你那时直接绣完多好,做什么急着跑?”
“世子渴吗?”余若真顾左右而言他,低头轻笑,仍是一副君子模样,身上隐约带着一股兰花的幽香。
周子皙眉头微蹙,抬眼看他,似是有话想说,却终究沉默。
一时,两人相顾不言。
唯有鸟鸣声声,锦鲤偶尔跃出荷池,波光轻摇。
·
“小鱼,陪我玩玩!”
一道女声忽从门口传来。
余若真松开周子皙,退出花架,拔剑出鞘。
紫衣女子顷刻间飞身而至,挥枪连番突刺,喊着:“就用子皙方才讲的那套剑招!”
余若真全力迎战,但新学的剑招尚不熟练,同女子斗了十数个回合,才抓住破绽,出一招羽翮已就。
六道剑气势如江河。
那紫衫女子好似早有预料,但也只是险险避过,被震得气血翻涌,爽快认输,直呼:“痛快!”
余若真收剑行礼,道:“大姐,得罪了。”
“自己人,讲那些有的没的?”紫衫女子豪迈地摆摆手,把花枪搁了,着人搬来桌椅板凳,布置茶水点心,懒洋洋躺下,半点都不讲究。
这女子乃是周子皙的大姐、楚王长女周灵焰。身长七尺有余,面若银盘,翠眉朱唇,明净美丽自然天成。
她在汴京小有名气,却不是因为美貌或者武力,而是行事做派——自幼不爱描眉画鬓,只喜舞枪弄棒,姿态气度都跟男人似的,三十岁尚未谈婚论嫁。
偏生楚王潇洒放达,一味地纵容她,甚至请官家特许,让她扮男装入武学。未想,她于殿前比武中拔得头筹,按例应被点为武状元,无奈身为女子,终究只能设法脱身。
这日,周灵焰刚从宫里领赏回来,被封了个郡主,却是满脑门的官司气,只想找个人切磋。
然而,府里的武师们早都被她打怕了,个个称病辞战。
她父亲楚王周廷兰虽是个武道高手,但常年醉酒、昏昏度日,直到近日才突然地戒了酒,重振精神,正为朝廷主理规制天下佛道宫观事宜,清早就到大罗观里跟主持喝茶去了。
她生母先楚王妃沈莹是开国元勋沈昌的嫡女,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却在生下她之后不久就不幸病亡了。
后来,楚王纳了南楚的潇湘公主罗筱筱为妃。罗氏性情直爽,为人磊落,主持家务多年,将灵焰视如己出,两人关系亲近如同姊妹,闲来也会切磋切磋。无奈子皙身体病弱,罗氏为了给亲儿子治病,成日研习巫傩法术,待在屋里侍弄蛊虫。
周灵焰实在不想沾着虫子,于是只能找小弟的侍卫过招,挥洒一番,以解心头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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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皙在大姐对面坐下,脸上泛着病态的嫣红。
余若真坐在他右侧,倒了杯茶,递给他。
周子皙刚一抬手,想拿住茶杯,余若真却直接把茶喂到他嘴边,他只得就着余若真的手喝了一口,开玩笑说:“渴了好久。”
“怪我修为不到家,让世子久等了。”余若真笑着摇头,满眼宠溺,把周子皙喝剩下的茶饮尽。
周子皙轻叹息,看向别处。
周灵焰大咧咧的,没留意这两人的小动作。她性子爽利,眼看着没外人,说话也没有顾忌,转而问弟弟:“刚才小鱼用的那套剑招,是什么套路?”
周子皙:“陵光剑法。”
周灵焰:“陵光,跟爹的佩剑同名?”
周子皙点头,道:“爹前几日把陵光剑赠给小鱼,我便教了他这套剑招。”
“出自何门何派?”周灵焰对这套剑招的兴趣很浓。
周子皙:“剑谱里没写,我也看不出来路,大约是哪位高人前辈自创的。阿姐想学吗?”
周灵焰摇头,道:“我不喜欢用剑,只是觉得奇怪。那日殿前比武,我看官家兴致高,便求着他让沈玄风跟我比试,当时,姓沈的用的就是这套剑法。”
周子皙:“却不像是真武山的套路。”
“不足为奇。”余若真说,“沈玄风是先帝钦封的‘真武剑仙’,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都说他通晓天下剑法。”
天下武学,玄门独占七分。沈玄风是玄门三真之一真武山掌门的关门弟子,主修腹中剑,虽然双目失明,但剑术冠绝天下,被公认为继秦王之后的大周第一高手。
周灵焰与他自幼相识,有一段说不清的孽缘,时常想带周子皙去见识见识,窥看些破绽出来。
但王爷坚称沈玄风将剑气养在肺里,肺属金,煞气最重,怕儿子被冲撞。
是故,周子皙至今仍未见过大名鼎鼎的大周剑仙,不晓得对方深浅,这时只能摇头,道:“传言,剑仙可以身化为剑光,飞行绝迹、隔山斩牛,吐一道剑气便能取人性命。真要他跟你打,也是为难人家。”
“我又不在乎输赢!”周灵焰拍桌,“若能与他全力一战,纵然一招就输,我也输得快活。他倒好,平日里敷衍我就算了,殿前比武时竟然更加敷衍。就说最后那招羽翮已就,共有六道剑气,他却故意打偏了五道,只让一道剑气从我的枪肚子上轻轻擦过去。”
如此看来,剑仙的确是让得太过了。毕竟这套“陵光剑法”原就是好看多过实用的招数,若是修炼至炉火纯青,最后打出的那六道剑气亦可分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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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皙怕刺激大姐,可不敢说实话,问她:“你那天用的就是这杆枪吗?借我看看。”
周灵焰脚一勾,把枪踢给余若真,后者便握着枪,找出剑气擦过留下的痕迹,指给周子皙看。
说来离奇,周子皙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却因幼时的一段曲折经历,得了“通晓百家武学”的奇才。
他刚满月时,便被贼人掳走,直到八岁才被寻回。但那贼人既没有杀害、虐待他,也没拿他去勒索王爷,反倒带着他前往巴蜀涪陵,在一座荒僻的竹林寺隐居。
两人化名何鸾、何惜,以师徒相称。师父对子皙关怀备至,为他治病,教他行善积德、学佛诵经,悉心抚养他长大,对他可谓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只是,不许他习武。师父明明有万贯家财,却全都让他拿去施舍给善堂,明明收藏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秘籍、符箓法咒,却全都让他拿去糊墙裱窗。
周子皙体弱,头脑却极好,有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他觉得秘籍符法好生可惜,糊窗时多看了两眼,便都记了下来,只因病体无法修炼,又有师命在前,也就没了下文。
这奇才实足惹人觊觎,他轻易不敢往外说,家里只有母亲、姐姐及余若真晓得。
父亲其实也该是知道的,但从来不提,只因为,师父的死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结。
周子皙八岁那年,师父不顾旧伤复发,只身闯匪寨,救下被掳走的百姓,不慎暴露形迹,被楚王派人围剿,但他没有辩解,亦不愿投降,最后于寺庙竹林里自焚而亡。
子皙目睹师父葬身火海,悲愤交加,当场昏死过去,病了整整三个月,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王府。
为这事,他足有两年不肯同父亲说话。但父亲待他极好,这么多年都没再要过孩子,而且,自身亦是追悔莫及,成日借酒消愁,甚至毁伤了根基。他又实在不忍心生气,终究只能作罢。
此刻,周子皙看着枪上的伤痕,细细摩挲,渐渐蹙起眉头。
这痕迹又让他想起了师父。
自他记事起,师父就常年戴着黑纱斗笠遮面,不仅是为了隐匿,更是因为脸上有五道深长的旧伤疤,从眉尾延伸到嘴角,可怖至极,怕徒弟见了害怕。
但两人朝夕相处,子皙早已看得清楚分明,认定那些伤疤是被“羽翮已就”扫过后落下的。师父不愿提及自己是被何人所伤,他暗自观察,也只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剑意浑厚深沉、朴实无华。
他从前不曾见过那样的剑意,现在看来,竟跟沈玄风的风格极为相似。可十八年前,剑仙不过是个小小少年,竟能重伤师父吗?
此外,还有一件事让周子皙困惑不解。
“羽翮已就”一挥必出六道剑气,有五道落在师父脸上,剩下的那一道,他觉得,应该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心口处有一道伤疤,后背相对应处也有,很像是被剑气贯通所致。
然而,不论是师父,还是父亲、母亲,都说那不是伤疤,而是胎记,征兆着他的先天不足。
可剑仙与楚王府的关系向来不错,断没有理由伤害他,而且,他若在尚未记事时遭到致命重创,又怎么可能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