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虚实
前几日,在小院里偶尔还能闻见香火气,听见前院传来人声。
这天却格外清静。
一路行来,只见到荷花池里鱼儿游水,蝌蚪成群嬉戏。
宅院阔气庞大,屋舍颇多,从前应当是极为富丽堂皇的。
回廊蜿蜒,从满是枯叶的池塘上穿过,假山东倒西歪,蒿草蔓延,更显荒凉。
道旁种满花树,只是没人打理,高低错落,旁逸斜出。
院墙也是破破烂烂的,活像一座鬼屋。
周不渡拐弯转身时,好几次瞥见可疑的模糊黑影,不晓得是自己精神紧张以至于草木皆兵,还是这地方拘束着太多鬼魂。
此外,他还注意到,屋瓦墙壁梁柱之类的地方刻了许多十字莲花图纹,寓意不明。
越千江说,那大约是崇福宗的象征。
崇福宗是什么?周不渡闻所未闻,但也不怎么在意。
两人走到游廊尽头,依稀听闻不远处鼓点断续作响,循声往右,行至男弟子的居所。
·
周不渡在院门前驻足观望,见院墙有修补痕迹,内院宽敞,狂野生长着大丛大丛的月季花。
花枝树影间,两个少年追逐嬉闹。
两人年纪相仿,大约十四五岁,高高瘦瘦的,但一者面黑,一者面白。
黑的那个劲瘦,散发、穿短打,长相颇不同于中原人,轮廓偏于硬朗,但十分精致,深眼窝,一双黄绿色的眼睛像狼。可能是混了别的血脉的缘故,皮肤是偏深的麦色,且在这滨海小城晒得更黑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桀骜之气,活像是别人欠了他许多钱没还。颈间挂着一面鼓,两手各握一只鼓槌,浑身的暴烈无处使,挥槌胡乱比划,间或敲两发鼓,发出扰人的响声。
白的那个单薄,束发、穿道袍,长相有江南的温文,鹅蛋脸,偏圆的瑞凤眼,唇略薄,鼻头小而微翘。他应该很爱笑,眉眼弯弯,目光藏而不露。
可惜,此人眼神不太好,时不时眯缝眼,跌跌撞撞地追着那黑小子跑,便显得有些温吞,再加上袍子已经洗得褪色、打着补丁,怀里揣着一个算盘,实在看不出修道之人的出尘气质。
黑小子兔起鹘落,倏忽跳上屋顶,倏忽倒挂房梁。
白道童斯文,总是追他不上。
黑小子悄没声地把鼓搁在树杈间,跳上屋顶,跷二郎腿坐着,用腰带绑着一只鼓槌,提带子将槌悬下敲鼓。
白道童稀里糊涂,望着树杈,苦哈哈地劝说:“哥,戊不朝真,你别再敲了,让人听见,又要说咱不是正经道观。”
还真是个近视眼。
黑小子摇头大笑,然其笑也无声,屈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道响亮哨音,意思不言自明:老子不在乎!
白道童闻声方知自己又被耍了,但不生气,只抬头望向屋顶,拨两下算盘:“想想香火钱啊。”
黑小子嚼着草根哼哼,停了敲打,却还是没说话,只把拇指与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连串高低起伏的哨音。
白道童不恼他,却也懒得笑了,凉凉地说:“咱们没爹没妈,不跟着师尊过活,还能做什么去?”
黑小子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做出一副吊死鬼模样,始终一言不发。
看得出来,他们年纪虽小,却很清楚自身境况,明白这道观颇为古怪,只是迫于生计,无可奈何。
周不渡联想起幼时在黑工厂里的经历,心里不大舒服,但他不是情感外放的人,而且羞于向弱者施予廉价的同情,就只是慢步前行,想显得和善一些,同这两个少年人说说话。
·
那黑小子却看什么都不顺眼,发现深居简出的两个外来人总算出门了,想着他们好吃懒做白占便宜便觉气恼,猛地扔出一只鼓槌,要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夺!”
鼓槌直插地面,半截没入泥里。
周不渡当即止步。
黑小子翻身落地,拍拍屁股,下巴扬得老高,并不用正眼看人,含着指节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哨音,仿佛叽喳骂人的高傲野禽。
“别闹了……”白道童笑着打圆场,拽住黑小子衣角,压低声音说,“养好他俩颇费了咱们许多药材,你别把人打坏,又得花钱。”见黑小子不听,情急之下补了句,“他们会法术!”
那黑小子却最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闻言火冒三丈,将鼓槌当作兵器,不由分说地朝周不渡袭来。
“师父,我来。”周不渡怕越千江伤人,忙把他往后按。
越千江神志尚算清明,看出情势并不险要,便不动作。
周不渡小声咕哝:“你平时都是装傻逗我的吧?”
“没有!”越千江眨巴眼。
周不渡摇头,先不管这赖皮师父。
他刚才远观黑小子打鼓,其实已经看出来对方是在练武,将两只鼓槌当作短刀使用,每打一下都有讲究。
一念起,各式招法在脑海里闪现,他很快认出那是西域“圣火门”的绝学“赤炎双刀”,多用于隐秘刺杀,招式凌厉,身法迅疾,直击要害,练得好了,能把刀锋耍得如同火焰一般。
然而,极端之法总像双刃之剑,使用者若非练至炉火纯青、对出刀的火候掌控精准入微,反易受制于招法本身,出招越多,破绽就越多。
那黑小子修为尚可,却大意轻敌、蛮横火爆,内功似乎练得不太到家,有时明显能看出来行气不畅,出招时还抱着玩耍的态度,单用一只鼓槌做武器,不难对付。
周不渡心思缜密,遇事冷静,将对方的破绽尽收眼底。他虽不愿跟主人家发生争执,但又想,以这小子的火爆脾气,初次交锋若不能让他服气,接下来恐怕难得消停。
考虑清楚,便即应战。
周不渡假装退避躲藏,在月季花丛附近来回跑动,实则是借助地势布设无形之陷阱,让着那小子自投罗网。
得亏这段日子被越千江缠着练功,他已熟练掌握了逃命的身法,行动前做好了计算,行动时步步都踩在预计的位置上。
那黑小子明明看见他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总是抓不住,怒上心头,被牵着鼻子跑动,一路横冲直撞,似蛮牛一样。
·
“别打坏东西!别……伤着人嘛。”白道童莫说插手,连人影都看不清楚,朝着摇曳的花枝劝架。
“闹什么?”
金雪瑕抱着打鱼的竹篓走进院里。
篓子里,几条肥鱼圆圆的嘴一张一翕。
“让他闹。”一道女声自金雪瑕身旁传来,冷冷的,带着一股寒江夜雾般的清幽,“且看他栽个跟头。”
周不渡匆匆一瞥,没看见说话的女人,但无暇探询,只见金雪瑕对自己点了点头,指尖夹着一颗石子从旁观望,便知道自己吃不了亏,心里更加有底,于是不再分神,继续应战。
十五招后,黑小子终得近身,咧嘴欲笑,却才发现周不渡身上竟然没有半分修为,当即放慢动作、收敛内劲,气吼吼地朝他龇牙。
周不渡正好施展完毕,情况跟预想得分毫不差,便定在原地半步不避。
说到底,这场对战的胜利是靠耍心机赢来的,而且赢了个小孩子,总是不光彩,他面上没有喜色,微微弯腰,拱手道:“抱歉了。”
“哼!”黑小子简直莫名其妙,高举鼓槌,仍想敲周不渡一下解解气,然而,用力一扯,那槌却像是被人抓住似的收不回来。
他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先前,自己为了耍弄白道童,在这支鼓槌的末端绑缠了腰带,打闹时没曾留意,腰带不知何时全都胡乱缠在了月季花丛间。
带子绑得紧,他着急忙慌的,根本解不开,为了保全颜面,却不能丢了“兵刃”,一时僵在原地,发暗劲撕拉,黑脸憋得通红。
周不渡同样脸颊微红,但他是累的,才跑了一小会儿,他就已经满头细汗、气息不畅,这感觉简直比打输了还丢人。
越千江扶着他,用衣袖给他擦汗。
金雪瑕凑上前,询问他有否受伤。
周不渡实在不敢多说什么,掏出小瓷瓶,吞下一颗药丸。
“师弟?”白道童急哄哄跑去,无奈眼神不好,着急从月季花枝头上扯下腰带,反倒越扯越紧,没奈何,用力一拉。
黑小子被拉得一个趔趄栽入花丛,扎了满手掌的小尖刺,却怕丢脸,硬生生地忍着,对那白道童干瞪眼。
原来白道童才是师兄?周不渡缓过劲来,上前帮忙把腰带解开:“得罪了,抱歉。”
黑小子别过脸,梗着脖子不接茬。
白道童擦了把汗,偷瞟了金雪瑕一眼,见师兄没什么表情,这才笑着说:“师弟年纪小,不懂事,惊扰了贵客,万望见谅。”
周不渡见黑小子满手划痕,更加过意不去了,摇头道:“闹着玩的,你快给他看看伤。”
“刚给你缝好的衣裳……”白道童把黑小子哄到屋里。他的身量其实比师弟高,但习惯性地低头弯腰同对方说话,体格又不太健壮,半推半拉,颇费力气。
师弟情绪正坏,故意压着师兄的肩,好似想把他给摁得矮一些。
可白道童一点儿也不气恼,只是侧目一笑,师弟就收了力道,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到底是一物降一物。
·
金雪瑕带少女行来,介绍道:“我师妹,赵揽月。”
“客人好些了?”赵揽月颔首低眉,代为福礼。
此女身体很是单薄,柳肩细颈,瘦瘦的圆脸,尖尖的下巴,眼睛不大,两弯末尾下落的罥烟眉,显出一副哀愁相。
但她的眼睛很亮,仿佛含着一段剑光,鼻子小而挺,嘴唇亦丰盈,楚楚的皮裹着倔强骨,如月之清辉,让人一见难忘。
这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少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原来是因为她身有残疾,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没有了。
即便如此,她也不靠别人,两手各抓着一张小板凳,勉力支撑着前行,背上还背着一个小竹篓子,满满装得都是药草野菜。
后世,人体改造已经十分普遍,周不渡的研究也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对肢体残缺之人全无偏见,只觉得这姑娘长得像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生怕唐突了佳人,讷讷道:“好了,有劳姑娘挂怀。”
越千江正值僵死状态,看了周不渡一眼,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金雪瑕:“那黑脸的是我小师弟徐轻云,嗓子坏了,不能说话。白脸的名为沈浣川,差不多是个瞎子。”
周不渡点点头:“诸位的名字都很好听。”
他是诚心夸赞,听在别人耳朵里,却似乎有别的意思。
通常来说,给孩子起名讲究不能“太大”,名字大了压不住。金雪瑕的名字很正常,雪瑕有白璧微瑕之意,他的表字为濯尘,正好补上大名里的瑕疵。
但给这几位师弟师妹起名的人,恰恰反其道而行之。揽月、浣川、轻云,单看是很好听,也都符合玄门道法自然的思想,但在立意上未免有些夸张,尤其是与他们的境况相比——欲上青天揽月的人没了双腿。
赵揽月细心敏感,便解释说:“雨雪霜虹、江河湖海、溪涧池潭、梅兰竹菊、花鸟虫鱼、日月星辰、山川陵谷、风云雷电,自大师兄的雪字始,我们的名都是师尊起的。师兄弟们都出师了,只剩下我们三个。”
“阿月姑娘。”周不渡简单行了个礼。
“师兄!”越千江听见“阿月”两字,冷不防喊了一声,意思仿佛是在说,不论哪个“月”字,“师兄”只要说一声“阿越”,必定是在喊自己。
大约是因为周温嵘常常这么叫他的缘故,相比起正式的名字,他更在意自己的专属昵称。
“小月姑娘,我是周不渡。”周不渡擦了把汗,才想起来报自己的名,并介绍越千江,“这是我师父,周……越。”
越千江便又应了一声:“师兄。”
周不渡面不改色,道:“他还病着,日间总犯迷糊。”
赵揽月向两人投以怜悯的目光:“世道险恶,都不容易。”
周不渡:“……”
金雪瑕:“你来有事?”
这一通闹下来,周不渡实在不好意思说想吃糖,只道:“出来走走看看,跟大家认识认识,顺道去厨房找些吃的。”
“菜正新鲜,我烧饭,你们到屋里坐。”金雪瑕无可无不可,抱着自己跟师妹的竹篓子往厨房行去。
赵揽月便带客人往屋里走。
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但毕竟身残孤弱,行时一瘸一拐,总还是免不了自卑,眉眼常是低垂的,声音轻而冷淡,无事就不多说话。
周不渡想帮忙,却找不到好姿势,也怕姑娘觉得不尊重,便算了。
然而,看着小月艰难行路的背影,他不免感到疑惑,为什么偏要让这行动不便的姑娘住阁楼?
是因为道观里女弟子少、男弟子多,但西厢太远,为了方便师兄弟们照顾她才这样安排的?还是说,紫玉仙姑对弟子们并不上心?
也许,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只能这样过日子。
·
屋里陈设简陋古旧,许是常年作为弟子居的缘故,怕孩子们磕碰坏了东西,又或者已经尽数变卖,并不像西厢那样摆着些花瓶陈设,全然见不到什么值价的东西,只有一张方桌、四条长椅、三个橱柜,一把壶、四个杯。
地上到处放着搓香、制油灯、制膏灯用的家伙什,这道观大约以卖香为业,少年们有点儿手艺,殿堂里敬神的灯盏和日常生活用的照明灯都是自制的。
橱柜里装满道书,没有上灰发霉,应是浣川在看。
角落里杂乱陈列了些练武器械,不用说,定是轻云的。
一眼可见,少年们日子艰辛,仅仅是过得去而已。
按理说,出师的弟子应该不少吧,就没有一两个在出人头地之后回来帮衬接济么?
“哥,别乱动。”沈浣川正在用缝衣针给师弟挑刺。
徐轻云咬牙切齿,见人来了,瞬间换上淡定神情。
“早说了人外有人,往后可别再那么莽撞。”赵揽月见惯了这种情景,淡淡地说了徐轻云几句。
她翻出茶壶,却没有茶,只能倒水进去,生火烧水给客人们喝,继而自己挪上小胡床,单手撑着前额。
徐轻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没向师姐摆脸色。
可沈浣川的眼神差得离谱,找不伤口,挑得徐轻云直吸气。
“我来吧。”周不渡从沈浣川手里接过针,半跪在徐轻云跟前,帮他把刺根根挑出,用清水冲洗伤口、抹药,间或吹两口气。
温柔和善的人总是让人喜欢,再加上周不渡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并不柔弱可欺,徐轻云一转眼又觉得这人不错,是个可以结交的,便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不渡对直爽的人有天然的好感,拍拍徐轻云肩,道:“正面交锋,我不是你对手。投机取巧不能算赢。”
徐轻云的脸上始才有了笑容,也拍了拍周不渡,却不想自己太过豪迈,一下就把人给拍得坐倒在地。
他忙把周不渡扶起来,满眼都是疑惑,这人未免太弱不禁风了!刚才的对战到底有没有真正发生过?好怪!不确定,再看一眼。
·
斜对面的厨房冒出袅袅炊烟,隐隐约约有切菜的声音。
沈浣川把算盘摆在一旁,扒着桌子边翻书边画符,眉头皱得老紧,额前冒着细汗,嘴里念念有词。脸都快贴到符纸上了,但画得歪歪扭扭,许多次都没能写成。
周不渡看他辛苦,便问:“在画什么?”
“镇痛疗愈的符咒。”沈浣川笑了笑,右手两指做了个搓铜板的动作,“省点儿……药么。”
徐轻云目光如电。
“药吃多了对脑子不好。”沈浣川回头望了师弟一样,脑袋垂得更低了,“可惜,我学艺不精。”
周不渡:“谁都不是生来就会的,慢慢学,先让我试试?”
沈浣川没有别的办法,把笔递给周不渡。
周不渡扫了眼书上的图例,别的都没做,一笔成符。
“这都行?!”沈浣川眼睁开,珠子跟黑葡萄似的。
不是他大惊小怪,但画符是大有讲究的。
汉末群鬼作祟,张陵天师入蜀传道,力战八部鬼帅,通天教主授其三天正法,命其为天师,创正一盟威道。成体系的符箓法咒自此而始,道士虽为凡人,却能通过画符诵咒向上天借用神通,召请天兵天将相助,驱邪除祟、治病救人,用途无穷。
符箓神通赫赫,画符是神圣之事,必须使用朱砂、黄表纸,最正宗的正一道,画符之前要择日择时、斋戒沐浴、敕文房四宝、诵咒示神、存思取炁、结煞盖印,用过之后还须送神谢神。而且,他们极重视授箓,认为符是信物,箓是官职,有信无职请不动神,有箓无符施不了法,道士必先受箓,名登天曹,有道位神职。
然而,周不渡是怎么画的?
看一眼,抹一笔,成了!
虽说大道三千,上古秘法不可尽数,玄门默认了,民间法师只要不行歪路,未经受箓亦可画符作法,故天下“符符各异、法法不同”,沈浣川自己画符讲究得也没那么多。
可不至于连存思取炁、结煞盖印都省略了吧?在纸上随便画一笔,炁从何来?神通从何而来?
周不渡自己却没觉得不对,把符递给沈浣川,顺便问:“你怎么看出来我们会法术的?”
“稀奇,真稀奇……”沈浣川捧着符纸观察,确确实实望见了熠熠……红光?这人的炁怎么是如此罕见的红色?算了,能用就成。
沈浣川把符纸折起来,塞到徐轻云怀里,诵了一句咒语。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符纸果然生效。
沈浣川坐了回来,才回答:“我的眼神不好,但能望气,昨夜见西厢光芒闪现,好强的气象!你们用了镇宅符?”
周不渡:“没错。”
沈浣川:“是不是撞见……那个了?”
“你也见鬼了?”周不渡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