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若离
第二日,周不渡待在西厢,继续打造轮椅。为了节省时间,两大两小四个轮子以及手轮圈都直接用天书神笔绘制,但为了保全性命,其余部件以及各种细节还是靠手工切削打磨。
赵揽月、沈浣川各忙各的。
徐轻云缠着越千江练武。
越千江先陪徐轻云做农活,顺便查探结界,继而踩着泥水同他过招。
徐轻云满身污脏,但心满意足。
师尊紫玉一直像高山之巅的云雾,话少,笑也少,强迫弟子们训练,不会的便打到会为止。等到他们学有所成,则又以恩相挟,把他们送往崇福宗做见不得光的刺客、法师。除了大师兄之外,所有人都有去无回。
但阿越师父不同。他的高强是毋庸置疑的,为人却端的宽和,没有半分自傲,风趣开朗、循序善诱,总能指出关键,让人经由实战自行体悟。
徐轻云打得畅快,歇息时竟给越千江递了一张皱巴巴的黄表纸,上头写着: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我可以帮忙。
字写得十分漂亮,这份心更是难得。
越千江颇觉意外,摇了摇头:“小事。”
徐轻云不疑有他,简单打了几个手势,大意是:你是我的半个师父,有事就说。
越千江微笑颔首:“教你,新招。”
徐轻云一蹦三尺高,张开右手食中二,指尖指点在地上,屈指做跪拜状,就算是磕头了。
越千江忙把他的手抬起来,拉着他来到周不渡跟前。
徐轻云实在看不懂古墓派的人是怎么交流的,只见越千江跟周不渡“眉来眼去”好一阵,继而便听见周不渡说:“你教,我抄剑谱给他。”
越千江又说:“无常。”
周不渡心下了然:“的确不错,我来同他讲。”
徐轻云站在一旁,万分费解,心想,一个高人、堂堂正正的师尊,怎么总是唯他那病病歪歪的徒弟马首是瞻?他那徒弟连坐都坐不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竟也懂得高深剑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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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周不渡放下轮轴,简作说明。
徐轻云率真无畏、速度与力量兼备,但过于急躁,并不适合使用剑走偏锋的赤炎刀法。
容错率高的套路是更好的选择。因此,越千江想传授他一套剑法、一套身法。
昔年五胡乱华,江湖上日日都有仇杀,一家名为“往生楼”的刺客行会应运而生,刺客们皆被称为“无常”,使用楼主所创的必安诀、无救剑,出招必见血,令人闻风丧胆。时移世易,现如今,往生楼大概也往生了,但武学流传了下来。
必安诀,内修真气、外练轻功,练成后内力雄浑,却可形若鬼魅,缺点是秘诀艰深,修习不仅要下苦功,而且要动脑筋。所幸,周不渡能阐明理论,越千江能指导实修,徐轻云聪明,理解关窍之后,应可一通百通。
无救剑,招式多而繁杂,千变万化,若武者力量强悍,只消恃着悍勇、穷追猛打,使错了三两式也没关系。这套路学来并不容易,但如果手里有完整的剑谱,经由高人指点要领、引导入门,往后就可以自行习练。
徐轻云听得认真,嘴唇微张,不住点头。
周不渡总结道:“这些是刺客的招法,无常、必安和无救又与民间传说中的勾魂使者有关联,法脉大抵与崇福宗不同,我师父怕坏了你师门的规矩。”
徐轻云“啧”了一声,摆摆手。师尊又不关心自己的死活,自己遇上好机缘,还要看她的脸色么?那个崇福宗更是惹人厌烦,隔三差五忏悔吃斋,也不见天尊显灵给口热饭。况且,他不想重蹈师兄的覆辙。
周不渡:“就决定要学了?”
徐轻云忽然跪下,朝他们磕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头。
“不用!”周不渡忙把他拉起来,“无论如何,我们古墓派的人,不下跪,不磕头。”
越千江早就躲开了。
徐轻云看着周不渡,瞪大了眼睛,神情坚毅。他的眼珠子极美,细看之下并不是全然的绿色,而是金绿混杂,带着一种金属与绿松石的质感,在阳光下尤为明亮闪耀。
凑得太近,周不渡甚至能看清他虹膜的纹理,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抄剑谱要花些时间,你们先练着。”
说话间,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师父,待会儿你帮轻云探探脉,我看他有时运功后似乎行气不畅,不知道是不是练功练岔了。”
越千江比了个“OK”的手势,把徐轻云提走。
周不渡做了许久手工活,已经十分疲累,正好歇歇手,回到屋里,坐在窗边默写剑谱,不经意地一瞥,见那一大一小在院子里打得有来有往,眼里泛起笑意。
“夺!”
斜里飞来一根细树枝,猛地钉在窗棂上。
周不渡手一颤,一滴墨落在纸上,懒得管了,凑合着用吧,收笔,书成。
徐轻云跑来拔“剑”,看见周不渡写的一手“好字”,登时捧腹大笑,朝他做鬼脸。
周不渡迅速提笔,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越千江眼疾手快,跑来从背后按住他。
徐轻云哪里晓得阿越师父为了哄徒弟开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挣扎不脱,被周不渡在脑门上画了一个简笔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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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金雪瑕做好饭菜,与沈浣川提食盒到西厢。
赵揽月在后面跟着,一进院子就吃了一惊。
一方面,是惊叹于周不渡精湛的技艺,仅仅一日,他竟然就做好了诸般部件,一样样摆在地上,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木的铁的方的圆的,让人眼花缭乱。
另一方面,西厢已经焕然一新。
一个月前,院内荒草满园,现在杂草都被拔掉了,晒干后编成帽儿、扇儿、阳伞、蒲团。地面平整,乱石被挖了出来,铺成一条规整的石子儿小路。
房里纤尘不染,家具摆放整齐,铜镜锈迹磨光,窗户全部敞开,桌上插着新鲜野花,风来,满室清香。
门前回廊,屋檐、栏杆都简单修理过了,檐边竖着小风车,像常开不败的花,廊下随处摆着草扎、木雕的小玩偶。
总之,西厢与道观别处全然不同。
赵揽月捡起一个小草偶,看着它大大的眼睛、古怪的触须,好奇询问:“这是什么?”
“克苏鲁,”越千江刚才跟徐轻云一道冲了澡,神清气爽,但须在人前装病,一次只说三两个字,“宝宝。”
“克鲁苏宝宝?”赵揽月不明所以。
周不渡失笑,道:“克苏鲁是遥远国度的神话。小月姑娘手里拿着的那个,是我用干草编的克系小章鱼,你若喜欢便留着。”
赵揽月收下玩偶,倒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只是看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脑海里莫名生出许多朦胧想象——越千江跟周不渡折纸、编草、扎风车的情景如岚烟般浮现,某种柔暖无形之物将这个破落小院填得满满当当。
她从前不曾见过,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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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些小事物,刚开始是越千江随手做的。
从前在巴蜀,竹林寺偏僻,他脸上疤痕恐怖,怕吓着别人,甚少出门。阿惜虽然交了些朋友,但为了陪伴师父,也日日待在家里。他于是就学了些草编手艺,做玩偶、用具给徒弟解闷。
周不渡想法多,动手能力超强,看越千江编了两次之后就学会了他的手艺,还会举一反三、推陈出新,做了不少稀奇古怪没用的东西。
越千江却由着他折腾,不仅会帮他琢磨“黄衣之王”该怎么编织、怎么打扮,而且,常常躺在阳伞下陪他晒“日光浴”,听他讲述奇闻轶事。
出乎意料,罗刹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坠入过幽暗的深渊,最喜欢的仍旧是光明温暖如童话般的故事。而且,他听故事时格外真情实感,若没有好结局,便会失落苦闷。
怪可爱的。
在众多故事之中,他最喜欢的是《一个快乐的传说》和《秣陵苍穹下》。
此二者都含有对战争的反思。前者说的是父亲为了保护儿子,用谎言把集中营里的苦难生活变成了一场游戏。后者说的是,战后天使观察秣陵城中众生相,放弃永恒的生命,为所爱之人降临凡尘,变为凡人。
周不渡记忆力异于常人,甚至能复述台词。
有一段台词,他们都很喜欢——
“她中有我,她就在我的身边。”
“这世界上谁能声称,他曾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我可以。昨晚我很诧异,她来带我回家,我找到了家,只发生过一次。只有一次,因此成为永恒。”
“当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们书写的这个故事将伴随我,我会活在它当中。”
间隔千百年鸿沟,两人交流无碍,生活就像是风吹过树叶,水流过山川,别人惊叹于树影的摇晃、河床的蜿蜒,他们却共同经历了那些宏大嘹亮而又温柔沉静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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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江端出杨梅汁,在草编阳伞下支起桌子,卷起几片树叶做筷托,把碗筷摆放整齐,顺手放了一个破陶碗,盛半碗水,扔进去两朵小野花做景观。
罗刹自己并不讲究情调,可他生怕一点微小的不如意便会使爱徒失了多吃几口饭的兴趣。
敏感如周不渡,自然深知师父的体贴,但这体贴太过细致入微,倒使他在欢喜感激之余,莫名生出一丝惶恐。
受之有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羞于自己的脆弱无能给师父造成负担,很难坦然接受这样倾心的相付。
于是乎,在连日的轻松快活之后,周不渡忽然情绪低落,挤出一个笑容,移开注意力,说:“浣川、轻云,你们也挑几个喜欢的。”
别人又不是周不渡肚里的蛔虫,哪里看得出他那古怪的小情绪?徐轻云喜欢披长袍的“哈斯塔”,沈浣川看中了大脑袋的木刻“小花生”,明明都是带着些诡异邪性的东西,他们却并觉得不害怕,能够收到礼物,别提有多开心了。
越千江在僵死状态下艰难地讲述了“特殊收容措施失效”的故事,场面竟也其乐融融。
周不渡之前觉得做玩具讲故事闲适好玩,回头再看,只觉得自己虚度光阴、不知所谓,做的事全无意义,叹息道:“我爱玩,把师父带偏了。”
“你们比城里人还会玩,让人大开眼界!”沈浣川习惯性开启令人尴尬的夸夸模式,睁大了眼打量四周的奇景。
徐轻云吹起口哨,打断沈浣川肉麻的赞美。
他缠了越千江整日,兴奋劲还没消,向众人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想看越千江跟金雪瑕过招,比比谁更厉害。
金雪瑕抱着碗,埋头吃饭,并不理会。他自知实力远不如越千江,心里一直存在困惑——自己骗了周不渡,越千江肯定早已知晓,却为何至今不曾发难?
越千江不需要进食,假装吃了两筷子便算了,而后为众人布菜,也没有要比试的意思。
只不过,他夹菜时不当心掉了一颗豆子,便抬起另一只手,弹一指,使真气裹着豆子落入金雪瑕的碗里。
金雪瑕面不改色,夹起豆子,吃了。
暗流涌动,只一瞬间。
周不渡脑海中装有天下武学,虽不能习练,但看得明白。
高手过招,细节里见真章。
越千江举重若轻,用真气裹挟脆弱的豆子高速飞出,豆子撞上陶碗,却没有半分损伤。
金雪瑕没有反应,是因为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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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桌四方,周不渡跟越千江同侧,对面是金雪瑕,沈浣川、徐轻云同侧,对面是赵揽月。
沈浣川眼神差,没看见桌上发生了什么。赵揽月心细,但武学造诣不高,以为阿越师父在跟大师兄闹着玩。
徐轻云可就不同了。他对别的事都不大上心,唯独热衷学武,成日琢磨武功招法,自然看得出门道,不禁露出一副“我阿越师父天下无敌”的神气,扑哧一笑,显出一丝对大师兄的轻蔑。
周不渡正犯着忧郁病,见了徐轻云的样子,不仅替金雪瑕感到尴尬,而且觉得这黑小子浮躁轻率,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于是郁郁不语。
金雪瑕仍然沉默,却不是因为受到了师弟的轻蔑。
他或许曾经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天地君亲师,为报师尊的养育教导之恩,他加入了颠倒混乱的崇福宗,做了见不得光的杀手,自来到灵通观之日算起,受师尊教养一年,便杀替宗门一个人。恩情到现在已经偿清,但满手鲜血之人,还谈什么声名?
他不说话,是在想别的事情。那一颗豆子,不但提醒了他与越千江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更让他想起了幼时在杭城的经历——越千江和周温嵘曾在人贩子手里解救自己,他们于自己有恩。
他先前做主把周不渡骗来,只是想在脱身之前,帮余若真圆满夙愿,两人虽然不是朋友,但相伴了许多年,一同经历寒暑、艰辛、生死,多少有些情谊。正因如此,他深知余若真绝非善类,周不渡却是个良善之人。往后该如何?自己该拿周不渡怎么办?他还没想清楚。
越千江倒不在乎金雪瑕的想法,只是发现徒弟忽然沉默,像是没了胃口,便轻摇蒲扇,为他扇风。
徐轻云指指越千江,比了个“父亲”的手势,点点周不渡,比了个“儿子”的手势,调侃的意思不能再明显:阿越师父这是拿徒弟当儿子养了!
周不渡本就已经很不自在,见状,轻轻推开越千江的手,让他不用再扇。
越千江放下蒲扇,眼神有些委屈。
“我师弟的意思,是说……你们像一家人。”沈浣川无语,夹了一筷子青菜直接怼到师弟鼻子上。
徐轻云跟师兄推搡打闹。
赵揽月回过味来,道:“这院子就是一个家的模样。”
周不渡被吵得发晕,揉着太阳穴。
什么才是“家的模样”?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现前世的旧景象。
昏暗的黑工厂、亮白的实验室、淡红的晨曦、血色的落日……不是他的家,只是困住他的囚笼。
当旧的世界远去,回忆渐渐模糊,只有那座滨海别墅和列昂尼德抚过他额发的手反复入梦。
可惜,自己从前太固执了。周不渡满怀对养父的思念与歉疚,心中忧愁与温暖交杂,感慨之下,想起东坡的一首词,低声念了出来: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诗词之美,在韵更在情,众人即便不懂赏析,却都说极好。
不单周不渡胸前护心镜微微发烫,仿佛是杨悉檀在发表“高论”。
就连金雪瑕都低声重复:“此心安处是吾乡。”
越千江揉了揉周不渡的脑袋。周不渡勉强露出笑模样,尚不知道自己随意提起的一首词给那位沉默的刺客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吃完饭便继续干活。
一众人看得乏味,很快就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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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心情低落的缘故,周不渡脑袋里想法乱窜,精力不济,造物的进度比预计稍慢。
他日间总是小心翼翼,不敢露出任何负面情绪,自觉矫揉造作,怕给师父添麻烦。
夜里辗转反侧,他打定主意,往后要跟越千江保持距离,轻手轻脚摸到外间小榻上独自睡觉。
越千江何其敏锐?一动不动,自然是在假寐。他知道小徒弟不开心,却不明白他失落的原因。想了一万遍,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似乎却也没有。
周不渡双眼紧闭,竖着耳朵,窥听越千江的动静,怕他来,又怕他不来。
越千江本能的想法,自然是马上跑哄哄周不渡,但因为已经有过好几次前车之鉴,实在担心激得小徒弟再抛出更多“空碗乞食”之类的怪说法,做师父的却说不过他。
只怪自己没文化,从前就不能像大师兄那样三言两语、一诗一曲便讨得周温嵘的欢心,现在又对周不渡束手无策。越千江思来想去,只能装死,免得多做多错。
隔日,师徒俩起床后都顶着个“熊猫眼”。
周不渡继续打造物品。
越千江继续教授剑法。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天,奇迹发生,周不渡自己好了。
心绪平复后,他照旧开始反省自己,敏感、孩子气,不会表达,总希望世界围着自己转。可他羞于让这七弯八绕的古怪心理见人,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傍晚,越千江跟徐轻云比划完,冲了凉,回到西厢。
墙头半露将落未落的红日,彩霞满天。
狭长的彩云仿佛粉蓝、粉红的飘带横贯长空,明暗橙红的天地如一幅画卷。
周不渡坐在院子中间,拿轮轴往磨刀石上擦。
他的脊背挺直,脖颈修长洁白,低着头,眼神专注,灰白的大袖堆了两层,衣摆缀在地上,过于宽大的衣衫好似有意要把他压垮。
可他是那么的从容,那么的沉静,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在意。
他就像一座与世隔绝、亘古长存的雪山。
山不会来就你。
山不会去就任何人。
越千江站在这幅美得震人心魄的画卷前,仰望画里那个不问世事的人,却不知,那人心里此刻全是世事,而且,全都与自己有关。
在周不渡的余光里,越千江比正午的太阳更亮堂,他喜欢那光亮,却不敢追逐,只能假作毫无所觉,沉默等待,等着对方朝自己走过来。
可要是越千江不来呢?那就再等。
要是越千江永远不来呢?那就……他也不知道了。
他懂心理学,明白自己有太多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回避型依恋——对别人的喜欢是真的,但当关系变得亲密,随之而来的抗拒也是真的,然后,他就会变得冷淡、疏离,让对方不知所措,以为他在故意耍人玩,但他真的没有。
然而,医人者难自医,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种心态,而放弃是很容易的,童年长期活在被“销毁”的阴影里,他太只知道该如何“断舍离”了。
也许就像列昂尼德和青鸾曾经指出的那样,他缺乏恐惧,甚至不能怜悯自己,不能爱自己,就不能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