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告别
正午时分,金雪瑕总算出现了,径直走入厨房,生火做饭。路过时似乎看了一眼那摆在地上的砧板,但没有发问。
“给你留的。”周不渡拿起糖画小猫,隔着窗户递过去。
金雪瑕蹙眉微蹙,凝视片刻,拿锅盖把菜焖起来慢炖,擦了把手,接过糖画,不明所以。
周不渡:“是一只猫。”
“我妹子养过猫。”金雪瑕似乎笑了笑,但只是看着糖画,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理智上,周不渡认为离开是正当的,但金雪瑕毕竟是自己和师父的救命恩人,连日来周全照顾,感情上,他觉得不该用这种方式对待人家。便靠坐在窗边,懒懒地望着天空,没说那些预先想了千百遍的哄骗之语。
没想到,金雪瑕竟然主动发问:“等你师父康复之后,有什么打算?”
“离开江湖。”周不渡说的是实话,“寻一处僻静之地,好好过日子。”
“若能做到,自然不错。”金雪瑕点点头,一口咬下半边“猫”脑袋,“可惜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
周不渡:“你家公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喜欢你。”金雪瑕舔了舔嘴唇,无所谓道,“可你已觉今是而昨非。”
“多谢……相告。”周不渡是个敏感的人,观察到金雪瑕的小动作,觉得他多半已经猜出来糖画被添了料,但没有说破,这意味着他默许了?
这是何等的善解人意,又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金雪瑕面上波澜不兴,幽幽道:“出来混,不要把人想得太好,不必谢我。”
他果然猜到了。周不渡点头:“我记下了。再见你家公子时,烦请替我向他道个歉。”
金雪瑕:“你若是无心,不给他念想反倒是对他好。”
周不渡:“你了解他,你做主。”
风吹树叶,又是一阵沉默。
金雪瑕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布袋,从袋子里倒出一颗金灿灿的豆子,让周不渡看了一眼,又收回去,继而把布袋递给他。
周不渡不解:“叨扰你多日,无以为谢,怎么反倒给我钱?”
“这不是钱。”金雪瑕若有所思,“我父亲曾在南梁做太守,大周大军南下时,他力谏后主迎战,惹得龙颜大怒,被免职流放。”
周不渡:“难怪我总觉得你不同寻常。”
金雪瑕:“没什么不寻常的。家道中落,我母亲迷信,被两个假道人骗光了家财。九岁那年,妹妹重病,我外出做工,被人贩子拐到杭城。”
“恰好遇上我师父?”周不渡想起来了,之前金雪瑕跟越千江说话时隐约提起过这件事。
金雪瑕点头,道:“当时,你师父同秦王在城里游玩,秦王抛出这颗金豆子,点住人贩子的穴道,让你师父出手救下我跟那些被拐的孩子。现在,我还给你们。”
周不渡明白了,前几天吃饭时,越千江把意外掉落的豆子击入金雪瑕碗里,第一层意思是震慑,但还有一层意思,是勾起金雪瑕的回忆,请他高抬贵手。
现在金雪瑕把“豆子”还了回来,便是一语双关,表示愿意放他们自行离开。
周不渡便不推辞,接过布袋,塞入怀里。
金雪瑕把剩下的糖画吃完,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开口。
两人又静静坐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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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银汉灿烂。
众人都早早歇下了。
金雪瑕习惯晚睡早起,跟夜猫子似的,这天吃了加料的糖画,用罢午饭便回到房间,之后就没再出来。
但稳妥起见,周不渡跟越千江还是决定等到下半夜再动身,这会儿正坐在窗边聊天。
屋里没有点灯。
周不渡望着天空,星星仍是那些星星,银汉迢迢可度,时空却难以跨越,也不知道列昂尼德现在怎么样了,希望他的伤怀不要持续太久。
越千江以为徒弟是在犹豫,便问:“不舍得走?”
“不是舍不得,只是,我们吃了人家那么多饭菜,用了那么多的灯油……”周不渡不喜欢这个古怪的道观,但毕竟受人恩惠,总想偿还,比如,给浣川做一副眼镜,帮孤苦的少年们寻一些新生计。
但这样磨磨蹭蹭,没完没了,也不是个事,他去意已决,只道:“安顿好了之后,再托人捎东西给他们吧。必安诀、无救剑,都教完了?”
越千江:“轻云根骨极佳,愿意用心,也很能吃苦。你之前担心他练功练岔了,这些天我仔细查看过,他内修赤炎真诀、外练赤炎刀法,二者皆无错漏,他本身也并未中毒或者受伤;依照必安诀运功时,行气总是顺畅的,只有在运行赤炎真诀时,偶尔会遇到阻滞,这应该是有更为隐秘的缘故。我问过他,但他仍有疑虑,我便没有深究。放心,他已经向我保证,往后自行修炼,一定慎之又慎。其实,紫玉的眼光不错,这几个弟子都很聪明。”
周不渡调侃道:“我师父眼光才好,我这就多了个师弟。”
越千江:“轻云只算半个,你仍是最小的,师父疼你。”
周不渡失笑:“师父这么慷慨,到底有多少好徒弟?”
“随手指点过的就不算了。”越千江故作冥思苦想状,掐着手指细细数来,“悉檀一个,你一个,轻云算半个,玄风也算半个,拢共就三个。”
“玄风?”周不渡有个大胆的猜想,“他不会恰巧姓沈吧?”
越千江:“正是大周剑仙,沈玄风。”
“师父,你可真是……”周不渡咋舌,“独具慧眼。”
越千江苦笑,道:“玄风是大师兄亡妻沈家的人。初遇时,他还是个孩子,正好温嵘待在京城没事做,看他有眼缘,便与我轮流教了他一段时间。后来我们重回沙场,他在温嵘的引荐下拜入真武山玄冥道,没过多久便修成了剑仙。”
在周不渡心里,师父强得难以想象。他先前就心存疑惑,为什么沈玄风能在越千江的严防死守之下杀死周温嵘,并用那花架子套路重伤越千江。
现在知道了两人之间这“半个徒弟”的关系,他的疑惑也随之加深:“沈玄风对你们下死手,不是恩将仇报吗?”
越千江:“玄风命格古怪,魂魄残缺,性子么,也是呆呆的。他虽是沈家的养子,但被寄予厚望,身系全族安危荣辱,世宗最会玩弄人心,他哪里斗得过?最后决定出手,必定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封建社会,高门望族,剑仙也只是皇帝手下的“打工人”。这桩悲剧是许多因素叠加起来酿成的,既复杂也无奈,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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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起了个话头,周不渡不想错过这个了解越千江的机会,便接着问:“那天晚上究竟有多凶险?当然,如果你不想提,我们就不说了。”
“这与你有关,你应当知晓。”越千江轻叹一声,索性说个清楚,“温嵘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我按照他预先安排的,将他的棺椁挖出。那天下着大雪,女娲山静得出奇,暗夜里,天地间仿佛有五色的灵光闪烁,我看着温嵘的血肉如蝉蜕般剥落,感觉……很惶惑。”
“我明白,师父。”周不渡摸黑来到越千江身旁,蹲在他跟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不知道修真者脱胎换骨是什么样的情景,但他曾经亲手切割学长月千江的血肉骨髓,将其升格为永生的机械仿生人。目睹人类苦弱的肉身超越原本不可逾越的死亡,直面如此骇人的崇高,惶惑是凡人的本能。
“没事,你坐着,待会儿该腿麻了。”越千江的手很暖,拨了拨周不渡的额发,“也许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影响了我们,我心不在焉,温嵘突破得缓慢而惨痛,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激战之下,我和玄风两败俱伤,但他的任务是斩草除根,最后还是找到了刚出生的你。当时,他一人一剑、无牵无挂,我想从他剑下带你脱身几乎不可能。他杀了你爹,重伤了我和你,但到底还是放了我们一条生路。后来,他还让悉檀弄瞎了眼睛。”
周不渡垂着眼,良久不语。
一方面,随着不断深入这个世界,他的前世和今生似乎在逐渐融合,所以,他才那么想探寻真相。但这是一种奇异的矛盾状态,回不去,却不能彻底告别过往,留下来,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融入当下。
他就像一个重影。作为“周不渡”,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听着别人的旧事,除了对越千江的惶惑感同身受而外,心里并无波澜。但作为“何惜”,这样的淡漠是不太正常的,他只能用沉默来掩饰。
另一方面,他相信越千江的故事,理解其身为凡人力有不逮。但他又能感觉到,越千江在叙述往事的时候,跟自己一样,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可是,无论有多少理由,沈玄风亲手杀死周温嵘是不争事实,越千江不仅没表现出对他的恨,而且依然称他为“玄风”,这合理吗?还是自己太敏感,想得太多了?
越千江似有所感,低头,摸了摸鼻子:“生死一瞬,我甚至没能同温嵘告别,是我的错,我不够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不想见你活在仇恨里。但你……你可以,你应当恨你的杀父仇人,你若想杀他报仇,师父自然会为你……”
“不,我不想。我是说……不要冒险。”周不渡的心也乱了,“父亲肯定希望我们好好活着。师父,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损于你在我心里英勇无敌的形象。”
不久前,在大蟹背上下棋的时候,他坚持不住,半途放弃,让越千江接替自己。赢棋之后,越千江对他说过差不多的话,他虽然感到安慰,但心里终究觉得自己软弱无能、功败垂成。
直到现在,经由对他人的关怀,他完成了对自身苦痛的理解,真正实现了与自我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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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晦明,俄顷变化,哪儿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穷究致诘于事无补,不应过分执着。
周不渡倾身向前,双手环抱越千江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师父在我心里,很好。”
“我在你心里,我在。”越千江喃喃自语,一颗心剧烈地跳,下一句,语出惊人,“报仇其实不难,我现在比剑仙厉害多了,可以带你杀入皇宫,血洗朝堂,砍了狗皇帝,把那些剑仙刀仙统统砍了。”
温存的气氛骤然消弭。
“师父,我谢谢你!”周不渡哭笑不得,“人家皇帝好端端坐着,怎么就变成狗皇帝了?再说,杀了皇帝,搞乱朝廷,苦的不还是老百姓?再看吧,等风头过去了,你带我去祭拜父亲。”
越千江连忙点头:“好,我也想回去看看。他留下了一处藏宝密洞,里面放满了他毕生的收藏,金银差不多被我施舍光了,武学秘籍、符箓道法,我已经让你拿去糊窗,现在还剩下一些书籍,有上古的秘密传说,还有一些是温嵘自己写的,我看不明白,你也许能懂。”
怪不得自己脑海里有个“藏书阁”,原来是“父亲”的遗产。
周不渡点了点头,问:“他葬在女娲山?”
越千江:“是,女娲山之巅。”
“其实,我还想知道,我母亲……”周不渡忽然到被胸前的护心镜烫了一下,话到嘴边卡了壳,算了,旧事到此为止,“没什么,我们走吧?”
“走!”越千江舒了口气,牵起徒弟的手,背上行囊,带着他摸黑往外走。
大户人家的宅邸,院墙层层叠叠。
深夜,月隐云后,星光暗淡。
两人没有提灯,走得稍慢。
周不渡跟在师父身后,半点都不紧张。
但越千江迟疑片刻,诵咒催发易容符,拐了个弯,行至池塘边,提醒他说:“道个别。”
周不渡顺着越千江的视线望向对面,只见赵揽月穿着“铁骨头”,站在游廊中间。沈浣川站在她身旁,两人并没有说话,对着将行之人抱拳遥祝。
沈浣川眼神迷离,拜错了方向,被师姐两手按着肩膀扭了过来。他腋下夹着一个罗盘,拜完之后,看了看盘面,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罗盘测算,应当无错。越千江猜想那大概是法阵薄弱之处,领情回了个礼,便牵着周不渡走了。
忽而,一声哨音轻响。
周不渡回首,见徐轻云扒在游廊顶上朝自己挥手。
他点了点头。
徐轻云脑袋一缩,扔下一包私藏了多日没舍得吃的风干肉脯给越千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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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才离开。
按照沈浣川指点的方向,穿过三道墙,绕过数间屋舍,来到道观最西边。
只要再翻过面前这堵高高的外墙,便可离开宅院。
越千江凝神细观,道:“此处结界的确最为薄弱。”
周不渡:“他们有心了。”
“只是……”越千江心头隐有一股怪异之感,但说不上来。
周不渡被护心镜烫了一下,感觉也不太妙:“怎么了?”
“没什么。遇事莫慌,等师父来。”越千江轻笑低语,掐指诀,破开法阵,单手环抱周不渡,带着他飞身越过院墙往下跳。
就在两人下落的一刹那,浓黑雾气瞬间弥漫。
周不渡只觉肩头一轻,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好在没有受伤,他马上爬了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找越千江,四周却是空无一物,轻轻喊了一声“师父”,亦是无人应答。
星月的辉光全然被黑雾遮蔽了,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摸着黑,往前迈出两步,冷不防撞上墙壁,转身后撤,想回到原地,却又磕到了游廊的栏杆。
怎么回事?是紫玉的法阵?可师父刚才明明已经把法阵破开了。周不渡不曾遇到过这种状况,不敢再轻举妄动,扒着栏杆,警戒观望。
“金雪瑕!”
一道女人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周不渡一来不爱大声喊话,二来看过不少恐怖故事,自然没有轻率应声,但为免被人偷袭,还是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身后却并没有人。
只有一团诡异的火焰飘浮在半空。
借着这点朦胧的火光,他总算看清了自身所在。
不知何时,不知为何,他竟已回到了西厢小院。
眼前仍旧是那些熟悉的厢房、庭院、回廊,但回廊的里面、外面、屋顶,堆满了黑压压的暗影,依稀是人形,面目模糊惨白,散发着森然煞气。
周不渡看看鬼影,再看看飘在半空的火焰,联想到之前越千江说过的人身上有“三把火”的事,心下暗道糟糕,低头侧目,想确认肩头之“火”是否仍在,却未及看清,便被什么东西抓住肩膀猛力往前一推。
他顿觉身体一轻,被甩出数丈之远,明明撞上了栏杆,却如雾气般径直穿了过去,而后,跌倒在院子中间。
他坐起身,往回看,只见“自己”倒在游廊下,双目闭合、面容安详,似是陷入了沉睡,灵台及左肩各飘着一团微黄的“火”气,但右肩头上什么都没有,便知自己十有八九是遭了鬼魂暗算,被摘掉一团灵光精气,把魂魄给喊了出来。
可他刚才并没有听错,那鬼魂喊的分明是金雪瑕的名字,为什么离魂的人却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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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们起先没有理会周不渡,而且隔着老远的距离,围着他的魂体,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二姨娘,你瞎喊什么?这下好,把他的魂魄给喊了出来!”
“老爷,那恶婆娘派咱盯着他的举动,奴家看他破了法阵,着急忙慌才轻轻喊了一声,谁知道他的气息如此衰弱?”
“这姓金的可不好相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爹!这机会千载难逢,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听着这细碎言语,周不渡初时的紧张已去了大半,甚至有点儿无语,怎么做了鬼还三妻四妾儿孙满堂的?而且,这整整齐齐的一家人,真就没有一个眼神好使的?
商议片刻之后,那个“老爷”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要趁“恶婆娘”不在,把“姓金的”打个半死,以解心头之恨。
“恶婆娘”指的是紫玉仙姑?紫玉让他们盯着金雪瑕?他们为什么痛恨金雪瑕?周不渡一时想不明白,只感觉煞气骤然变得汹涌,继而,目睹群鬼的面目从模糊变为清晰。
三十来条鬼魂,男女老少皆有,每个都是脸色煞白、双目通红,七窍流血、手脚弯折,一副被毒杀虐待致死的凄惨模样。其中有一个少年,左眼窝已经烂成了血窟窿,正往外汩汩冒血,似乎在哪里遇见过?
周不渡坐在地上,静静看着鬼魂们缓慢飘向自己,不言语、不动弹,却不是因为惊惧失神,而是因为完全不虚。
要是没被喊魂,他可能还要担心突然犯病。但此刻魂魄已经离体,他不仅浑身松快、百病全消,而且,有手撕鬼魂的能耐,这羊入虎口的态势陡然就变成了虎入羊圈。
但他迟迟没有动作,是因为越千江交代在先,让他“等师父来”,如果他二话不说就把那些鬼魂全都撕掉了,场面未免过于凶残,也显得对师父不够信任。
事有蹊跷,还是先礼后兵的好。
周不渡打定主意,便站起来,当先摸了摸胸前的护心镜,这到底是从昊天大帝的孽镜台上薅下来的,跟通天骨似的可以随着持有者的状态在阴阳之间变化,此刻仍旧遮掩着他满身的恶业红光,不至于吓着或者激怒那些鬼魂。
他笑了笑,说:“诸位且慢,你们认错人了,我……”
“闭嘴受死!”
怎奈群鬼含恨多年,神智昏昏,在滔天恨意的驱使下,不由分说扑将上前去,欲把“金雪瑕”狠狠折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