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那只手最终没有落下去。
余嵩的嘴唇蠕动了很久,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程嘉禾被推开后小声的抽泣声,窗外呼呼的北风呼啸着,夹杂着大片大片的落雪。
那天的最后是警察打了电话过来,在电话里说人贩子已经被抓到了,需要他过去一趟,余映舟爸爸匆匆出了门,妈妈知道他们一天都没吃东西热了饭菜和粥,然后抱着程嘉禾去洗澡。
那天晚上妈妈把程嘉禾抱进了他们的房间,余映舟终于住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蜷缩成一团埋在被窝里,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哄好了程嘉禾,妈妈打开了她的房门,坐在了她的床边,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掌摸了摸她的头。
妈妈的手掌很干燥,因为冬天沾冷水很多的缘故手掌会开裂,所以抹了润手霜,闻起来有一点淡淡的栀子花香气,清幽的香气熟悉又温柔,余映舟把头更深的埋进被窝里。
“舟舟,是爸爸妈妈不好,这段时间嘉嘉刚来,我们忽略你了,忘了你也需要照顾,舟舟原谅爸爸妈妈好不好?”
余映舟没有说话,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淌出来,把枕的那条手臂都打湿了。
妈妈的语气始终很温柔,伸出手擦去她的眼泪:“是爸爸妈妈的错,爸爸出去给你找乌龟了,很快我们就能买新房子,到时候你跟嘉嘉一人一个房间好不好?”
这段时间的委屈好像在顷刻间都宣泄而出,余映舟哭的更加厉害,她想,为什么不能把程嘉禾送走呢?明明她只是想把程嘉禾送走。
乌龟找回来有什么用?程嘉禾会再次弄丢,只有把程嘉禾丢掉一切才会好,然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丢掉程嘉禾。
妈妈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见她一直没有反应,轻轻叹了口气,不一会儿余映舟就听见了轻声的关门声。
妈妈说爸爸去给她找乌龟了,外面下着好大的雪,要到哪里去找呢?
余映舟擦了擦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打算打开窗户看看楼下,然而刚刚坐起身来就看见了站在一旁黑暗里的人。
——是抱着布娃娃的程嘉禾。
她穿着粉色的睡裙,刚刚没过耳朵有点微卷的黑色头发,可能是因为刚刚洗了澡,身上还带着水汽,一双眼睛氤氲而潮湿。
她轻轻靠了过来,带着探究而迷茫的神色看向余映舟,温暖的手指轻轻擦过余映舟的脸颊,摸了摸她脸上的眼泪。
轻声问:“舟舟很难过吗?”
她懵懂无知的凑过来抱住了余映舟,声音软且甜,呼吸喷在余映舟的脸颊上,带起一阵不太舒服的温度,然后低下头亲了一下语余映舟的脸颊。
“舟舟不难过,亲亲就不难过了。”
余映舟的脸轰的一下发起烫来,她猛的一下推开了程嘉禾,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余映舟已经十多岁了,她知道不能随便亲人,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可是这件事程嘉禾又不会懂。
被推倒的程嘉禾好像有点冷,呆呆的看着她,然后在余映舟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窝进了她的被窝里。
余映舟像一块快要点着的炮仗,差点跳起来:“你干什么?你给我起来!”
“不起来,”她的声音有点脆生生的,又有些有恃无恐,“我要和舟舟睡嘛。”
余映舟从小就没什么耐心,知道跟程嘉禾说不通以后就去赶她,程嘉禾细胳膊细腿可争不过她,结果程嘉禾刚好坐在床沿,她的手轻轻一推,程嘉禾就跟他的布娃娃咕噜噜一起滚在了地上。
恰在此刻门打开了,寒冬腊月抱着一只乌龟回家的余嵩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手电和一把打湿的伞,程嘉禾眨巴眨巴眼睛,发出了这个晚上第一声哭嚎。
“余映舟!”
刚刚修复的一点母女关系在程嘉禾的哭声中消失殆尽,要不是因为外头天寒地冻,余映舟大概又要被她爹拿着扫把追的满楼跑。
但余映舟可不是吃了亏咬牙忍气吞声的人,她有仇必报。
这段时间爸妈的工作越来越忙,他们家离学校很近,只有五分钟路程,中间甚至没有只有一个马路口,于是在重新送程嘉禾上下学一个星期没有发现异常以后他们就把这项工作又交给了余映舟。
余映舟发誓一定好好照顾妹妹。
然后她拉着程嘉禾摔进了老楼旁边的积雪堆里。
程嘉禾怕冷衣服总穿的很多,圆滚滚的像一个小雪球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她刚要爬起来,余映舟就推她一下,她又重新摔回雪地里去,在雪地里滚一圈儿再想爬起来余映舟又推她一下。
如此反复三次以后程嘉禾就开始委屈巴巴的掉眼泪。
余映舟假装视若无睹,凶巴巴的看着她:“以后还敢不敢告状了?”
她现在觉得程嘉禾肯定是能听懂一些的,她是个傻子,但又没有那么傻,竟然还会趁爸妈回来的时候大哭大闹来告状,害她被抓在客厅教育。
“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就把你埋在雪里,让你爬都爬不出来!”
她凶神恶煞的警告完就带着周明明率先朝学校走过去,她才不想和小告状精走在一起,和程嘉禾走在一起,同学们都不敢找她一起玩儿。
第一节课程嘉禾前十分钟没有来,余映舟还想活该她迟到,然后是第二个十分钟,第三个十分钟,再到下课,程嘉禾也没有来。
这时候余映舟已经坐不住了,什么课也听不进去,手指不停的戳着课本,那个傻子不会迷路了吧?不会真的被人贩子拐走了吧?
果然班主任也发现了这件事,下了课就到她桌子旁边问她程嘉禾到哪里去了?你们俩不是一起来学校的吗?
班主任不敢擅自做主,立刻打电话通知了余映舟的爸妈。
她带班主任过去的时候程嘉禾还在雪堆里没有爬起来,小小的一个缩在雪堆里,清晨的阳光洒下来温度开始逐渐升高,雪已经化了不少,污水打湿了程嘉禾的衣服,她的手指冻得通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看见余映舟走过来就往后缩,一点也不敢靠近,班主任蹲下身去朝她伸手,她却只是怯生生的看着余映舟,眼泪哗哗的流。
哪怕她什么也没说,眼泪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班主任确定她是出了事,将程嘉禾带回了办公室,用干净的纸巾擦干净了她的脸和手掌,然后脱下了她的湿衣裳换上了自己孩子的旧衣服,柔声问她:“嘉嘉,出了什么事,你告诉老师好不好?”
余映舟的心吓的几乎要跳出来,她小时候学习成绩很不好,一直是老师头疼的调皮学生,对班主任有种老鼠遇见猫的心虚。
程嘉禾咬着她的手指,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着,里面好像还凝结着没有擦干的泪水,很久以后才摇了摇头含糊着说,“不知道......”
可她好像真的不会撒谎,说话的时候还不停的看余映舟,肩膀也瑟缩着,一副害怕到不行的样子。
余映舟气结。
这还不如不说呢,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
班主任严厉的看了余映舟一眼,当天晚上就喜提家访一份。
班主任和爸妈说话的时候余映舟就蹲在院子里和周明明逗乌龟,本来那只乌龟已经快要冬眠了,被程嘉禾一通折腾好像是困意全无,回来的时候又继续生龙活虎,在院子里团团转。
余映舟以为爸妈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可到最后也却轻轻放下,只是第二天上午带着程嘉禾去了游乐园。
——只带了程嘉禾。
这是一种新的惩罚,他们不对余映舟做出体罚和惩戒,他们只是对程嘉禾好一些,更好一些,那是对程嘉禾的愧疚和补偿。
年少的余映舟一个人在家里等待着爸妈和程嘉禾回家的时候却不止一次的趴在床上流过眼泪。
但她生性倔强,绝不会轻易示弱,所以她擦干眼泪出去和周明明骑自行车,从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玩到傍晚夕阳已经坠落。
出于某种隐秘的厌恶,她从来没有带过程嘉禾一起玩,程嘉禾就趴在老家的阳台上下巴垫在手臂上看着余映舟像一阵风一样从楼门前呼啸而过,残风裹挟着落叶,而后又轻轻落下。
余映舟的妈妈推开门端着水果进来时就看见程嘉禾一个人趴在那里,眼睛亮亮看着余映舟离开的背影。
她们都还是小孩子,没有人会喜欢一直被孤立。
于是在吃饭的时候给余映舟夹了她喜欢的豆角,柔声同她商量:“舟舟下次出去玩带嘉嘉一起去吧。”
程嘉禾也在旁边悄悄的望着她,一下又一下的咬着筷子,发出不太悦耳的脆响。
“我才不带她去呢,大家又不喜欢她。”
她总是哭总是闹,连自行车也不会骑。
程嘉禾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是从她的脸色里看出来拒绝,眼眶就红了,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出来,余映舟的妈妈还想再开口,余映舟的爸爸已经把程嘉禾抱进了怀里。
“舟舟不喜欢嘉嘉,舟舟不带嘉嘉玩儿......”
“没关系,明天叔叔和阿姨带嘉嘉出去玩,上次嘉嘉不是说想要吃蛋糕吗?明天叔叔下班就带嘉嘉买,买一个大的红心的大蛋糕,好不好?”
余映舟的筷子顿了一下,那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后来想起来甚至觉得那碗米饭都是苦的。
程嘉禾从小就喜欢缠着余映舟,余映舟嫉妒爸爸妈妈对程嘉禾的好,然而她越讨厌越针对越是推开程嘉禾就会让爸爸妈妈越愧疚,他们把所有的爱所有的耐心都给了程嘉禾,然后把所有需要承受的都给了余映舟。
一直到很多年后,都是如此。
余映舟讨厌程嘉禾,不加掩饰。
程嘉禾总是可怜兮兮的跟在她身后,咬着手指喊她,舟舟,舟舟等等我......
余映舟从来不会回头,就好像没有听见过身后的声音。
她从来不跟程嘉禾一起玩儿,也从来不跟程嘉禾一起上下学,慢慢的所有人都知道虽然程嘉禾是余映程的妹妹,但她们几乎没什么关系,余映舟跟所有人一样排斥那个小傻子。
余映舟有太多朋友了,没有程嘉禾的原因她身边重新聚集了一堆朋友,每天放学以后都会有人在楼下把手捧成喇叭状大喊:“舟舟快出来,我们在楼下等你——”
一起去骑自行车,一起去放风筝,一起去公园里爬山,他们总有许许多多的活动,那么多人围绕在余映舟的身边,那么多人喜欢她,仿佛她身上有一层看不见的光吸引着所有人。
程嘉禾一如既往的在阳台看着余映舟,看着过往的每一个人。
偶尔余映舟骑着自行车疯跑的时候会在下坡时松开手,浩荡的长风吹过她的长发,心跳达到前所未有的快速,她会在那一刻展开双手像一只飞鸟,抬起头时却能看见程嘉禾的眼睛。
幽深干净,像雨后无瑕的天空,就那样看着她,一动不动,背后的窗子好像是一个小小的牢笼,她就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笼子里几乎是羡慕的看着她。
余映舟想,她的人生好像一直都那样无聊而寂寞。
有时候余映舟也会觉得她可怜,会想程嘉禾看着他们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会委屈还是会羡慕,但后来她看见一本书,上面说心智有缺的人看世界如同隔着一层薄雾,她们根本不会明白这些弯弯绕绕,而程嘉禾也许并没有那些和她一争高下的心思。
毕竟她是个傻子。
可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恶,她根本不想争却每一次都赢,自己想争却每一次都输。
程嘉禾来到他们家的第一年,余爸爸和余妈妈给程嘉禾买了一个蛋糕,求了一个平安福,他们说新的一年希望小嘉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希望舟舟也是。
余映舟默默在心里想,她会永远讨厌程嘉禾,永远——
因为程嘉禾让她变成了那个可有可无的也是。
余映舟是个很倔的人,她的讨厌持续了整整五年,但终究没能持续到一辈子。
也许是错觉,在程嘉禾到来以后,余爸爸和余妈妈变得更加的忙碌起来,一开始他们还天天准时接送程嘉禾放学,后来程嘉禾大一些了,他们更加忙碌,也会拜托邻居去帮忙照看一下。
领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平时很有空闲,有太阳的时候就在梧桐树下晒晒太阳,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原因,她的记性很不好,很多时候都会忘了这件事。
好在家离学校很近,程嘉禾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走多了总算能够知道自己家的路。
余映舟从不会等程嘉禾一起回家,在冬天里和周明明结伴去不远处的小河水里敲碎冰块儿,守株待兔的等待迫不及待浮上来喘气的傻鱼。
哪怕是再冷的冬天,他们也会用冻得通红的手扶住自行车的把手。
学校的周边两条街都种满了长长的法梧桐,路的尽头是更长的白蜡树,冬天的梧桐只剩下几片寥落的红黄色的枯叶打着旋儿飞舞。
余映舟蹬着自行车飞快的路过时看见了程嘉禾,她被几个隔壁班的少年们堵在路口最大的那颗梧桐树下,像是雪球一样被推搡着。
程嘉禾看见了她,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跟着她走到路的尽头。
余家爸妈太宠程嘉禾了,在身边的时候要什么买什么,不在身边的时候就给一把钱让程嘉禾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那是对余映舟从未有过的大方和宠溺。
初中的少年们对外界开始产生好奇,并迫切的想要去探索,然而那个时候一个星期不到十块钱零花钱让他们捉襟见肘,手握大几百的程嘉禾简直是一只在眼前晃悠的肥羊,而且这只肥羊还是个傻子,不知道告状也不知道反抗。
这不是程嘉禾被勒索的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直到余映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程嘉禾才瘪着嘴开始慢慢的开始掉眼泪,她哭得很凶也很厉害,那几个围住她的少年怕声音太大引来其他人,赶紧围拢把她圈在中间。
“余映舟根本不会管你的,把钱拿出来。”领头的少年又逼近几步,不耐烦的伸出手去推程嘉禾的肩膀。
程嘉禾往后踉跄了几下,一下子撞在了树干上,地上还有雪没有清扫干净大概有些滑,她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没有,没有了。”她慌忙的摇着头。
可那些孩子们勒索过她不止一次,早就知道她兜里大概的钱数,知道肯定还有。
“呦,傻子也知道撒谎了。”领头的少年哼了一声,就要过去搜身,程嘉禾吓的不停往地上缩,一双眼睛糊的全是眼泪。
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然后重重的在一旁停下,余映舟扛着网兜,一身的鱼腥味还没散干净,一只脚撑在地上,她从小就高高瘦瘦的,初中的年纪已经勾勒出姣好的身体线条,身后是不停飞落的梧桐枯叶和鹅蛋黄一样慢慢落下的夕阳,把她的侧脸映照的仿佛渡了一层薄薄的微光。
“你们不知道程嘉禾是我妹妹吗?”她说的理直气壮。
余映舟从小就是孩子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比谁都厉害,体育几乎十项全能,就连打架都能把班里最高的男孩子打哭,在他们学校小有名气,都知道不能欺负余映舟的朋友。
围着程嘉禾的几个少年们都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不是不承认程嘉禾是你妹妹吗?!”
就因为她不承认,所以他们才敢欺负程嘉禾呀,都欺负这么久了,也没看余映舟为她说过一句话。
“承不承认,那不都是我妹妹吗?”余映舟不耐烦的开口,伸手将扛在肩上的网兜往前一挥左右滑动,几个少年们生怕被打到头,都连忙让出空地。
她恰好伸出手拉住程嘉禾,程嘉禾却没有握她的手而是呜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白白嫩嫩的手抱的紧紧的,哽咽着喊:“舟舟......”
声音和眼泪含混在一起,听起来又可怜又乖。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余映舟一直在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去救程嘉禾呢?因为她心软,还是因为程嘉禾的眼睛,像下了一场湿漉漉的大雨,短暂在她身上停留,就让她觉得好像有一场雨经过。
余映舟拉程嘉禾走的时候那几个小少年还不甘心放过这么一只大肥羊,在后面气急败坏的喊。
“好啊,余映舟,你可终于承认了,你有一个疯子妹妹——余映舟你有一个疯子妹妹——”
那声音传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街巷,最后惊扰了住在周围的老师,那群少年们惹祸上身立刻做鸟兽散,跑的无影无踪。
而余映舟依然一只手扛着她的网兜,一只手握着车把手不紧不慢的沿着街道走到路的尽头,周明明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嗷的一声探出头来可惜的喊:“刚刚有两条好长的黑鱼——”
他的话没有喊完,就看见在远远的山坡上一个小尾巴悄悄缀在余映舟身后,来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那是湿漉漉的程嘉禾。
“你怎么带她来了?”周明明从冰冷的河水里爬起来,哗啦啦的冷水从他身上坠落,氤氲出一团白雾,少年单薄的身形都因为冬天而变得凌冽又清秀。
“她自己跟来的,我又没带她来。”余映舟把自行车停在河边,蜿蜒的河水静悄悄的水下流动,最后的阳光碎成点点金黄落在她长长的眼睫。
程嘉禾突然蹲下身去看着她的眼睛,而后从怀里掏出满满当当的糖和一堆皱巴巴的钱捧到余映舟眼前,绽出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像一轮月亮。
她说:“舟舟,都给你——”
“都给舟舟,舟舟吃——”
她把那些需要别人抢的东西完完整整的,全都一股脑的送到了余映舟眼前。
亮色的糖纸反衬出点点碎金。
后来余映舟想,那时候的她其实不是接受了程嘉禾而是妥协的接受了她的命运。
她摆脱不了程嘉禾,她的爸妈永远不会把程嘉禾送走,哪怕她再反对,再顽抗也没有用。
余映舟没有驱赶她,也没有拿她的糖,她只是无视了她,目光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倒映在水里的凌凌波光。
从那以后程嘉禾就天天跟着余映舟,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回家,余映舟身边一直那样热闹,程嘉禾就做她身后的那只小尾巴,总是傻乎乎的跟在她身后,嘴里有时候咬着糖,有时候吃着零食,有时候忐忑不安的咬着手指。
她身上有很多钱,余映舟和她的的朋友们没钱的时候就去找她拿,她总是很大方,丝毫不介意,傻乎乎的笑着,把所有的钱都递给余映舟。
“给舟舟,都给舟舟......”
慢慢的,也没有那样多的人害怕和欺负程嘉禾,她虽然不聪明有些笨,但身上干干净净又傻乎乎的爱笑,少年们总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欲,只要进入他们好友的范围里就能得到他们的庇护和不计前嫌。
终于也会有女孩子在放假过来找余映舟的时候寻找程嘉禾的踪迹,看见在门口悄悄探头探脑的程嘉禾,也会冲她笑着说:“舟舟,带嘉嘉一起吧。”
余映舟虽然嘴上嫌弃,但是出门的时候还是会把程嘉禾带上,让她坐在自己自行车的后座。
北方的冬天那样冷,少年们却好像从来不害怕,呼啸的北风从身边吹过,程嘉禾抱紧了余映舟的腰,呼吸里都是余映舟妈妈喜欢的栀子花的香气。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余映舟身边的人,是已经长成清瘦少年的周明明,另一个是余映舟最好的朋友,林慧欣。
高高飘起的米色围巾遮住了她的下颌,露出来的鼻子挺翘,眼睛圆润,高高扎起的丸子头下是一截白且脆弱的脖颈,在冬日里白的像是在发光。
她是学校的英语课代表,隔壁班主任的女儿,一口英语说的流利又清晰,所有的学科都得心应手,她是余映舟最合拍的朋友。
程嘉禾呆呆的看着他们,被冷风掀起来的围巾总是容易遮住眼睛,她在某一刻突然伸出手去,余映舟却已经快她一步,把她的手按了下去。
“别乱动,下坡了。”她语气有点凶,握住程嘉禾的手却一时之间没有松开。
那一段下山的陡坡如果程嘉禾乱动让自行车失去平衡,她们两个就会一起冲进冬天干冷的土地里,摔个人仰马翻。
“哦。”程嘉禾乖乖点头,泛冷的手指下是近乎灼热的温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映舟觉得烫的有些惊人。
余映舟曾经以为一切都会这样慢慢的好起来,爸妈看见她们和谐相处会安心,程嘉禾会做一个虽然有点傻但不多事的妹妹。
那一年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余映舟周明明还有同班的其他人组织了一次野炊,老城区骑五分钟的自行车就能抵达山林,那是河流的上游,山间潺潺的小溪在薄薄的冰层下流淌,少年们在星野下架起烤架,周明明是烤鱼的好手,自告奋勇过来掌勺。
程嘉禾被安排跟其他人一起去拾柴,他们回来的有些晚了,周明明已经烤好了第一条鱼已经被他们三个分食。
周明明明显只会纸上谈兵,说好的大展身手结果分分钟烤的焦糊,色厉内荏的威胁他们必须吃掉。
她和林慧欣推搡着逼周明明自己吃下去,周明明一边惨叫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木头铲子,篝火不停的晃动里她无意间回头看见程嘉禾。
站在他们身后,微笑着看着她们。
那是余映舟无法形容的笑容,明明应该是开心的,因为她的嘴角的弧度弯的的像一轮月亮,可她眼里只倒映着月亮的冷光。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也一直没有弄懂那时的程嘉禾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够弄懂一个傻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在第他们结伴离开的时候,在路过那条溪流的那一刻,周明明摔进了那条冰冻的河水里。
整个人扑通一声摔进了深夜的河流,那道河并不深,然而冬天的水冰冷刺骨,四下漆黑的仿佛亘古长夜。
程嘉禾跟在他身后,那双干净纯澈的眼睛倒映着一轮浅浅的月亮,甚至在前一刻,周明明还在向她伸出手,说:“这里滑,嘉嘉把手给我。”
程嘉禾推了周明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谁能解释植物为什么破土发芽?谁又能解释精神病人为什么犯病?
她好像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发疯,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
周明明被拉起来的时候脸上身上已经全部都湿透了,周围的少年们手忙脚乱的打起电筒,脱下衣服盖在林慧欣的身上,女孩子们用大把大把的纸巾帮周明明擦着口鼻的污渍和泥水。
他捂着脸还在说没事,一旁的林慧欣却发出了一声尖叫,白晃晃的灯光照下来,他身上有湿漉漉的水不停的滴落,然而颜色却是绯红,女孩子手里苍白的纸巾已经被染成了鲜红。
他们终于还是惊动了家长,找来了救护车送周明明进了医院,那天晚上一切都闹哄哄的,在所有喧闹的,痛苦的,惊讶的声音中余映舟打了程嘉禾一巴掌。
她在医院的走廊里,在终于把周明明送进急诊室以后,面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程嘉禾痛苦崩溃的失控。
她连失控都是压抑而克制的,嘴唇抿的发白,目光是冰冷的,声音却在发抖。
“你到底想干什么?程嘉禾?!”
她推搡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医院苍白的墙壁上,程嘉禾看着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失控,只是轻轻的喊她的名字,迷茫又无措。
“舟舟......”
后来,余嵩和郑雅雯赶到以后把程嘉禾护在身后,又将程嘉禾紧紧的抱在了怀里,这种毫无缘由的偏爱和袒护几乎从未出现在余映舟身上过。
程嘉禾站在他们身后,这一次却没有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她只是看着余映舟,仔细又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医院的光影在她脸上不断的变换,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激动。
周周除了身上的擦伤和重感冒之外,最严重的一处是鼻梁骨折,□□的鼻梁撞在了河道中的石头上,虽然医生说不严重,但少年仍处于发育期,会不会影响他的骨相谁也不知道。
周明明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甚至在第二天还能在送来的花篮里面挑挑拣拣的喊自己要吃苹果,但周明明的爸妈是学校的老师,在这一次事件以后撕下了多年邻居的面子。
周明明的学习不好走的是体育的路子,这条路并不好走,从小就要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不久之后就是市里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而如今以周明明的伤势绝对不能参加。
“这样的学生就应该转学,我们的学校不能随便收容一个精神病,她就应该去特殊学校,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下一次犯病的时候做出更过分的事呢,校长,你要考虑啊。”
校长左右为难,程嘉禾这个情况来上学,一是政策允许,她的精神失常并不严重,二来是因为余家爸妈每年逢年过节都为他送上了丰厚的礼物。
但周明明爸妈是学校的老教师,面子也是有的,除开是老师之外更是家长,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余妈妈摸着程嘉禾的头轻声说,“嘉嘉不要怕,告诉阿姨,为什么推明明?”
已经十几岁的程嘉禾依然习惯性的缩在余妈妈的怀里,很久之后才闷闷的说:“因为他,欺负舟舟.......”
气氛紧张而又空旷的病房里,因为这一句话而陡然安静,只有周明明的脸色骤然煞白。
余妈妈很好脾气的抚摸着程嘉禾绷紧的脊背安抚着她的情绪:“他怎么欺负舟舟了?嘉嘉告诉阿姨好不好?”
程嘉禾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冬天外面刚刚下了一场冷雨,把她的眼睛也淋得仿佛透彻的琉璃,流转着湿润的微光,她像是不安的咬着自己的手指。
“他,他写信,送舟舟花,要我送呜.......”
她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显得尤为清晰,像是平地上骤然炸响了一声惊雷。
少年们情窦初开的年纪,周明明借这次野炊准备向余映舟告白,他背了一书包在这个季节已经少见的玫瑰花,写了厚厚的表明心迹的信,准备在满天星河映照之下,在那条冰封的河流一旁向余映舟告白。
程嘉禾在他眼里是什么呢?大概是一个祝福他们俩的小花童,所以给她安排了在合适的时候把玫瑰花捧过来的任务。
周明明和余映舟一起长大,又何尝不是同程嘉禾一起长大?爱屋及乌他对程嘉禾都比别人好,毕竟想着那是余映舟的妹妹。
他总以为他笼络住了程嘉禾,他没有想过程嘉禾会突然发疯,就像他没有想过程嘉禾会突然在医院的病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破他。
少年的尊严和隐秘的爱意在那一刻都被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赤/裸裸的处刑。
那一年,他们初三,学校严禁谈恋爱,抓住早恋的会被遣返回家,处分将全校公布。
程嘉禾的话说完周明明爸妈的脸色都是苍白的。
没有人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但是这件事必须收尾,余映舟的爸妈决定搬家。
其实他们家早在五六年前就应该搬走了,这些年来他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可以换更好的房子和更好的学校。
是余映舟不想放弃一起长大的朋友,甚至为了不搬走妥协愿意和程嘉禾住同一个房间,然而这样的妥协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余家爸妈做事雷厉风行,房子买了市区最好的地段的精装修,半个月以后两个孩子的学校也都全部联系好,花费时间最多的反而是与邻居亲友的告别,余映舟搬走的前一天正好是小年。
那时候还没有禁放烟花,哪怕是小年街上也已经陆陆续续的挂满了灯笼,天色刚刚擦黑天幕就已经升起大朵大朵的烟花。
周明明在老楼下面的梧桐树下发呆,身边放着几个啤酒瓶,初中的男孩子们已经开始学着抽烟和喝酒,自以为那是成熟的标志,但周明明家教严厉以往是从来不沾的。
街面上落满了雪,余映舟踩在上面有轻轻的雪面坍塌的声音,周明明听见声音回过头看她。
余映舟拿了一罐啤酒捧在手里,冰冷的温度好像要透过手掌深入骨髓。
夜色很深,楼下的夜灯早就在几年前彻底坏掉,没有人修缮,只有远处忽而闪现的烟花映亮了少年的脸庞,然而烟花寂灭之后就只剩下更为深邃的黑暗。
周明明问她:“映舟,你真的要一辈子背负这个累赘吗?”
一辈子背负一个痴痴傻傻的程嘉禾,一辈子都逃不开,躲不掉。
余映舟没有说话。
其实余映舟快要放弃了,因为爸妈不可能放弃程嘉禾,而她有程嘉禾在身边就永远无法做一个正常人。
“程嘉禾是你爸妈收留的,不是你收留的,映舟,她跟你没有关系。”
而程嘉禾总在不停的毁坏她人生的基石,影响她的未来和人生。
如果不是程嘉禾,她甚至不会离开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也许是烟花晃了眼睛,余映舟觉得在那转瞬即逝的光亮里似乎看见了周明明眼底的泪水。
他说:“余映舟,等你彻底摆脱程嘉禾的那一天,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满满都是期盼,可惜烟花落幕,余映舟没能看见。
看见的是趴在阳台的程嘉禾,她看着周明明明吸着鼻子站在雪地里,也看着雪一层又一层的落下来,遮盖了余映舟的脚印。
不久之后,她听见了咔擦一声清脆的开门声。
是余映舟回来了,有什么关系呢?她总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