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余嵩以为那就是结束了,身死债消,一笔勾销,他用自己的命去换两个女儿未来安宁的一生。
他不是一个好的父亲,同样不是一个好的商人,他的死亡没有满足那些从余家身上啃噬利益的鬣狗,甚至没有来得及给余映舟交代身负的债务。
他的手机伴随他从30层楼上一起落下,摔的稀碎,余映舟得知彻底修不好的那一天是余嵩的头七。
火葬的费用已经耗尽了余映舟的钱,她连修手机的费用都拮据的拿不出来,知道修不好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是释然还是痛苦。
英国那边对接的人只有余嵩自己知道,错过了这一次的航班和对接,程嘉禾已经无法再离开。
她终究还是和程嘉禾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孤岛。
那个夏天对于刚满18岁的余映舟来说简直是地狱,没有买墓地和骨灰盒的钱,她用塑料桶将父母的骨灰装好放在客厅的柜台上。
她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活的仿佛行尸走肉,家里的窗帘全部拉上,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倒在床上,目光空洞的看着墙壁。
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的哭出来,睡醒的时候枕头都是潮湿的,伸手拿东西的时候碰到了妈妈的骨灰盒,她愣了一下以后嚎啕大哭,比程嘉禾更像一个疯子。
她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活下来的,隐约记得她在地上哭程嘉禾就抱着膝盖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她哭累了程嘉禾就过来扶她起来,嘴里念叨着:“舟舟,起来,脏,地上脏......”
余映舟像一缕幽魂被她吃力的扶到床上去,程嘉禾有时候会拿着杯子喂给她水,她不知道怎么喂,就往嘴边靠。
余映舟不想喝抿唇就偏过头去,程嘉禾就锲而不舍的追过来,用冰凉的杯壁贴在她干枯的嘴唇上。
“水,舟舟喝,快喝......”程嘉禾出奇的有耐心,好像根本不知道累,余映舟不喝她就一直举着,凑在她身边,那时候虽然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了,暑气仍然在蒸腾,两个人靠在一起没一会儿就要出一身汗,余映舟终于张开口,程嘉禾就小狗一样凑过去把水灌进她嘴里。
程嘉禾不会烧开水,水都是自来水龙头接过来的,还带着消毒水的气味,灌进余映舟干涩的嘴唇里,她在那一刻莫名其妙的想哭。
于是也就顺从本心的哭了出来。
“舟舟不哭,舟舟不哭.......”程嘉禾把杯子歪歪斜斜的放在床上,开始伸手去擦余映舟的眼泪,可余映舟的泪水好像流之不尽,怎么也擦不干净。
程嘉禾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凑过去伸出舌头舔舐余映舟的脸颊,像一只笨呼呼的小狗要给主人舔舐伤口,把咸涩和痛苦都吃进嘴里,替她分担。
没有人会如此安慰旁人,细密舔舐亲吻滚烫的眼泪和脸颊,细腻濡湿的触感只会让人觉得诡谲,但在那一刻没有人觉得不对,余映舟甚至久违的感到了安慰。
在某一刻,余映舟觉得她们两个都是世上没有人要的小狗,所以才能报团取暖。
余映舟在那天晚上发了一场高烧,并不是感冒,却烧到了近乎昏厥的程度,她的意识浮浮沉沉,好像要永坠黑暗又好像还有一些不甘心。
她在偶尔清醒的时间里感受到程嘉禾用冷水拍她的脸,感受到程嘉禾把所有衣服抱到床上堆在她面前,最后一次醒过来时程嘉禾抱着她,滚烫濡湿的触感接触着脸颊。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上,是程嘉禾在舔舐她的眼角和脸颊,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程嘉禾就感受到了,她紧紧抱着余映舟,一遍又一遍的求她。
“舟舟不要走,舟舟不要离开我,舟舟不要走,舟舟不要离开嘉嘉.......”
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余映舟闭着眼睛感受到了滚烫的温度,发着烧的思维转的很慢,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那是程嘉禾在哭。
——那是程嘉禾的眼泪。
在那段艰难的时间里余映舟不止一次的想到过死亡,想要去找爸妈团聚,如果不是程嘉禾,她大概会在那一刻就永坠无间地狱。
她挣扎着,费力的张开口,用了很多次才发出嘶哑的声音。
她说:“我在。”
程嘉禾呜呜的哭着,用热烫的额头不停的蹭余映舟的脸,抽泣着喊舟舟,舟舟。
她们的靠的那么近,好像就连体温和也可以传递。
程嘉禾不会照顾人,她是很胆小的傻子,下楼用余妈妈生前给她洗干净的荷包里的零花钱买泡面,以前要么拿回来用冷水泡泡要么就生吃,余映舟生病以后她开始学着烧热水。
好在余嵩活着的时候怕开火烫到程嘉禾给她买了热得快,但程嘉禾捧着一碗滚烫的热水泡面准备进卧室的时候门被砸开了。
“余嵩!你以为搬到这个臭垃圾场来我就找不到你了?快给老子滚出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上世纪建成的小区到现在已经快四十年,老旧的建筑趋近于腐朽,根本受不住壮年男子的猛砸,门在哐当一声巨响一下破破烂烂的摔在了一旁。
与此同时落地的还有程嘉禾手里受了惊吓没拿稳的瓷碗,热水淅淅沥沥全淋在了程嘉禾光洁的小腿上。
余映舟眼前阵阵发黑,撑着门框走到客厅时程嘉禾的腿已经一片通红。
余家的公司早就申请了破产,剩下一点微薄的资产早被她爸当年所谓的合伙人席卷一空,她爸死后也有人过来要过债,有的看见余嵩的骨灰直骂晦气,有的态度还算温和,被人砸门这还是第一次。
余映舟撑着发软的双腿走过到她爸的骨灰旁边,指着那盒子用沙哑的声音开口:“我爸就在那里,你找他说。”
她伸手去拉程嘉禾,程嘉禾像是被吓坏了,慢慢的移动过来。
程嘉禾从小皮肤就白,远看就像一只瓷娃娃,稍微磕碰一点就青一块紫一块,这会儿小腿已经红的很吓人。
那男人气势蛮横,三步并作两步冲尬捞起余映舟她爸的骨灰盒高高举起。
“欠钱不还的王八玩意儿,我呸,死的活该!”
余映舟瞳孔慢慢睁大,男人的身高比余映舟高太多,臂力也远比余映舟强横,她去抢没有任何胜算。
男人也根本没管她,把骨灰盒猛的朝下一摔,地上骨灰飞扬,男人用的力气极大,细碎的白灰几乎在刹那间遮住人的眼睛。
“爸......”
空气里都是骨灰粉尘,余映舟膝盖发软于是也就沿着门框慢慢的滑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不知道是摔碎的骨茬还是扫落碎掉的廉价茶杯,有什么顶着余映舟的手掌,不一会儿就有鲜血流了出来。
程嘉禾跟着跪下来,紧紧抓住余映舟的手,把她的手从碎片里拿出来,抱进了自己怀里。
男人见余映舟仍不说话,脸上横肉抖了抖,转身就抓住了余映舟她妈的骨灰盒,余映舟终于有了一点动静,她张了张口,从快要烧废的嗓子里挤出一点气若游丝的声音。
“我爸欠你多少钱?”
“他欠老子十万!妈的,以为一死了之?他就是死了也别想赖账!”
是啊,想死了一了百了哪里有那么容易了?余映舟几乎想笑了,她爸走的时候怎么想的呢?是不是觉得他死了就能解决一切了?一切并不会被解决,只会不停延续,除非余家所有人都死绝了或许才能结束。
她没有力气再说多的话,只是用沙哑的声音说:“欠条。”
男人从身上搜了搜,果然拿出来一张纸质欠条,余映舟接过去放在地上对着阳光看,她眼前一阵一阵发晕,看了半晌才发现那欠条上确实是她爸的笔迹,借贷五万六千元。
“我只还五万六。”
“你说什么?你他妈的想赖利息?”男人顿时大怒,一把抓住余映舟的领子就把她提了起来,领口勒的余映舟呼吸不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离了地面,好像灵魂也随着离去。
程嘉禾见余映舟被抓想也没想,凑过去就咬男人的手臂,男人吃痛用另一只手把程嘉禾猛地甩开,只听见轰的一声,余映舟以为是程嘉禾被男人摔在了地上,领口却猝然被松开,睁开眼时男人已经满脸是血的撑在了门板边上。
背后是拿着生锈铁栏的程嘉禾,她的眼睛睁的很大,黑而亮的瞳孔点缀其间,鲜红的血液顺着她苍白的手腕蜿蜒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在遍地惨白的骨灰里,像一条艳丽而危险的毒蛇吐着剧毒的毒液。
久违的呼吸争先恐后的涌入口腔,将余映舟从窒息的边缘拉回。
砰的一声铁栏杆落地,程嘉禾重重撞进了余映舟的怀里,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哭泣。
“舟舟——”
正常人无法指望一个神经病下手会有余地,程嘉禾尤其如此。
男人最终被送进了医院,余映舟就守在医院外面,程嘉禾紧紧埋在她怀里,身上不停的颤抖,她应该在这个时候安慰程嘉禾的,可她实在太累了,累到不想说话,她只是把下颌放在程嘉禾的肩膀上,像是进入短暂的休息。
男人醒来以后余映舟借了医院的笔,给他写了一个四千的欠条,她声音始终很平静。
“医药费四千,我先欠着,一共是六万,你如果要六万我努力挣了还给你,如果你要十万,”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窗外,“这里是医院十二楼,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十二楼的高度已经没有郁郁葱葱的树木,蔚蓝的天空近在咫尺,离死亡也是。
莫名的,那个男人就知道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不是在说假话。
一直到回到那间破败的出租屋里余映舟才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喘一口气,满地狼藉,她爸爸的骨灰,破碎的门框和被摔在地上的瓷碗面条,一切都像一场无止境都噩梦。
程嘉禾紧紧挨着她,还没有清洗带着血腥味的手指抱着她的手臂,她坐在沙发上问程嘉禾,“为什么要砸人?”
程嘉禾终于等到余映舟开口说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小狗一样凑上去蹭蹭余映舟的肩膀,瞳孔却漆黑的像永不见底的深渊,她说:“因为他打舟舟......”
“要保护舟舟......”
“要保护舟舟!”
她要保护她。
余映舟轻轻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慢慢的流了出来,她想,为什么会是程嘉禾呢?那个想保护她的人,到头来竟然是程嘉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