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相聚
“微微。”许幼怡轻轻唤出一声,已经感到热泪上涌,无法自已。
她多么想立刻扑过去,把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拥在怀里,紧紧抱住,再也不要放开。
但是她现在脚很痛,痛得根本就站不起来。
“别动。”严微低沉的声音传来,她已经俯下身蹲着,小心地把许幼怡受伤的那只脚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褪下高跟鞋和丝袜,仔细地查看她的伤势。
“脚扭了,肿了一块,需要敷点药。”严微简洁地说。然后她抬起头来,在月光下,许幼怡终于看得更清楚了些。
严微又瘦了,简直是面黄肌瘦,好像有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头发凌乱,长长的梳了一根麻花辫,发辫上还粘着些泥土。浑身衣物也是又旧又脏。但许幼怡根本不管这些,借着严微半蹲的姿态,她猛然抱住了她,感受到对方胸膛里有力的心跳,才感觉宽慰了些。
她抱了很久,眼泪也流了很久,再久也不愿放开。但她听见严微闷闷的声音:“别抱了,我身上太脏了……”
许幼怡破涕为笑,心想,没错,这就是严微本人,不会认错了。
她放开严微,擦干眼泪,语气已转为嗔怪:“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一年多了,你去哪了?”
严微抿了抿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来话长。这里危险,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说着,她转过身来半跪着,示意许幼怡趴到她的背上。许幼怡喜滋滋地爬上去,感觉到那肩背十分宽阔坚实,是可以依赖的安全感,只是一把骨头,有点硌。
在幽幽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合二为一,缓缓在地上移动着。
许幼怡双手轻轻揽住严微的脖颈,嗅着那熟悉又亲切的气息,感受到对方深沉均匀的呼吸声。
一年多了,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一刻的幸福感。
也许久别真的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只要能够重逢,多么难熬的等待她也可以坚忍下去。
回到家里,许幼怡烧好热水,严微就去洗澡了。
感觉脚好了一些,许幼怡就单腿蹦蹦跳跳地,去了厨房,开始熬一锅粥。看见橱柜里还有些虾米、青菜,便一齐放进去。她倚靠在橱柜旁边,看着锅上逐渐升起热气,想起四年前,自己与严微的相识相知,大概就始于那个雨夜的一锅粥,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
现在,二人再同吃这一锅粥,感觉应该已是大不相同。
人世间的事情,岂非就是如此奇妙。
严微洗完澡出来,换上许幼怡的粉色丝质睡裙,眉头却紧蹙,嘟嘟囔囔地说:“你就没有一条睡裤吗……”
“有啊,不过那是冬天穿的,天气还不太冷就没拿出来。”许幼怡拿了一大两小三根汤匙从厨房走出来,抬眼看见严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挺合身的。”她打量着严微,笑道:“看起来特别少女。”
她这话是真心的。严微的头发披散下来,湿漉漉地黏在额角,因为总是编着辫子,所以此刻看起来有一点像自来卷,一双大眼睛像小鹿一般,滴溜溜地转着,显得十分动人。
就算她再坚韧、再强大、再冷傲,也不过还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至少对于许幼怡来说,严微还是那个她想要拥在怀里好好爱护的小妹妹。
许幼怡把汤匙放在桌上,对严微说:“愣着干嘛,去端粥啊。”
严微“哦”了一声,便走到厨房去,把一锅热气腾腾的粥端了出来。
两个人就像四年前一样,面对面坐着,吃粥。
但是严微吃得太快了,一下子把自己烫着了,疼得她“嘶哈”一声,龇牙咧嘴。
许幼怡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看向严微,才意识到,她确实是很饿了。
“慢慢吃,不要急。”许幼怡很难掩饰自己的心疼,“告诉我,这一年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严微一边吃,一边开始讲述这一年来的经历。大部队一直向西走,经过湖南、广西、贵州、四川、云南,最后终于到了陕北。这其中种种艰险,与敌人凶猛有关,也有地貌天气恶劣有关,总之是重重阻碍、千难万险。严微要照顾自己也要照顾孩子,所以有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给了严莉莉。等大队伍进了陕西,应该不会再有大危险,严微便将孩子托付给同志,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往南京赶。
严微讲得轻描淡写言简意赅,但许幼怡了解她,这个人对待苦痛总是如此淡然,真实情况只怕比她讲述得更要惊险痛苦万分。
“那其他人呢?老刘,老李他们,还有黄婶和董姨。”许幼怡拼命按下内心涌起的痛感,问起在瑞金时的那些朋友们的状况。
严微的声音低下去:“老刘没事。但其他人……都不在了。”
许幼怡感到内心猛然抽痛起来,看来这一趟险途减员率简直不要太高。因此也可以想象严微究竟经历过什么了。
吃过以后,严微洗了碗,许幼怡也梳洗完毕,二人并肩躺在床上。这张床不大,至少没有以前她们一起睡的那张大——在南京毕竟经费有限,工资也不高,得处处节省些。于是两个人由于身形都很高大,而紧紧挨在一起,动弹不得。
像过去一样,她们不急着睡,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严微问许幼怡:“你过得好吗?”许幼怡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总归是在城市里,衣食无忧的,就是无聊了一点。”
但是严微突然转过身来,与她脸对着脸,表情很认真:“不是的,你一定也遇到了很多困难吧。”
许幼怡一愣:“干嘛这么说。”
严微道:“你的眼神,你的表情,都不太一样了。”
许幼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是么,也许是吧。她知道严微想表达什么,只是那呆子的语言能力有限,像是一座冰山,隐藏的情感远远大于表达出来的爱意。
相比严微过去的一年,她许幼怡确实生活得富足多了,至少吃穿不愁,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精神压力,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熟悉的人和环境去独自执行一项任务,共事之人又非全是同志,大家虽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聚在一起,但各有背景立场,能够通力合作已然不易,更不要提是否交心。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不仅要做好工作,还要察言观色,做出一副温柔大方知书达理的做派。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还在周家的那些年岁,戴着一层一层面具,自我在繁华表象中逐渐迷失。
如果说严微习惯并擅长忍耐身体上的磨炼与苦痛,那么她许幼怡大概最精于的,就是如何顶住巨大的精神压力。
经过了这一年,许幼怡知道自己的眉间一定增添了很多忧郁,也许还有细纹,真要命。
也许只有在严微面前,她才能够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也只有严微能够懂她,能够看到她精致严谨毫无破绽的外表之下,隐藏的那些慌张和阴郁。
许幼怡突然伸出手去,摸了摸严微的脸,笑道:“没事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但严微直愣愣地说:“我回来了,就是要照顾你。我已经跟上边说好了,至少要辅助你完成这个任务。”
“真的?”许幼怡的忧郁烟消云散。
“当然是真的。”严微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次日清晨。许幼怡还沉浸在美妙的梦境中,她已经一年多没有睡得这么沉这么舒服了。
但是犹如魔音入耳,有什么人在一直叫她的名字。
“许——幼——怡——”一声一声连绵不绝。
许幼怡醒了。许幼怡很生气。
当她看到声音的发出者就是站在床边的严微时,她更生气了。
“怎么回事啊微微!你这么早叫我干嘛?”许幼怡坐起来,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
“叫你起床,都七点四十了,你不是八点上班吗?”
许幼怡无奈地看着她,没好气地说:“是八点上班,但是我一般四十五起床,五十五出门,八点刚好到办公室。”
“哦——”严微脸上闪现出一丝慌乱,然后又理直气壮地说:“就早了五分钟嘛,你可以多些时间准备一下,再化个好点的妆。”
“五分钟的睡眠也不能浪费!你不知道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药吗?化妆哪里比得上!”许幼怡气急败坏,作势伸手要打严微。
严微吐了吐舌头,躲掉了。
“桌上有早餐,你还来得及吃一口。”严微一边跑走一边说。
许幼怡无奈地笑了。也挺好的。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两人吃了些东西,许幼怡突然想起来昨晚在胡先生家看见的那个身影,便问严微:“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先去胡先生家了,我好像看见你了。”
“什么胡先生?”严微不明所以,“我刚到南京,就恰好看见你被那三个黑衣人围攻。”
许幼怡笑道:“又是‘路过’?我才不信。”
严微不置可否:“我没说谎。”
许幼怡看了一眼表,坏了,快要迟到了,便也不再追究。她胡乱又吃了几口,然后抓起放在客厅的手包,就准备出门。
临出门前,她对严微说:“等我回来哦。”
严微看着她,脸上显示出温柔笑意:“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