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希望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向全世界宣告日本投降,战争结束。
这一天无数人守在收音机前,等待着历史性的一刻。早在几天前,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消息就已经在报纸上透露出来,许幼怡和严微也看到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于是这一天也不例外,与严莉莉一起,仔细地听着收音机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模糊声音,直到确认日本是真的投降了,我们真的胜利了,战争也真的结束了。
严莉莉“嗷”地叫了一声,冲出照相馆,融入在街上的庆祝人群,与他们一起疯狂地叫着、笑着、跳着、流泪着、狂欢着。
严微看向许幼怡,发现对方已经泪眼涟涟,但嘴角却是上扬的。严微感到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便轻轻地握住许幼怡的手,站起身来,拉着她一起来到照相馆门外。
潮水般的人群从她们面前如流水一般涌向街道尽头。有几辆卡车在人流中缓慢行进,有人站在车上,挥舞着旗子,向空中撒下一张又一张写着“日本投降”报道的传单。有人在街边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好不热闹,人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疯狂欢呼,泪流满面。
就在漫天飞舞的传单和人们震耳欲聋的狂欢声音中,严微揽住许幼怡的腰,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上她的唇。对方先是一愣,然后更加猛烈地回应过来。
二人就在这铺天盖地的狂热气氛中深深拥吻。
终于结束了,战争结束了,苦难也结束了。她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所有曾经为了胜利奋战过的人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历史将迈入新的篇章,她们的生活也将拥有新的开始。
此后局势风云变幻,距离真正平稳安宁的日子还有四年。但对于许幼怡和严微来说,她们对于历史的责任已经尽到,余下的不过是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老刘后来又过来一次,并没有带来新的任务,而是抱来了一只小小蓝猫。他说好运气在延安过得很不错,繁衍生息,子嗣昌盛,这就是他的后代的后代其中一只,是只小公猫。严莉莉对这小小蓝猫爱不释手,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呵护着,都舍不得放下来。许幼怡谢过老刘,问严微:“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严微想了想,说:“是好运气的后代,那就叫做‘好希望’吧。”
许幼怡拍手笑道:“好名字,我喜欢其中的寓意。”
是新生活的希望,也是爱与幸福的希望。
连严莉莉都竖起了大拇指:“真不错啊老严,这次名字起得还行。”
一家四口便继续在上海生活。
一九四七年,严莉莉已经长到十五岁,窜了个也变了声,成了一个挺拔帅气的大小伙子。他的容貌极像许幼怡,笑起来眉眼弯弯,不笑的时候则看起来敏锐机警,眼珠子时常滴溜溜灵活地转,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他与两个妈妈一起生活了四年,许幼怡本来想好好教他念书写字,希望他能走上知识分子的道路,谁知道这臭小子对读书毫无兴趣,整日跟在严微身边,缠着她问东问西比划拳脚,非要学怎么打架干仗,把许幼怡气得要死。
严微却很欣然,几乎是倾囊相授,把这位本来野性的叛逆少年治得服服帖帖。后来许幼怡看他们二人相处甚好,严莉莉也并不在别处调皮,也就随他们去了,只是放弃了自己对这小子原本的期望,难免有时唉声叹气牢骚几句。
每到这种时候,严微就悄悄给严莉莉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赶紧上前捏肩捶背,再甜言蜜语几句,总能让许幼怡脸色缓和,十分受用,假装还在生气,但脸上全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你这油嘴滑舌,都是跟谁学的?”
严莉莉指向严微:“都是老严教的!”
严微一脸无辜:“乱讲什么?我又不爱说话。”
许幼怡了然地看一眼严微,心里愉快地想,这家伙,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呆子了。
但是这一年,老刘又来了,只不过他不是为了严微和许幼怡,而是为了严莉莉。
“严莉莉想参军。”还是严微先找到许幼怡,开口跟她商量这事的。
“不行!”许幼怡立马急了,“这也太危险了,你也是打过仗的人,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你怎么不劝劝他?”
严微没有答话,而是拉着许幼怡的手,带她到了阳台,二人一齐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开口说:“就是因为你我都曾经经历过那些深入敌后的日子,曾经在一线战斗过,所以才应该更理解他的理想与抱负。”
许幼怡沉默一会,神色有所松动,但仍然一脸担忧:“但我还是担心他……他太小了,他还是个孩子。”
严微笑道:“你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孤身一人在异乡求学,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打过第一场仗了。放心吧,孩子总比我们想的更坚强、更成熟。”
停顿了一下,她又说:“而且我教会了他很多本事,这小子现在有一脑袋的理论知识,虽然还缺乏实践经验,但我想我们的同志会照顾好他的。”
许幼怡的眼眶红了,但口中却答应了:“好吧,那我们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严莉莉离开的那天,许幼怡在他面前没哭,只是红着眼眶,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掖紧了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念叨:“北方冷,要穿好衣服。”严微站在她身边,非常贴心地揽住了她的肩。
临行前,严莉莉把严微拉到一边,问她:“老严,四年了,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严微拍了拍他的肩:“照顾好自己,等你战胜归来,我就告诉你。”
严莉莉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好,一言为定,这次绝不能放我鸽子。”
严微看着那张稚气未脱却无比坚定的脸,郑重地点头,感觉鼻子也有点酸。
直到望着老刘和严莉莉的身影远去,许幼怡才终于忍不住,伏在严微的怀抱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动荡年代,总要有人负重艰难前行。薪火代代相传,精神继承不懈,本来就是最可爱的人民本色。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当年初秋,严莉莉把严微、许幼怡和好希望接到北京生活。
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是新生活的开始。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有一件事没有变——许幼怡和严微,她们两个依然相伴在一起,并且永远不会再分离。
在此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什么难关,无论经历何种困境,她们都不会彷徨,不会恐惧,也不会绝望,只因为无论如何,她们都有彼此在身边,只要牵住手,只要对上眼神,她们就知道,有一种可以依靠的存在,让她们永远都不会再孤身一人。
三十六年后。
这是一九八五年夏季的一天。北京东城王府井书店,正在举行一场新书发布会。
“许幼怡女士,您好,我是《书友》杂志的记者。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您将这本新书命名为《旧梦·新生》,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一名记者向坐在台上的人发问。
那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形瘦高,银白色的长发挽成了一个低垂的髻,虽然脸上皱纹密布,但眼神灼灼,精神矍铄,依然是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的样子。
八十岁的许幼怡接过主持人的话筒,微笑答道:“我这本新书是一部小说,讲述了两个女孩如何相互扶持、并肩前行,从旧社会中突围,经历了动荡时代,在历史中留下贡献与印记的故事。旧梦代表了旧时代的桎梏,虽然不堪回首,却是一个人过往经历的总和,塑造了此刻的自我,依然是重要的一部分;新生则是新时代的颂歌,在历经考验之后,终于带着希望走向了新生活。至于其中细节,就请各位读者在书中寻找答案了。”
记者点点头,又问:“那么这个故事是否真实发生过,或者说有没有原型呢?”
许幼怡没有答话,先是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她用愉快的狡黠语气说:“权当杜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坐在台下的另一个老太太也笑了。七十四岁的严微与许幼怡对上了目光,眼神交汇之间,二人的思维已经联通,彼此之间心领神会。
发布会结束之后,许幼怡谢绝了主办方的饭局邀请,带上自己的精致小包,走向站在人群之外等待她的严微。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街道上慢慢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
“小姚今天来了么?”许幼怡问。
严微道:“来了,她在家里做饭,我就出来找你了。”
“今天严莉莉回来吃饭,做点他喜欢的,口味要辣一点。”许幼怡说。
“我知道。”严微答道,“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了,你放心吧。”
许幼怡笑了,把旁边人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一点,凑近她的耳边,撒娇道:“我就知道你最靠谱了。”
严微努力做出一副并不在意的表情,但两颊边的小酒窝暴露了她此刻的愉快心情。
两人走到一个小花园旁,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有几个小孩正在园子里打乒乓球。
“微微啊。”许幼怡看向那些小孩子,他们很年轻,有活力,人生充满了希望。她转向严微:“五十四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严微握紧了她的手:“是啊,这么长的时间,好像一瞬间就过去了。”
从一九三一年的那场相识到如今,二人已经携手走过五十四年的时光。严微曾经偷偷查过资料,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五十年的婚姻就算是金婚了,所以她和许幼怡也可以这么算吧。
建国后,老刘给二人各自找了一份工作,许幼怡去了报社编辑部,也算是干她的老本行;严微则去了一家兵工厂,先从工人干起,后来逐渐走到了管理层。她们曾经在敌后潜伏、为情报事业做出贡献的那些日子,再也没有人提过,也没有写进档案里,这是她们向老刘特别提出的要求。许幼怡说,她们不要荣誉,不要虚名,只想做两个平凡时代中的普通人,相濡以沫,相伴终生,拥有彼此,就已经足够。老刘当然满足了她们的愿望,于是反而得以安然度过数十年间的几次冲击,平安度日直到如今。
许幼怡轻轻地靠在严微的肩上。她们两个人都老了,身形也缩小了,背也驼了一点,不像过去那么高大挺拔。人总归是要老的,青春有青春的美,老去有老去的格调。两个成熟的灵魂在相互的碰撞与融合中互相救赎,在苦难与幸福中沉浮,一路携手前行,才走到了此刻的境遇。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又怎么懂得这份相伴一生乃至水乳交融的默契?
小孩子在打乒乓球,打得很有气势,虎虎生威,突然一个球打偏,直冲着坐在旁边的两位老人飞去。
小孩子大叫不好,这要是打到老人家,把人打伤就坏了。
但是他的惊呼声还未停止,老人中的一个已经伸手稳稳地接住了球,然后似乎只是轻一发力,那球便抛了一个巨大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球台上。
小孩子看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做出这样神奇动作的,居然是一个皱纹满脸、身材瘦削的老太太,连谢谢都忘了说。
两位老太太却不以为意,站起身,挽着手,慢慢悠悠地走了。
许幼怡头歪向严微,在她耳边轻笑道:“宝刀未老啊。”
严微骄傲地一昂头:“那当然。”
二人回到家里,保姆小姚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过了没几分钟,严莉莉一家也到了。
“老许,老严,我们回来了。”严莉莉一进家门就嚷嚷。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参加解放战争两年后,全国解放,他留在部队,一直干到副师,这一年邓总提出“百万大裁军”,他就索性办了退休,但现在也闲不住,拉了一帮战友,说是要搞创业,办公司。严莉莉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女儿,叫严西泛,今年刚好二十四岁。
严西泛一进来就甜甜地叫了两声“奶奶好”,然后就去缠着严微。
“奶奶。”她说,“你以前是不是退役兵王,是不是很能打!快教教我!”
严微只感到一阵头疼:“啥?谁说的?”
“奶奶说的。”严西泛回答。
“你奶奶不就是我吗,我没说过。”严微一脸拒绝。
“是另一个奶奶说的。”严西泛解释,然后一直缠着严微。
好啊,许幼怡,真有你的。严微瞪着眼睛看向许幼怡,后者赶紧藏在严莉莉身后,装作没看见严微的怒意,但嘴角却上扬,是偷偷笑了,狡黠的笑。此前严西泛缠着许幼怡要她教自己写小说,许幼怡不胜其扰,居然想出了把注意力转移到严微身上这一招。损,真是太损了。
严莉莉没察觉到这些,已经摆好了碗筷,喊大家吃饭了。
饭桌上,大家一边慢慢吃着,一边聊着天,说着笑话。这样平平常常的温馨景象,曾经是一种难得的奢望,而如今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凡日子之一。
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与自己关心在意的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其实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许幼怡和严微的故事,也许就要告一段落,因为所有的美好故事都会不得不走向结局。
但只要还有爱的存在,有人与人之间那份真挚的情谊存在,这世上的幸福美好故事,还会有很多很多,也许就属于你我。
只要有希望存在,就会有爱存在,有幸福存在。
生而为人,其实最美好的,就是这种希望,不是么?
希望你会幸福,我也会幸福,我们都会幸福——这个世界,也一定会越来越幸福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