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无间岁月(三)受苦无间

番外三:无间岁月(三)受苦无间

“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剉斫镬汤,铁网铁绳,铁驴铁马,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饥吞铁丸,渴饮铁汁,从年竟劫,数那由他,苦楚相连,更无间断,故称无间。”

——三曰,受苦无间。

严微穿过一条阴暗幽深的过道,走向老胡场子的深处。她面无表情地经过莺莺燕燕的女人娇笑声和粗野的男声,对扑面而来的廉价脂粉气和男人汗臭味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终于,在一个幽暗的小房间里,她看见了钟小兰。

钟小兰已经与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明明是接近午时,她却仍然穿着一身廉价棉质睡衣,大波浪卷发乱糟糟地,人懒洋洋地斜靠在床上,悠然地抽着一支女士烟。她看见有人进来,便非常熟练地做出一副娇媚姿态,但认出眼前人是严微时,她的脸色变了一变,又恢复了原本的慵懒,笑道:“两年不见了,这位好心小姐。”

严微板着脸,好像没有听见她言语中刻意的揶揄:“我有事要问你。”

钟小兰纹丝未动,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笑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要钱来买的。”

严微皱了皱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币,丢在床上。

钟小兰斜眼看了一下,眼神一动,显然是对这钱的数量十分动心,但又很好地隐藏住了。她轻咳一声,坐起身来,把那叠纸币拿起来,小心地塞在枕头底下,眼睛看向严微,笑道:“说吧,什么事?”

“你还记得小吴吧。”严微说,“你对她有什么了解?”

“小吴啊,我知道。”钟小兰似乎陷入回忆,“当年我们是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这来的,我嘛是想找工作,但没想到是这种工作;她好像是被卖过来的,一直不情不愿的,挨了好几次打。”

“她是从哪里被卖过来的?”严微追问。

“那我不知道。”钟小兰干脆地回答,“只听她开口说过几次话,感觉是苏州口音。”

严微内心一动。超子就是苏州人。

“我跟小吴不熟,阿芳跟她熟悉一点。”钟小兰停顿了一下,又说,“阿芳不在这家,在沪西。小吴被韩老板买走之前,和阿芳在一个场子里接客。”

阿芳。原来还是不得不去触碰那段记忆。

严微对钟小兰点点头:“谢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多管闲事。”钟小兰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不累吗?值得吗?”

严微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钟小兰叹了一口气:“也许多一些你这样的人,这世间便不会如此了吧。”

严微对她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感到诧异,转过身去,却见她又慵懒地躺了下去,抽起了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严微低头自嘲笑笑,转身走了。

活在这样的世间,大概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身不由己吧。

严微没有见到阿芳,因为阿芳死了。

她到阿芳所在的那家场子时,看场的阿发正在指挥打扫阿婆把死人留下的东西收拾起来打包丢掉。

“她怎么死的?”严微问。

“自杀。”阿发一脸不耐烦,往地上啐了一口,言语中恨恨不平,“一根裤带上吊死了。妈的,浪费我花了不少钱买她过来,全他妈的白费了,晦气。”

严微低头看阿婆收拾出来一堆旧衣服、旧物件,其中有一个生锈的铁盒子,看上面已经褪色的画,好像曾经是个装进口饼干的包装盒。她蹲下来,捡起那个盒子,打开来,发现是一叠照片和信件。

“阿婆,这个可以给我吗?”严微问。

阿婆看了一眼:“你拿走吧,这也卖不了几个钱。”

严微轻声道谢,然后把那个铁盒子揣在怀里,将仍在低声咒骂的阿发抛在身后,离开了。

回到家里,她打开盒子,小心地将其中的纸张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看。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阿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孩,她留下了几封书信和数篇日记,那上面的字迹看起来颇为娟秀,文笔也不错。也许阿芳本身也曾是一个殷实之家中受人疼爱的女儿,只不过动荡乱世,得以苟全性命已经很不容易。此时也无从探寻她的身世,只能感慨命运多变,不知何时灾祸就会降临在任何人的身上。

几封书信是阿芳写给家人的,显然从来都没有寄出过。那几篇日记记录了她的日常经历,多数是哀叹时运不济上天不公,不过其中有一篇引起了严微的注意——那一篇中,提到了小吴。

“没想到跟小吴熟了以后,她话好多。”阿芳这样写道,“她说自己有个哥哥,很小就来上海打拼,之后失去联系,再也没见过了。她被父母卖到上海,辗转来到宋奇这里,说她的哥哥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来救她。我心想,屁嘞,她哥哥怕不是早就把她忘记了,还做什么梦!”

严微继续读下去,发现过了几日的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小吴晚上说梦话,早上起来我问她,说是梦见了哥哥。我说你哥哥到底是谁呀,叫什么名字?小吴犹豫了半天,眼睛里还流着泪,终于肯告诉我,说是叫吴超。”

看到此处,严微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种种迹象表明,小吴应该就是超子的妹妹没错。接下来,就是要看有没有办法从韩老板那里把小吴弄出来了。至于是动用文的方式还是武的方式,那就要看韩老板是不是配合了。

严微将那些纸片信封收拾起来,放回铁盒子去。但鬼使神差地,她想了想,又把铁盒子里剩下没看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然后发现里面有一张很熟悉的照片——宋奇的照片。

她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后写着一行字:“我恨你”。

是阿芳的笔迹。

严微把那照片放回去,整理好盒子,默然无语。既然会好好地珍藏着宋奇的照片,却又在背后写下那样的言语,那么阿芳对于宋奇的感情,多多少少也就昭然若揭了。

也许两年前发生的一切,并非简简单单的见财起意,那么阿芳对于她严微曾经善意的冷血背叛,可能也并不是真的那样冷酷无情。

人世间的事情,大多并不能离开一个“情”字,而与情感相关的事情,总是复杂的、难分对错的。

不过现在探寻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人都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如果是两年前的严微,她一定会热血涌上头顶,立刻冲去韩老板的地盘,把那位小吴姑娘暴力救出来,不惜任何代价。

不过两年以后,她也成长许多,知道有很多事情,单纯依靠武力解决,反而是最下乘的方法。

上谋之计,当然是去找九爷,如果他能够出面与韩老板交涉,那么就算是卖他的面子,韩老板也一定会答应放人。

中谋之计,便是用钱买通。反正当初韩老板也是花钱把小吴买过去的,只要给够了钱,大部分人都会心动。

下谋之计,就是暴力救人。比较稳妥的方法,是找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地把人偷运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算韩老板发现人不见了,也找不到做下这事的主谋。

对于此刻的严微来说,能够思考清楚局势并提出这三条不同的计策,已经是莫大的成长了。

不过当她与超子商量对策时候,超子断然否决:“这三条计谋都行不通。”

“为什么?!”严微感到很疑惑,也很受伤。

“首先,九爷与韩老板一向关系不好,他决不会开这个口,就算开了,对方也不会应允,反会落井下石。”超子很冷静地分析,“其次,我与你都绝对没有能付得起买回小吴价格的钱。”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后,韩老板是张啸林最器重的手下之一,他的人马众多,府宅也是把守重重,想要把人从那种戒备森严的地方劫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严微紧蹙双眉,陷入思考。

第一条和第二条看来是绝无希望,但是第三条呢?在没有别的方法的前提下,只能寻求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就算机会再渺茫,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应该试一试。

于是她对超子说:“我们确实可以尝试偷偷去救她。”她看超子面露犹豫之色,便又说:“再严密的把守,一定有缺口。只要我们能够找到最薄弱的环节,就可以试上一试。”

“小吴是我的妹妹,我当然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代价。”超子似乎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了,“但你本来不必……你知道,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严微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

严微低下头,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表情。

“试一试吧。”她轻描淡写地说,“人总是要做一些不自量力但发自内心渴望的事。”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超子不懂原因,但他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经过几日的信息搜集、勘察、策划、演练,严微和超子悄然聚集起了一帮弟兄,做好了夜闯韩老板府宅、营救小吴的充足准备。

他们选择的“薄弱环节”,是半夜寅时,人的身体最疲惫的时候,也是夜晚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小吴被韩老板买来以后,一直猛烈抵抗誓死不从,于是被关在内院二楼的一间房内,门窗都上了锁。

不过这难不倒严微他们。超子手下有个小偷出身的少年,这次也跟了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悄然打开了门锁——这也是二人此前精心策划准备的结果。

但是机关、陈设之类的物件易于打探和准备,一个计划中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却是“人”——人是动态的、自主的,也是不好预测的。

这一次行动,差点就坏在韩家的巡逻人员身上。

本来严微超子一行人已经突破门锁,进了屋内,看见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吴——超子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分别多年的妹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小吴抬起来,超子立刻将她背在身上,于是距离大功告成仅差一步,众人便想顺着来路离开。

但好死不死,就在那个时刻,有一个机动巡逻人员刚好从附近经过,看见了油灯下的可疑人影。

“什么人?!”那人大喊一声,人已追过来,并且喊声引起院内四处灯光亮起,看来是惊醒了院内其他负责保卫的人。

严微心中暗叫不好,对超子低声说:“你带着她快走。”说完,人已飞出,冲着那喊叫的人去了。

那人看见严微冲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恶狠狠地亮出来,直对严微。

这种小角色当然不在话下,严微一个闪身便绕到那人身后,死死地钳住了对方的脖颈,令他动弹不得。

她本来可以立刻用力,“咔嚓”一声扭断对方的脖子,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她还是犹豫了,没有下死手。

就是这瞬间的犹豫,让那人抓住机会,匕首向后胡乱一挥,在她的右臂上割出一道深深的刀伤。

严微吃痛,但下手却不再留情,猛然发力,那人胡乱挣扎几下,眼睛翻白,无力地瘫倒下去,没了呼吸。

严微把那人丢在地上,左手捂住右臂伤口,但血液还是一点一点滴了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未伤及筋骨的小伤对她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但严微还是在内心感到一丝懊恼,为的是自己方才的犹豫与软弱。

罢了,如何把握住善良与世故之间的那个度,仍然是她严微需要钻研的课题。此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快点逃出去。

她快步向着原本定下的撤退路线跑去,很快追上了超子他们撤出的步伐。还好,所有人都在韩家主力人马到达之前顺利撤出去了。

超子把还在昏迷中的小吴安顿在自己家里,安排好手下人马,把他们全部送走,然后对留下来的严微真诚地说:“谢谢你。”

严微点点头:“救出来就好。”

但超子的表情变得严肃:“但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你刚刚说在韩家杀了一个人,是么?”

严微耸了耸肩:“他伤了我,我便手重了。”说着,给他看自己右臂上的伤口。

超子叹道:“只怕后续麻烦更多。本来是我一个人的事,却将你扯了进来,实在是抱歉。”

严微淡淡道:“本来就是我自己答应的。”

超子突然对着严微抱拳作了一揖,正色道:“大恩大德,绝不敢忘。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随时开口。”

严微笑笑,道:“好,我不会客气的。”

麻烦事很快就来了。韩老板重金买来的人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而且自己的人还被杀了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气得他四处放话,要把这伙人抓住,报仇雪恨,决不轻饶。

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有一个嫌犯被划伤手臂滴下了血,而这嫌疑很快就落到了严微的头上——她曾向钟小兰打听过小吴的身世,又在受伤当日去了一个小诊所包扎,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韩老板眼线众多,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些。

于是韩老板找上门来,先找的宋奇,毕竟严微算是他的人。宋奇倒也狡猾,明面上死不承认——“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也不好把人交出来。”宋奇两手一摊,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狡黠,“不过你们要是私下里采取什么手段,那我也管不着。”

这态度便十分明显了——明面上严微也算季云卿的门下,不可能直接交人,那也太折损大老板的面子了。但若是私下寻仇,他宋奇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于是,在一个雨夜,严微被韩老板的一伙人堵在了巷子尽头。

那一夜严微其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还是有人如同天神降临,救了她一条小命。

那人当然就是佘爱珍。

如果没有遇到佘爱珍会怎么样呢?很多年后,严微依然会回忆起那一个雨夜的感受,那是一种无比真实的痛苦,也是一种终于释然的欣慰。

痛苦是肉丨体上的,欣慰却是精神上的。

如果说受苦是难以避免的桎梏,那么磨难便是可以选择的修炼。

她严微所忍受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的苦耗。至少她还曾经救过一些人,帮助过一些人,也感动过一些人,不是么?

只要她的坚持与执着还有一点点意义,那么痛苦便无足挂齿。

如果这样的苦痛就是维持善意的代价,那么她严微愿意承受,顶得住,扛得起,无怨无悔。

在承受暴风骤雨般的拳脚时,她护住心口,护住那张超子送给她的小小照片。

那是她的光,也是她的信仰。

她终究还是被拯救了,但一个人若不是先拯救自己,又如何能被他人拯救呢?

正是因为有了心底的那一点点光,一个人才不至于迷失自我、放弃自我,才有被救的可能。

无间之苦,或永无止境,或陷于轮回。唯坚守自我,方可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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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镜二之旧梦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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