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消失
“什么?你再说一遍?”许幼怡猛然站起身来。
姜斌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已经听清楚了,不是吗?”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许幼怡的眼眶已经红了。她咬着牙,擦了一下眼角,不愿在姜斌面前失态,转过身,问孙律师:“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孙律师为难道:“许小姐,狱中再犯案,性质很严重,又是一条人命,就算不是死刑,想要保释恐怕也难了。”
许幼怡只感到脚下一软,便又颓然坐了下去。
真是可恶。严微啊严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见她。”她对姜斌说,干脆利落。
姜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大概不行,她伤得很重。”
许幼怡感觉内心像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她受伤了?她在哪里?在医院吗?”
姜斌点点头:“是的,但是按照规定……”他看到了许幼怡的脸色,于是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压低声音说:“今晚午夜以后,我在医院二楼等你们。”
姜斌前脚刚走,九爷后脚就来了。
许幼怡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跟她做的交易?在监狱里杀人?”
九爷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她的方法这么简单粗暴啊,我还以为她会想一些奇妙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件事,又不至于危害到她自己。”
许幼怡将脸埋在两手之间,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看来确实是这样了,她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拼凑出了真相的全貌。莫名其妙的自首,不再出现的白玫瑰,周到备至的九爷,突如其来的狱中杀人。那呆子此前对刑期的不置可否和偶尔流露出的欲语还休,统统都证明了一件事情,她根本就没有打算从监狱里出来。代价是什么,代价就是,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她许幼怡和孩子。
严微啊严微,你真是混蛋。自以为是的木头,自作主张的呆子。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存在,让严微不惜用这样决绝到极限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许幼怡冷静下来,拼命地思考着,把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一定与那白玫瑰有关。一定与严微的过去有关。那么那两张旧照片,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猛然抬起头,犀利的眼神射向九爷:“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九爷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件事。
许幼怡的语调冷静而残酷:“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接受你的保护的。”
九爷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人,都知道我绝不会失信于人。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什么,也无法什么都不告诉你。”
他看着许幼怡的脸色,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摇头苦笑道:“你现在还不必追究这个,因为摆在眼前的还有另外一个更加迫切的大麻烦。”
许幼怡皱起眉头:“是什么?”
九爷面色凝重道:“是金老大。”
许幼怡听了九爷的解释,才知道原来严微杀死的人是金老大原本的手下,也是他庇护的人。现在那人死了,金老大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尚且不知他会以何种方式报复,又不知会不会涉及到许幼怡。
“至少这家照相馆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九爷说,“我建议你立刻搬离这里。”
“我不会就这样逃走的。”许幼怡坐在那里,眼神平静而坚定。她看向九爷,一字一句地说:“就算要走,我也会等着她,等她回来,一起走。”
九爷看着许幼怡,也许是没有化妆的缘故,她看起来那样苍白而脆弱,可是又显得那样坚韧和有力。他知道说服不了她,就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叮嘱小弟们守好照相馆,然后坐上别克,绝尘而去。
许幼怡抱着严莉莉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严莉莉很懂事,虽然醒了,但不哭不闹。当家里不再有别人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的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才逐渐接近了午夜的时间。夜色黑透的时候,许幼怡抱着严莉莉,叫了一辆黄包车,向着医院的方向奔去。
姜斌果然如约等在二楼,但当他看到许幼怡的时候,赶紧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拉着她躲到一边。
许幼怡疑惑:“怎么了?”
姜斌东张西望:“得从后边走。”他拉着许幼怡绕到二楼走廊终端的阳台上,二人蹑手蹑脚地穿越平台,来到医院房间的后窗。许幼怡透过走廊栏杆向正门望去,看见某一个病房前面站了很多黑衣人,似乎在把守着。奇怪了,这些人却并不像警察。再向旁边看去,姜斌的两个手下陈永和吴方一脸无奈地站在一旁,倒是被边缘化了。
姜斌顺着许幼怡的目光看过去,苦笑道:“如果只有我的人,那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
许幼怡道:“是谁的人?”
姜斌答道:“金老大。”
原来如此,这就是九爷说的大麻烦吗?
许幼怡来不及细想,因为姜斌已经带着她在一间病房的窗前停了下来。透过紧闭的玻璃窗,许幼怡看见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
那块木头可能是实在太高了,即使平躺在那里也显得身形巨大,但许幼怡却从来没有觉得她看起来如此脆弱:左臂上打了一圈石膏,右手拷在床头,额角有伤,贴了一层纱布,脸上似乎血迹已经擦干,但仍有青紫的痕迹,眼睛闭着,眉头却紧皱,仿佛在忍受痛苦。
许幼怡感到心脏猛然抽紧了,像是被命运的手狠狠攥住。
严微就那样僵直地躺在那里,看似平静却又了无生气。许幼怡拼命控制住自己,不在这样的境况下哭出声来,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不小心触碰了窗沿。
声音很小,但床上的人立刻就被惊醒了。
她太敏锐,像只受伤的野兽,仍然保持着求生意志和本能的机敏。只是身上的伤和手上的桎梏让她不能挪动分毫,自然也望不见窗那边的人。许幼怡看着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脸上的神色自然是紧绷的。然后那眼神突然在一个方位直直地定住了。
许幼怡顺着那目光看过去,赫然发现,原来房间里挂着一个画框,那画上的图案,是一只白色的玫瑰花。
真是阴魂不散。
旁边的姜斌拍了拍她的肩:“好了,走吧。”
如果情况允许,许幼怡可以就保持这猫着腰趴在窗沿上的姿态看着那呆子,一直看到天亮,看到山崩海裂天长地久。但是病房的门已经在响动,严微看不见他们,进来的人可是会看得一清二楚。
算了,来日方长,暂且走为上计。
那一夜回到家里许幼怡直直地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忍不住去想严微脸上身上的那些伤痕,忍不住想监狱里究竟发生了怎样骇人的事故,但每多想一点,心痛的感觉就如同电击一般瞬间流遍全身。那人从不喊痛,仿佛没有神经,但她许幼怡总能察觉到那看似云淡风轻甚至平静冷酷的表象之下其实藏着敏锐的感触与热烈的情感,只是呆子不知道如何表达。但是没关系,她许幼怡看得出来也记在心中就行了。但此刻她只觉得想哭,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再一次把那个倔强的小脑袋揽入怀中。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眼泪流了多少又干了几次,天好像就亮了。
许幼怡是被玻璃碎裂的声音吵醒的。她只来得及披上一件风衣,抱起严莉莉,楼下就传来了砰砰的枪声。
她感到脑子一片慌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衣人冲上楼来,举起手丨枪,黑压压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
“砰——”枪响了,黑衣人应声倒下,露出了背后姜斌的脸。
“是金老大的人!”姜斌喊道,一边冲到许幼怡的身边,将她护住。
楼下枪声不绝,但另外两个人跑了上来。还好,许幼怡认出来,是九爷的手下,就是此前在门口固守的那几个,赶紧示意姜斌不要误伤。几个人护送着许幼怡和孩子下楼,她才看到,此时的照相馆已经面目全非,显然一场激烈的枪战刚刚结束,墙上的相框歪七扭八,玻璃碎了一地。她和严微之前买的那些漂亮的瓷器早就粉身碎骨。地上还躺着几具不知生死的身体。许幼怡来不及伤心,便被簇拥着上了门口的车。
“先到九爷那里躲一下。”是从姜斌口中说出来的,许幼怡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来姜探长真是近墨者黑。也许人真的可以为自己的朋友做出很多不合常理甚至违反原则的事情。
在郊外一处木屋里,许幼怡见到了九爷,也听到了她二十八年人生中所听过的最可怕的消息——比周衡出轨可怕一万倍。
严微消失了。
“不可能!医院里那么多人守着,警察,还有金老大的人,怎么会让人凭空消失呢?”许幼怡感觉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扭曲过,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发出来的。
九爷面色严肃:“但事实就是,清晨护士去换药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但门口把守的人却片刻都没有离开过,也没见过有人进去。”
不对,不对。一定是有人进去过。那呆子伤得那么重,根本就动不了,一定是有人把她带走的。
等一下,她和姜斌被迫离开的时候,不是正因为有人推门要进去么?许幼怡仔细地思考着那个画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好像有什么关键的部分,就藏在她的脑子里,她的记忆中。到底是什么呢?
对了。许幼怡突然感到一个激灵,汗毛立起。
在慌张离开之前,她瞥见了打开房门的手。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纤细,瘦长,在无名指上戴了个银色的戒指,在月色下反了光。
她那时没在意,以为是护士的手。现在想来,绝对不是!
一定,一定是那人把严微带走了。
许幼怡语无伦次地把她想到的一切跟九爷说了,后者点点头,道:“我会派人去查。”
“一定要找到她。我一定会找到她。”许幼怡低着头,喃喃地说。
九爷叹了口气:“现在,只怕想要找到她的人,已经太多了。”
数日后。
“号外!号外!沪光照相馆又陷枪战,痴情女杀手神秘消失,究竟是为财为利,还是爱恨纠葛?本报特聘前探案高手兼情感专家李先生奉上独家分析!”
卖报小胖的喊声吸引了不少人纷纷购买。
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悬赏启事,照片上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眼睛很大,只是眼神冷酷、不苟言笑,看起来有几分凶悍。启事上写着:“通缉杀人重犯严微,女,二十二岁,身高七尺,身材瘦削,性情凶恶,极度危险。盼市民遇见此人尽快通知附近警察,切不可独自应对,更不要尝试接触。”
黑市里也在流传一个消息:金老大斥重金悬赏一个名叫严微的女杀手的人头。
而在沪光照相馆这边,两张封条已经贴在了门上,胶水痕迹未干。透过破碎的玻璃,人们还能看见其中的狼藉一片。一架绿色的打字机静静地躺在桌上,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是故意人为的,还是无意间破坏的。
有几滴血溅到了墙上的照片,那照片上,许幼怡正抱着严莉莉坐在那里,露出曾经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