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番外四: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一)

一九三五年寒冬,开往海参崴的火车上。

一路向北行进,温度越来越低。车上旅客皆裹紧身上所有衣物,但依然冷得直打寒战。然而其中却有一高个子女孩格外引人注目,她只穿了一件厚呢子黑色风衣,围了条不甚厚的灰色围巾,戴了一顶褐色贝雷帽,一条长长的麻花辫顺着肩膀落在胸前。她看起来身材瘦削单薄,此刻却毫无寒冷感觉,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冷淡而又漫不经心,但若你一直盯着她看,她的目光便会如同探照灯一般扫射过来,犀利而警觉地审视着你,让人不敢再看下去,只得惶然移开目光。

然而一位褐发碧眼的高加索男人却似乎不信这个邪,竟然站起身来,径直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坐在她的身边,脸上表情做调笑状:“Heymylove,wouldyouliketohaveadrinkwithme?”此时列车上冷得如冰窖一般,只怕有酒也冻上了,又上哪里去喝酒呢?显然这男子没安好心,只是在调戏那女孩罢了。

但女孩看着他,似乎对他的意图毫无察觉,脸上竟有了些笑意,露出了两个好看的小酒窝:“Where?”

男子笑得很猥琐:“Nothere.”说完,便要引她去车厢尽头,那里通向列车后段的运货车厢。

车厢里的其他人心中便如明镜一般,暗自为这女孩的安危担忧起来。但女孩却丝毫没有防备,笑着说:“Allright.”然后便跟着那男子站起身来,朝着车厢后面走去。

车内人不由得摇头叹息,又一个好女孩要落入狼口了。

高加索男人以为自己今日又成功捕获一个猎物,正得意忘形间,刚刚走进那运货车厢,便被迎头一个痛击,不偏不倚地正中下颌,立刻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那女孩收回拳头,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精致匕首,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眼看就要冲着那男人的喉咙直刺过去,只要一下,男人便会在无意识中一命呜呼,天气寒冷,连血都不会溅出太多。

但是女孩却没有这么做,她沉吟一会,终于还是收起匕首,大步跨过男人身体,朝着车厢的另一端走去,消失在另一节车厢的尽头。

真是烦人。严意心想,在南京见过那两个女孩之后,怎么自己好像也受到了影响,竟然变得软弱了。要是在从前,这种程度的男人,她根本不会有一点犹豫,只要机会来了,便立刻一击必杀。她甚至就会在那满是旅客的车厢里动手,至于别人怎么看,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只要不会危及到她,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想起严微和许幼怡,她的眼中又浮现出了那张时常蹙着眉头、不苟言笑的脸。但那人看见另外一个人眉眼弯弯的笑容时,紧皱的眉头便会舒展,眼中便会释出无限的爱意与温柔。但这样的眼神,在严意看来,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软弱。其实她到现在都不甚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严微能够甘于脱离曾经的冒险快意人生,而走上如今这条过于阳光也过于平庸的道路呢?

现在好了,这种力量,好像也在影响她严意自己了。

严意猛然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软弱的来源从脑中甩掉。在列车到达目的地之前,她还有很长的时间,为自己没有完成组织赋予的任务这件事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

(二)

“什么,严微死了?”史蒂文皱起了眉头,他是严意在组织中的上级。

“是啊。”严意无谓地回答,一边将一叠纸张丢在桌上,“我连报告都写好了。”

“这谁能信啊?”史蒂文一脸怀疑,打开了那份报告,然后他看见了夹在其中的一张死亡证明,上面写着严微的名字,还有死因,是车祸。

“你的技术越来越高明了。”史蒂文的脸色有所缓和,不动声色地说。

“那是当然。”严意自然心领神会,知道这伪造的死亡证明是可以过关了,只要把这份报告交上去,组织便只当世上已经没有严微这个人,也不会再去追查她、骚扰她了。

至于史蒂文,他当然看出这死亡证明是假的,只不过他不说,组织便不会知道。二人合作多年,自然是有这种默契。

史蒂文便把报告放在一旁,不再提这事。“其实叫你过来,是有要紧的任务。”他正色道,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严意面前。

严意拿起来看,发现照片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女孩,男孩大约八九岁,女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她记下了两个孩子的模样,便放下照片,等待史蒂文发出指示。

“这两个孩子姓马,已经被我们控制,本来是准备交给下订单的顾客,但出现了一个搅局者,把两个孩子救走了。”史蒂文解释,“组织决定派你去处理,先将那个搅局者杀了,然后将两个小孩子重新控制起来,送到旅顺,交给当地政府。”

严意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了,组织一定是接到了一单绑架的活,目标就是那两个孩子,只是有人横空出现,把孩子救走了,所以才让她严意出来收拾残局。

“我知道了。”严意答复得干净利落,“现在他们在哪里?”指的当然是搅局者和被他救出的孩子。

“在丹东。”史蒂文说,“我们的情报系统已经查到了他们目前的藏身之地。”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严意。严意打开了看了,点点头,将那封信放在旁边的油灯火上,看着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起来。

接受了新的任务,那么新的旅程又要开始了。严意心想。也许只有忙起来,才不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南京的那两个女孩,也就不会再被她们影响了。

本来就已经丢了一个妹妹了,不能再把自己也丢掉。

(三)

严意到了丹东,在史蒂文给她的那个住址的房子外面蹲了好久,终于蹲到了那两个孩子的踪影,以及把他们救走的搅局者。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那个搅局者,居然也是一个女孩。

女孩看起来年龄不大,也就不到二十岁,长得瘦瘦小小,皮肤白皙,脸蛋倒是圆圆的,嫩得好像一下子就能捏出水来,两只眼睛大大的,梳了两根麻花辫,看起来很可爱。

严意开始怀疑这个女孩可能只是真正的搅局者找来带孩子的小保姆,不然她绝对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居然能从组织的人手下救出孩子并逃之夭夭,最后还得严意出马来补救。

如果不是搅局者,那要是错杀,就有点无辜了。

严意想到这里的时候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考虑过无辜不无辜的事情?一起杀了便是。自己身上这种此前没有察觉的变化真是让人又气恼又害怕。都怪严微。都是她干的好事。

不过严意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有意思,她决定先不立刻动手,而是尝试接触一下这位小小的搅局者。

通过两天的观察,她意识到这位小姑娘每天上午都会到住处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上一个小时,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但一直没等到。

于是第三天,她早早地等在了咖啡馆里面,并坐在了小姑娘每次都会坐的那个位置上。

她想看看小姑娘是什么反应,是会默默地坐到别的位置上,还是走过来拍拍她,不客气地说:“喂,这是我的座位,请你坐到别处去。”

严意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很快活,好像自己也要笑出声了。

不过那小姑娘却没有做出任何她意料中的反应。小姑娘一进咖啡馆,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严意的面前。

“我终于等到你啦。”小姑娘温柔又快活地说。

严意感到一阵疑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忍不住问:“你在等我?”

小姑娘点点头:“对呀,我在等你。”

严意仍然不解:“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姑娘认真地说:“知道,你是组织派来接应我和马从云、马锦云兄妹俩离开东北的同志。”

严意先是一愣,然后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姑娘未免太可爱了,居然将严意认作了她的组织的一员,甚至以为这位本来要取她性命的雇佣杀手是来帮助他们的。

不过将计就计,不一定不好。严意眼珠一转,决定将错就错,应承下来。

“没错。”她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下一步要做什么?先让我见见那两个孩子?”

女孩眼睛转了转,竟然也一本正经地说:“当然,现在就去,你跟我来。”

严意跟在小姑娘身后慢悠悠地走。小姑娘不高,才到她的胸前,步子也小,在前面一跳一跳,像只小兔子,严意迈开一步顶得上她跳三步。严意看着小姑娘的两只小辫子跟着她的步伐一跳一跳,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阵笑意。还真的挺可爱的。

两人到了严意之前一直在侦察的那个房子门口。小姑娘小步快跑上了楼梯,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自己先闪进去半个身子,然后招呼严意进去。

严意笑了笑,毫不防备地拔腿走进去。

一进去,只见黑黢黢一片,屋里的帘子全部拉着。严意转头问道:“人呢?怎么这么黑?”但话音未落,只听见嗖嗖的风声,好像有什么暗器射过来,好在严意反应迅速,一闪身躲过了。但这还没完,严意只看见寒光一闪,借着门缝透过来的微光,她看见那小姑娘原本天真可爱的脸蛋上已经换了一副冷酷决绝的表情,正举着一把大刀向自己砍来,眼看就要一刀劈在她的头上。

严意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这样才有意思啊。她内心愉悦地想。

那小姑娘本来奋力一击,几乎集中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但一刀劈下去严意却不见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她疑惑间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上一麻,刀已应声落地,而一只手已经毫不留情地捏在了她的喉咙上,“啪”一声,房间里的灯也打开了。

严意已经死死地擒住那小姑娘,在她的耳边轻轻说:“诡计玩得不错,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小姑娘拼命挣扎,但怎么可能挣得脱,严意稍一用力,她便吃痛蹙眉,浑身无力,但咬着牙不叫出声来。严意看她可怜,便稍微放松了一点。闻着她身上有种甜丝丝的桂花香气,不由得心里一动。但眼下不是心动的时候,严意定了定心神,板起脸来,将小姑娘扭到座椅旁边,从窗帘上硬生生扯下来一块布条,把小姑娘牢牢地反手绑在椅子上。

严意抬头看见墙壁上扎了两支飞镖,应该就是刚才小姑娘抛出的暗器。她拔下来其中一支,将锋利的镖尖贴在小姑娘的脸上,声音已变得冷酷:“那两个小孩在哪里?”

小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严意反而笑了。“你多大了?”她将刀锋在小姑娘脸上轻轻摩挲,感觉到也许是刀锋冰冷,小姑娘打了一个寒战,严意的笑意更浓了,“十八?十九?”

小姑娘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二十一。”

“才二十一啊。”严意笑道,“也就比我小三岁,把命丢在这里,多不划算。”

小姑娘恨恨道:“卖国贼!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你要替日本人卖命?”

日本人啊。严意明白了,这提出绑架小孩生意的买家,一定就是日本人。

她所属的组织本来就是给各种势力干活,立场正义与否根本就不重要。所以她对小姑娘的这句指控并不在意。

以前严意也曾经在很多人身上使过刑讯方法,而且她很擅长这个,就算是形容凶恶的彪形大汉,在她的手段下也会很快痛哭流涕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吐露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这个面容可爱却眼神灼灼的小姑娘,严意突然觉得并不想使用那些手段。

她环视房间,发现桌子上点了一支蜡烛,旁边放着两只小碗。严意走过去,伸手去摸,蜡烛还是热的,应该是刚刚熄灭,小碗里剩了粥,还有余温。

显然刚才那两个小孩还在里,离开的时间不久。从刚才严意与小姑娘进屋的情形看,两个小孩子一定还在这间屋子里,只不过严意来了以后,他们就躲了起来。

于是严意转向小姑娘,露出狡黠而得意的笑容:“他们就在屋子里,对不对?”

小姑娘的脸色变了,于是严意知道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

果然,一番搜寻之后,严意从阁楼上的床底下搜出了两个小孩,她一只手抓了一个,把两个孩子拖到楼下来,一掌一个,都打晕了。

小姑娘急了,在椅子上不断挣扎:“别碰他们!你冲着我来!”

严意将两个昏迷不醒的小孩夹在两个臂膀下面,对小姑娘笑笑:“我不杀你,你应该感激我。”

说完,她便一脚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四)

严意拖着一个硕大的箱子,上了从丹东到旅顺的火车。

箱子里装着的,是严意将要交付给身在旅顺的客户的任务产品——两个昏迷不醒的小孩。

严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眼前的箱子,陷入沉思。

为什么没有杀那个小姑娘?这是一件连她自己都想不出缘由的事情。

若是以前的她,或者正常状态下的她,肯定从一开始知道了他们藏身之处时,就直接去抓人,然后毫不留情地一枪把小姑娘杀掉。

好像从南京回来以后,很多事情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严意忍不住去想小姑娘的脸,挺可爱的,但是以前她也不是没有毁灭过可爱的东西。可爱有什么用,如果可爱的东西挡了路,那当然要毫不犹豫地清理掉。

可是或许是第一次,严意觉得,可爱的东西,也许应该被保留下来,被呵护起来。

胡思乱想中,严意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跑动的脚步声。

原本这车厢中只有她一个人和一只箱子,但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车厢里多了一个人。

哦,那个可爱的小东西又来了。

严意看着大口喘气、一脸怒容的小姑娘,心想,还真是阴魂不散,挺坚持的。

但如果她想要阻挠自己完成任务,那她就真是痴心妄想了。

不过小姑娘已经向她扑了过来,手里挥舞着之前的那把大刀。

严意很轻松地闪开,任凭她攻出三招,然后一个转身飞踢,小姑娘的刀又一次脱手了。

什么叫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二人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严意很轻松地擒住小姑娘的手腕,反剪着牢牢抓住,将她整个人按在车厢墙壁上,在她耳边笑道:“真搞不懂,以你的水平,是如何将这两个小孩救出来的。”

小姑娘一边挣扎,一边反驳:“我的水平怎么了,不行吗?是那个男的太弱也太笨,我略施小计,他就歇菜了。”

哦,是男的。严意心想,难怪会中她诡计,只怕这诡计不是别的,是美人计。不过没关系,这美人计对她严意完全没用,毕竟她严意是个女人。

真的吗?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想想严微。

可恶,为什么这个人总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想想也是,她严微不就被一个女人迷得完全失去自我,甘愿走上一条与自己的过去截然相反的道路吗?

但她严意绝对不会。

就在这分神的一刹那,小姑娘已经挣脱出来,一拳挥向严意,二人便你来我往地打斗起来。

只可惜小姑娘依然实力不济,很快就被打得逼退到车厢边缘。严意抓住小姑娘的领口,将她半个身子推出车厢之外,然后停住了。

“你不该一直穷追不舍。”严意的脸色变得严肃,“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不要逼我真的下狠手。”

小姑娘挣扎着:“别废话了,我不会放弃的。”

严意叹了口气。她看见飞驰的火车外出现了一大片绵软的雪地,雪厚厚的,积得很高。严意便将手向外一推,将小姑娘猛然推出车厢,落在了那片雪地上。

应该摔不死吧。严意心想。

在此后的旅程里,小姑娘再没出现。不知道为什么,严意一边庆幸她没再出现,一边又有种空落落的期待感。

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真是作孽。

不过没关系,这一单任务就快完成了。

(五)

在伪政府的办公大楼里,严意见到了这单任务的客户。

为了避免暴露真实面目,她穿了一件能够遮住身材的厚棉衣,又蒙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当客户看到她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好久才回过神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周云沛。”

周云沛觉得眼前这人身形为何如此眼熟,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眼神又好像与他见过的那双不太一样。

算了,不管了。他从严意的手中接过箱子,反正日本人的任务他是完成了,伪政府一定会给他个大官当当。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破窗而入,落在办公室的地面上。

严意定睛一看,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欣喜。果然,是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真是不屈不挠,且……飞蛾扑火。她向周云沛冲过去,但很轻易地,被严意挡住了。

一击不中,刺杀行动便可宣告失败。小姑娘没有枪,蜂拥而至的卫兵很快把她按倒在地。

惊魂未定的周云沛看着卫兵把小姑娘带走,对严意说:“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严意已经完成任务,可以离开了。

但严意的眼睛却无法从小姑娘身上移开——那小姑娘回过头来,深深地望向严意,那目光中有恨意,有痛苦,有悔恨,有遗憾,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究竟是什么情感?严意也说不准,只觉得那情感无比复杂。

实际上,她自己内心也有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情感。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周云沛的办公室,看见卫兵簇拥着小姑娘往道路尽头走了。恍惚中听见两个路人在议论:“真可怜,这是要往审讯室带啊,这姑娘完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严意停住了脚步。

真是奇怪,她的任务明明已经完成了,她现在就可以回去找史蒂文汇报,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赏金,然后给自己放个小假,或者继续接任务赚更多的钱。

可是她现在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完成,但本来应该完成。

小姑娘的脸在脑中不断闪现,真是可恶,自己根本就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

可是这种感情是什么?

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她严意一向是爱玩的。但此刻,好像这种感觉,不仅仅是为了玩的。

再次迈开脚步的时候,严意已经做出了决定。

反正都是为了好玩,那不如去尝试探询一下,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吧。

(六)

当天夜晚,严意悄悄摸上房顶,移动到审讯室的上方,透过天窗往里面看。

果然,她看到了那个小姑娘,但她的瞳孔立刻缩紧了。

小姑娘此时跪坐在地上,双手被高高吊起,整个人身上都是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拷打。

严意感到内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气。

她自己都没舍得伤害一根汗毛的小姑娘,现在居然被这帮人这样对待。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下得去手?

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热血上涌,严意拔出枪,从天窗直接跳了下去。

“啪啪”几枪,屋里的打手就被她迅速地干掉了。

严意走到小姑娘身边,除下她手上身上的铁链和镣铐,然后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小姑娘太瘦小了,简直像张纸片一样轻。但还好,她还在微微喘息,虽然受伤很重,但还没死。

严意抱着她往外走,但显然此前的枪声引来了更多的守卫。

严意把小姑娘放在一只肩膀上,另一只手持着枪,且战且逃。

但是人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跑到大楼外的雪地上,她们被守卫包围了。

打光了手丨枪里的子弹,严意终于支持不住,只感到腹部一热,低头看去,血液已经喷射出去,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鲜红色的蔷薇。

在倒下去之前,她尽量先将小姑娘平稳地放在了地面上,然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一旁。

严意只听见头顶呼啸而过的枪声,恍惚中,好像看见两伙人对战了起来。

在意识消失之前,她心想,怎么回事,今天她都干了一些什么事儿啊。

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从未出现过的疯狂,她严意一向爱玩不假,但从来也没干过这么荒唐不理智的事。

想当年在荒岛训练的时候,哪个项目她不是第一名。这些年同时训练的伙伴或死或伤或残,能够像她严意一样完完整整活着的不多,足以体现她个人的超强实力与生存力。

但是今天,她就要死在这种冰天雪地的角落了,还是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原因。

此时她又想起了严微,好嘛,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为何你要让我瞥见一点那光芒——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从未尝试过的信仰。

但是尝试过之后,好像那光芒,也很不错。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都怪你,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也许幸福终究与我无关,不过,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如果你能代替我幸福,那也很好。

严意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沉下去,沉下去。

一直沉到深渊的最底处。

(七)

严意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破旧的民屋,因为她眼睛看见的天花板只是一个胡乱搭起来的草棚顶。

她猛然坐起身来,感到腹部的疼痛被拉扯,一下子龇牙咧嘴,没有控制住面部表情。

她镇定下来的时候,发现一位老者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醒了。”他说,“小荷也没事了,你放心。”

小荷是谁?大概是看出了严意脸上的疑问,老者解释道:“就是你救出来的小姑娘,她叫小荷。”

哦,原来那个小姑娘叫小荷。蛮好听的名字。

严意还未开口,老者又说:“孩子们也救出来了,已经在送回河南老家的路上了。还好日本人的阴谋没有得逞——这两个孩子是杨将军的骨肉,如果落在日本人手里,一定会作为要挟他的筹码。”

孩子我可不关心,什么杨将军我也不关心。严意心想,还是她自己亲手将两个孩子交到周云沛手上的。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开口提这事。

“你们是谁?”严意问道。

“我们是一个组织,是一个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准则的组织。”老者的神情变得严肃,“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加入……”

“哎,打住。”严意阻止老者继续说下去,“我对这些什么大格局啊大道理啊可没兴趣,不要尝试说服我啊。”

她没说出口的是,我可不是我妹妹。

老者怔了一下,随即又露出笑容:“没关系,无论是否加入,我们都是朋友。”

严意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看似真诚的笑脸:“好啦,感谢你我的朋友,感谢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要走了。”

说完,就真的下床穿鞋准备离开。

老者道:“你不吃个饭再走?至少再见一下小荷吧。”

听见这一句,严意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不见了,赶时间。”

然后她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有再见任何人。

(八)

严意再次回到史蒂文那里的时候,后者正在翻看一大叠文件,见严意走进来,就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忙他的事。

“任务完成了。”严意说,一边伸出手去,向史蒂文要钱。

史蒂文便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严意的手上。但在松手之前,他说了一句:“任务是完成了,不过听说你又给自己惹了些新麻烦。”

严意故意用了劲,将那个装满钱的信封从史蒂文手上猛然拽走,她得逞了,开心地笑,然后耸了耸肩:“我惹的麻烦还少吗?不多这一个。”

史蒂文叹了口气,说:“如果有人追查下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严意仿佛没有听出他口中的担忧,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呀,所以我决定跑路了。”

史蒂文挑起了眉毛:“你又不是不知道组织对逃跑的人是什么态度。”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没有人替你伪造死亡证明。”

“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啰嗦。”严意皱起眉头,“放心啦,我这么聪明,不会被抓到的。”

“但愿不会吧。”史蒂文摇了摇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你没有再去看一看那个小姑娘吗?”

严意的笑容凝固了。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史蒂文,他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不过史蒂文一向都是与她心照不宣的,所以也不必担心什么。

史蒂文还是一针见血的。也许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当意识到那种情感是什么以后,严意却打定主意,此生再也不要跟那个小姑娘相遇了。

于是她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对史蒂文说:“对啊,为什么要去看她。你以为我真喜欢她啊?我就是觉得好玩。”

史蒂文看着她的眼睛,然后笑了:“没错,你就是爱玩。”

然后他就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了。

严意知道,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

她没有道别,而是转身直接离开。这是她与史蒂文之间的默契。也许二人此后永远都不会再相见,但她能够相信他永远不会暴露她的秘密和行踪。

她严意居然做出了与严微相似的选择——她决定去拥抱这真实的世界,去感受那种新鲜的、美妙的、又酸又甜的情感。

她决定用一种新的方式去感受这世界。

真是烦人啊,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终究还是受到了你的影响,是不是?

严意走出小屋的时候,看见了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在雪地上反射出来,有点刺眼。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凛冽的寒冬空气,心想,我来了,世界。

自由的世界,新的世界。

有爱与幸福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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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镜二之旧梦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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