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许老采访手记(录音整理版)
(一)前言
一九九五年三月,我接到了报社安排的一个采访任务,采访对象是知名作家许幼怡老师。
人们对许老熟知是因为她的代表作小说《旧梦?新生》,但实际上许老在该小说发表后的十年间又创作了多部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歌等等。其中有一篇最近发表的散文,承认了她在代表作中描述的情节,有一部分是以自我经历为原型的创作,在评论界掀起一阵研究许老生平的热潮。
我所在的报社也不甘落后于这种风潮,便将这个任务派给了我。
接到这个任务,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一向喜欢许老的作品,她写的每一个字我都读过,我也对她的神秘生平很感兴趣。所以在去许老家里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功课,根据现有资料列出了许老的生平年份列表,并标注出其中经历不详的部分,准备一探究竟。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许老家里,按动门铃,给我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她个子很高,比我还高出一个头,虽然满脸皱纹,但眼神很犀利,在我的身上扫视一番,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我便礼貌地打招呼:“您好,这里是许幼怡许老的家吧?”老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让出一个身子,大概意思是要我进去。
“小郭,你来啦?”我听见了许老热情的声音,与刚才这位面容冰冷的老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随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坐在轮椅上的许幼怡老师。许老今年已经九十岁了,由于腿脚不太好,一直坐着轮椅,但看起来精神很好,打扮得也很精致,丝毫没有因为待在家里就敷衍了事。她说话带有些浓重的江南口音,但声音甜甜的,一看就很有江南女子的那种风韵,我不禁想象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是第一次亲眼面见许老,不由得心里有些激动,一时间有点口吃:“许,许老,您好,我是,我是报社的,小郭。”
许老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看起来很温柔。“快坐吧。”她指了指茶几旁边的座椅。那位冷面老人走过去,把她推到座椅的对面。于是我便走过去,略带拘谨地坐下来。
“这是我的老伴微微,严微。”许老介绍那位冷面老人。我突然想起许老小说中那两个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女孩,惊呼:“啊,严老应该也是您小说中两位主角之一的原型?”
许老笑道:“确实,不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慢慢讲。”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磁带式录音机,是报社给我配备的最新产品,飞利浦牌子的。我说:“许老,您不介意我录音吧?”
许老点头:“没关系。”
说话间,那位冷面老人,也就是严老,已经拿了茶杯过来,给我们两个人倒了茶。我礼貌道谢,她轻微点头。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所以也不以为意。严老倒过茶之后,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她打开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团毛线,然后织了起来,动作很慢,但很细致,也很认真。
我没想到这位冷面老人居然会织毛衣,于是看得愣在那里。
许老在旁边轻咳了一声。
我如梦初醒,赶紧打开录音机的开关,对许老说:“许老,那咱们就开始?”
许老点点头:“好,那就开始吧。”
(二)生平
我是一九零五年出生的,家乡在浙江。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带我来到上海讨生活,但一家人都很穷,生活在下只角。但我自己还算争气,一直读书很好,后来发现自己在文艺方面有些才能,便开始写作,同时也打些零工养活自己。
十八岁那年,我遇到自己的初恋男友谢一范,可惜并未修成正果,第二年就分手了。十九岁那年,我结识出版社的王社长,他对我的作品大加赞赏,于是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作品《长街灯尽》,可惜反响平平。当年我遇到了周衡,两年后与他结婚,于是他成为了我的丈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事情。
(说到此处的时候,我观察到严老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哼”。许老也听见了,转过头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但眼里都是笑意。)
结婚五年之后,一九三一年五月,那时我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流言蜚语》,有一天我收到一封奇怪的信,内容是提醒,说我的丈夫周衡出轨了。当时我还将信将疑,谁知后来种种迹象表明信中内容全是事实。也是在那时,我到沪光照相馆去拍照,从而认识了当时的照相馆老板严微。
后来发生了很多故事,不过不值一提,总之我与周衡离婚了,与微微住在了一起。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一九三二年初,我生下了严莉莉,周衡想把孩子抢走,但微微保护了我,周衡被上海本地黑丨帮杀死了。此后我与微微和孩子一起在上海度过了平安的一年。
一九三三年初,由于一些原因,我与微微都到了北平,孩子则留在上海给一个朋友带着。北平发生了什么事?嗯……其实我在小说里已经写了,对,你猜得没错,小说虽然用的是化名,但大多是真实的故事。总之一九三三年五月,我和微微解决了当时面临的困境,也因此认识了老刘,于是入了党,才有了后面那些故事。
一九三三年六月到八月,我在莫斯科受训了三个月,主要是为之后参与情报工作做准备。当年九月,我回到国内,去了瑞金。微微在北平与我分别后就去上海接回了严莉莉,然后跟着红军参加了几次战斗。总之一九三三年九月我们一家人在瑞金团聚了,当时恰逢苏维埃大学筹建,我就在其中参与了一些工作,这样的平静生活也就过了一年。
一九三四年九月底,形势越来越差,大部队不得不放弃瑞金根据地,向西转移。这时我接到了新的任务,就是去南京潜伏,于是我和微微分别,她带着孩子跟随队伍向西前进,而我则踏上了去南京的旅途。
一九三四年十月到一九三五年十月底,这一年我一直在南京,在晨光通讯社工作,实际上是参与了孙凤鸣刺杀汪精卫那事,不过我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角色。微微那边,跟着队伍长征,一九三五年十月份到了陕北白起以后,她安排好孩子就过来找我了。不过我们在一起也没待几天,十一月初孙凤鸣刺杀失败,所有人都撤走了,晨光通讯社也没了。
当时其实我有犹豫,因为我的任务实际上已经完成,可以跟微微一起回到后方,到延安去,跟严莉莉团聚,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是当时我想,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蒋汪因为刺杀的事情互相猜忌,又起了大嫌隙,刚好是我们穿插其中的好机会。于是我与微微商量了一下,她很支持我,我们就又分别了,实际上是兵分两路。
我去找了曾仲鸣,他是汪精卫的贴身秘书。很容易我就说服了他,他决定将我留下。我后来先是跟着他和汪去欧洲治伤,后来一九三七年上海南京相继沦陷,我又跟着国民党政府到了重庆。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汪去了河内,发表了臭名昭著的艳电,当时曾仲鸣跟着去了,我还没去,我是次年也就是一九三九年三月陪着曾的老婆孩子去的。当时本来是说汪和曾就要去上海筹建伪政府了,我陪着曾的老婆孩子来见一面,之后再回重庆。其实我本来已经虚混了四年,在情报工作方面心灰意冷,觉得不会有太大建树。没想到一九三九年三月在河内,由于我的一句无心玩笑话,竟然无意中救了汪精卫一命,而让曾仲鸣代替他被军统特工杀死。我因此走进汪的视线,他决定带我去上海。
到了上海以后,我被安排给丁默邨,虽然跟着他但实际上也是在监视他。丁默邨本来名义上是七十六号的一把手,但在一九三九年末由于郑苹如案,他被李士群借机打压,被发配到社会福利部。我也跟着到了社会福利部的文教组,负责与社会文艺界人士接洽,实际上是拉拢他们加入日伪势力。一九四零年初,我很快收到上级的通知,要我参与建立一条重要的情报线。我当时非常高兴,因为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过我没想到,这条情报线里,我的直接上级居然就是微微。
后来我才知道微微那时候已经跟了李士群的打手吴四宝,负责七十六号的警卫工作,这也为她接触到核心情报打下了坚实基础。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九年这四年间微微一直在青帮潜伏,也在为了我党的情报事业奋斗。微微,这几年的经历,要不你自己跟小郭记者说说?哦,你不想说,没关系,那我来跟小郭记者说。
实际上一九三五年末微微与我分别后就去了上海,去找了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在他的引荐下加入了青帮,一路打拼至成为吴四宝的得力手下,是不是很厉害,哈哈哈。总之在一九四零年初,我们的情报线建立起来,微微还是我的上线呢,这条情报线在一九四零年初至一九四一年末的近两年间发挥了巨大作用,拯救了很多差点被七十六号汉奸抓住或者暗杀的同志。
但一九四一年末我们经历了一个很大的挫折,就是由于叛徒出卖,情报线暴露了,微微也被吴四宝抓了。唉,当时微微受了好多苦,但她什么也没说。后来我找了一些门路,也使了一些计谋,总算是把她救出来了。但她也受了好重好重的伤,上级联络我们,让我们先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一九四一年末到一九四三年春,这中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任务,我就把微微藏在家里养伤,一面还是装作无事按时上班。微微当时伤得太重了,光是卧床就躺了几个月,而且她的腿受伤尤为严重,不仅中了一枪,还上了老虎凳,所以她现在腿脚不太好,可能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
(“谁说我腿脚不好,我腿脚好着呢。”严老在一旁小声抗议,可能是为了证明,她坐在那里踢了几下腿,倒腾了一会。许老就看着她笑,很温柔地说:“好好好,你的腿脚最好了,不好的是我嘛。”)
说到哪里了?哦对,我当时一直在照顾微微。她还是年轻,身体好,那个时候也就刚刚三十岁,恢复能力还是强,差不多半年就已经完全康复了,只是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疤痕,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一九四三年春,我到日本人控制的《女报》担任编辑,在那里接到了上级新的指示。一方面,我在编辑部继续潜伏,并伺机联络左丨派进步人士;另一方面,微微把照相馆重新开起来,作为组织传递情报的根据地。当时我感觉形势还算平稳,我们的处境也安全,就拜托老刘,把我们的孩子严莉莉接了过来,于是一家三口终于又团聚了。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但上海还没解放。一九四七年严莉莉参军去了,是去了东北。我和微微就一直在上海生活,直到解放以后,严莉莉才把我和微微接到北京去。他提干了,在部队一直干到一九八五年,办了退休,后来去折腾搞什么创业去了。严莉莉是一九五九年结婚的,一九六一年生下了严西泛,就是我们的小外孙女。她后来是一九九零年结的婚,不过一直没要孩子。
我和微微解放后干了什么?我们啊,也没干什么大事,就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我在报社工作,还干我的老本行。微微去了一家工厂当工人,她说自己适合干体力活,不过她是太谦虚了,实际上她做的是技术工人。微微心细,有耐心,能对着那些机械零件捣鼓好久,一捣鼓就入了迷,我叫她吃饭都没反应。后来她也一直干到高工,还当了几年小领导,后来退休了又返聘,快到七十了才不干了,老了,眼睛花了。
我退休得早,一九六五年我六十岁的时候就退了,在家里伺弄一下花草,挺好的,不过也有点无聊。一九七九年的一天,微微突然跟我说,要不你试试把写作捡起来?你以前小说写得那么好,后来再也不写了,可惜了。我心想我太老了,这么老了还能写作吗?但是微微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不老,我也不老,从现在开始,你至少还能写二十年。我心想,说的也对,不过这意思是我还能活二十年?我就逗她,她涨红了脸,说,你能活到一百岁。我看她的样子好可爱,就不逗她了,说,好好好,我们都活到一百岁。
一开始重拾写作还挺难的,总觉得自己写得太差了。微微一直在鼓励我,我写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认真真地看了,还给我提意见。写了几天以后,她突然意识到我在写什么,就问我,你是在写我们的故事吗?我说是的,我在写我们的故事。然后她看起来就很开心,但是又不肯表现得太明显,就说,哦,挺好的。但是我真的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这本书花了我四年时间才完成初稿,后来找出版社,找编辑,又前前后后花了两年时间,修改校正了好几十遍,才最终成稿。一九八五年《旧梦·新生》终于出版了,没想到当年卖得挺好,还挺多人喜欢的。
(我插了一嘴:“不止卖得挺好,是相当火爆,简直是现象级的作品。”许老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回答:“没有没有,我觉得这本书也就一般,没有我后来的几本写得好。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书反响那么好。”我笑道:“可能是现在大家都很喜欢看两个女孩之间的故事吧。”)
因为这本书反响不错,所以后来又有不少出版商找到我,要替我出书。那我就写吧,开始把写作当成一件事业来做,然后就越写越顺畅,越写越好,越写越多。每次我写点什么,都是微微先当我的第一个读者。我有的时候觉得,其实也不需要多出名,只要还有她这个读者,我就觉得很开心了。当然,此后我写的书有几本也挺受欢迎的,这也是我没想到的。写作当然是我热爱的事业,或者说是我一生最爱的工作,不过如果不是微微鼓励我,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重拾写作了。
我的生平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小郭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三)旧梦
旧时代?哦,你是说我在旧上海,与周衡还是夫妇的那个时候吧?
其实我觉得,这个范围可以再宽泛一点,从我出生,一直划分到一九三三年中我与微微一同入党之前。
对于我们来说,在此之前的生活,只关乎小情小爱与个人坎坷,还未融入到时代的大洪流中。不过这也是人生经历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毕竟我是在这部分里认识了微微,才最终与她走到一起的。
我第一次见到微微的时候,就感觉她是一个很可靠的人。那次是在照相馆。(严老纠正她:“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你的签售会。”)哦,对,你说的没错。但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就是在照相馆嘛。(严老闷闷应答:“哦。”)
那天我心情很不好,因为我刚刚知道周衡出轨的事情,并且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照完相以后,可能是因为心神不宁,我差点摔了一跤,但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我——是微微,她将我从窘迫的境遇中坚定扶住,帮助我度过危机——不仅仅是当时,更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很多很多事情。具体的事情我就不说了,小说里其实都有写。我想表达的就是,如果不是微微,我可能会一直困在那个华丽精美却令人窒息的金色鸟笼里,做一只外表精致但内在空虚的金丝雀。是微微帮助我逃离了所有虚假浮华,走进了真实的世界,也接触到真正的爱与幸福。也许很多人看我从前与周衡在一起的时候,金钱、名利、虚荣、华丽,什么都有,但我自己内心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爱。毫不夸张地说,遇到了微微以后,我才惊觉,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活出自己。
是微微,让我找到自己,也找到真正的爱,真正的幸福。
哎,微微,你脸红什么。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小郭记者还在这里呢。(严老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小郭,你别介意,她就是这个样子。其实她虽然时常看起来冷冷的,内心却是一个非常善良温暖的人。我记得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看一个人的人品如何,要看他如何对待比自己弱势的人。一个人对强者谄媚与和善,并不是品格,而不过是生存的技巧。微微却刚好相反,她对于强者总是傲然且倔强的,始终坚持自我而不屈从于强权。相反,她对于弱小的存在总是充满同情,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来帮助他们。她是一个一心一意的人,只要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除非那人或事主动背叛了她,不然她自己不会放弃的。能够遇到她,真的是我最大的幸运。
嗯?你想听我说说我自己?
我自己吧,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性。我也没有强大的力量,我也没有很突出的本事。(“你很聪明。”严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她自己的房间出来了,坐到我的面前。“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是最坚韧勇敢的人。”严老看着许老,表情很认真。严老笑得眉眼弯弯:“哎呀微微你真是学坏了,现在嘴怎么这么甜。”不过可以看出来许老此刻开心得不得了。)
我其实在外人面前都比较安静内敛的,也就是在微微面前会稍微“放肆”一点。哎呀,“放肆”的意思就是,我在她的面前呢,可能会顽皮一点,任性一点,有时也会撒撒娇。哎呀,这一段你就不要写进文章里了,好不啦。
(这个时候我看见严老偷偷地笑了,天,我还以为她不会笑的。她是抿嘴笑的,不是很开的那种笑,但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好甜。)
小郭,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哦,你说一九三三年在上海北平发生的“白玫瑰案”?当时一共死了七个人,上海六个,北平一个。北平那个,就是我的前男友谢一范。唉,其实说起来挺难过的,不管怎么说,我和他当时还算是朋友。他其实那个时候已经秘密入党了,但被国民党特工发现,所以被设计暗杀了。上海的六个案子,前两个就不说了,后四个是周云沛指示陈露做的。那个时候周云沛就已经在接触日本人了,被杀害的四个人也是我党的秘密特工。我们当时抓住陈露的时候,她是承认了这四件案子是她做的,不过没说她幕后老板是谁。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陈露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搭上了周云沛,后者意识到她是个可以利用的棋子,便允诺她,可以帮助她抓到微微并且会送她们出国。至于范齐,他是国民党特工,会跟周云沛和陈露接触,是因为他那时已经有了叛变日本人的念头,只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做了周云沛的替死鬼。
后来周云沛本来想带着陈露一起跑到伪满洲国,不过陈露被我们抓了,但因为说出了双胞胎的秘密被她的组织灭口。所以这个案子在塘沽那里就已经终结了。这个案子的终结,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我和微微的旧时代的结束。
(四)新生
新时代的开始,其实是我和微微参与情报工作的开始。
有些东西我不能说的太多,只有一些已经解密的部分,可以稍微聊一聊。
我主要还是说说与微微在一起的生活吧!其实解放前我与微微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也就是一九三三年九月到一九三四年九月的一年在瑞金,一九三五年十月底十一月初在南京的几天,一九四零年初到一九四一年末,虽然算是天天能见面,但由于情报工作的关系,我们只能装作不认识。从一九四一年底开始,我和微微才算是真正住在一起,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长时间分开过。
先说说瑞金的那一年。那个时候我们刚入党不久。我在莫斯科接受三个月训练以后回国,而微微刚把严莉莉和好运气接过来,我们就在瑞金团聚了。微微先过去的,我回去的时候,看见她在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就很好笑,我就没有惊动她,就站在旁边偷偷地看,偷偷地笑。但是我发现她虽然看起来很捉急,干这个干那个的,实际上一点都不乱,她把严莉莉照顾得很好,至少比起一年前我们还在上海的时候要熟练多了。当时我就觉得很感动,我知道她是真的把严莉莉当作自己孩子,真的对他好。然后我就猛地跳进房间里,对微微说,你看谁回来啦?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马上就丢下手里的东西,飞奔过来,一下子就把我抱了起来。我当时还想,这几年微微都瘦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有劲啊。对,她当时瘦得厉害,我就知道她吃了不少苦。不过没关系,之后的一年我就天天做好吃的,又把她养胖了,嘻嘻。
那一年时光真的是很难得的美好啊……尤其是与之后的八年相比。那时候我每天去苏维埃大学上课,微微有时会去打仗,不过时间都不长。她不打仗的时候就跟着我去大学学习,应该说基本的文化水平就是在那个时候补足的。当时好运气也在,每天晚上,我们四个都在家里,我就点一根蜡烛,有时候蜡烛都没有,我就和微微在月光下聊天。什么都聊,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好聊的。你说微微看起来不像说话多的?对呀,她面对外人的时候确实说话不多,不过我又不是外人。啊,小郭,不好意思,不过你确实也算是外人,哈哈,不要介意啊。
一九四一年末我和几个朋友把微微从七十六号吴四宝那里救出来后,我们两个就基本没有分开过了。不过至少有半年的时间,微微都在养伤。那个吴四宝真的太混蛋了,把微微折磨得不轻。那时候她的身上全都是伤,简直没有一块好的地方。我用了好几天时间才完全处理好她的伤口,一边处理一边哭,真的太心疼了,太难受了。(许老说到此处,眼睛红红,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那种情感。一旁的严老很温柔地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她的手,低声说:“没事,我现在不是没事嘛。”)
嗯,没事。不过当时也给了我一个照顾微微的机会。对呀,她总是那么强大的样子,总是她在保护我,现在终于轮到我来照顾她保护她了。当时形势还是比较差的,虽然吴四宝入狱了,但我们算是劫狱把微微劫出来的,后来没暴露也没人追究这事,其实还是有我们上级的帮忙。总之当时我白天还假装没事上班,晚上回来就好好照料微微。我每天熬粥给她喝,她太虚弱了,连勺子都拿不起来。我就一点一点地吹凉了喂给她。她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很费劲地才喝进去一口,但是抬眼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有神,好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小兽。我好喜欢这样的她,如果她不是浑身是伤,我真想立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但当时我没有,我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她就把脑袋靠在我的胸前,不一会就睡着了。我心想,真好啊,你那么坚强,那么警觉,却可以信赖我,可以在我这里放下所有的防备。我就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我想,虽然我们当时的处境都不好,但是至少我们在一起了。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事情。
后来微微的伤好了,她开始筹备重开照相馆的事情。照相馆的原址此前被警察局查封,后来放在市政厅拍卖,但一直没人买,据说是有算命先生说里面杀气太重,不过这种事情我们两个听了都是忍不住要笑的。微微还有点积蓄,我也有一点,我们凑在一起都不太够,便又去找朋友借了一点,终于够了,就把那房子买下来,重新装修了一下,不过还是用了以前的名字,就叫沪光照相馆。说起来装修的活主要还是微微干的呢,她的手真巧。照相馆重开以后,我们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把它作为同志们交换情报的中转站了。其实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九年这六年过得还是挺好的,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虽然情报工作一直在做,但还算平安。可能我们还是挺幸运的,一直到上海解放,这家照相馆都没有在敌人面前暴露。
解放以后的生活啊,就很平稳了。我和微微两个人一直住着工厂分的房子,不大,但挺舒适的。严莉莉当兵以后就不住家里了,偶尔周末才回来,所以家里经常就我们两个人,我觉得特别好,没有人打扰。其实我们这些经历过战乱的人,最清楚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最难得最幸福的,尤其是身边有那个自己最在意的人。大部分时间我在看书,微微会做一些运动,对了她最近迷上了打太极拳。微微还喜欢做各种手工,她年轻时喜欢机械和木工,不过现在老了,反而喜欢织织毛衣什么的,总之只要是动手的活她都喜欢。我吗?我比较静,我不爱动,以前不写作的时候就是看书,现在就是写作和看书,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作。
(五)爱人
你问我和微微之间的感情?
哎呀,这个,怎么说呢。
(许老的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反而是严老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我对微微的感情呢,可能发端是那次在警察局,我以为她被困在火里了,感到由内心而生的焦急,那种心里慌到空落落的感觉,心想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后来我回味了很久当时的那种状态,我意识到,可能我开始在意她了。
但真正意识到我爱她,却是那次韩秘书逼我撒谎、作秀、出版一本根本就不是我写的新书——发布会前,我到她的照相馆去,她直愣愣地看着我,说,我可以帮你。
我当时愣住了,她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亮,她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认真。我内心里的第一感觉是,我相信她,我知道她一定会倾尽一切地来帮我。然后我笑了。我说,你怎么帮我啊?但其实我的心里在说,我知道你会帮我,但是不要,不要为我冒险。我会处理好的。然后我摸了摸她的头。
其实就在那个瞬间,我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内心,也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自我。那一刻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所以在后来的那场发布会上,我选择说出真相。
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我后来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尤其是当我回顾过去并开始书写小说的时候。
真正的爱,不是倾尽一切的单方面付出,不是敏感执着的控制欲望,不是强求,不是贪婪,也不是卑微。
真正的爱,是当你面对那个人时,你可以原原本本地做你自己。
做自己,而无需担心爱人会离开——因为你知道,她爱的就是真实的你,爱的就是你本身。
真正的爱,会让你找到真正的自我,从此以后,你便不会再沉溺于那个虚假的伪装出来的躯壳。你会获得保质期永久的安全感,在那个你爱的人面前,你永远不会因为暴露真实的自己而受到伤害。
我很幸运,因为我遇见了这个人,我找到了真正的爱,也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这个人,就是我的安全之地。
我相信,在她的眼中,我一定也是这样一个存在。
你说是不是呢,我的微微?
(六)后记
采访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离开许老家里的时候,包里装了好几个录满了的磁带。
不仅磁带是满的,我的心也是满的——满满地充盈着爱。
我本来是冲着许老的传奇人生经历来进行这次采访的,没想到最后却深深地沉溺于她与严老之间的美好爱情。也许仅仅是听到、看到这样的爱意,就足以让我感觉到世界之美好、人生之幸福了。
我跟二老道别的时候,严老推着许老把我送到门口,两位老人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真美好啊,我心里想。
回到单位,我听着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句话都不舍得删,每一句话也都不舍得改。
我才疏学浅,靠我的笔力,断然无法重现她们言语中表达出来的深深爱意,那种浓厚的情感,一定会在我的转述中黯然失色。
所以我决定,把所有的录音转写下来,原封不动地展现在文字里,让读者能够切身体会到我在采访许老时感受到的那种深深的震撼。
我相信读者一定能够理解我,并不会把这当作我的懒惰,而是一种真挚,一种诚意。
其实我在与许老和严老交流的时候,最大的感受也就是这个——她们是无比真诚的。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如此善良与真诚,那么世界又怎么会不美好、不幸福呢?
以此采访手记献给我亲爱的读者,作为我最深刻的祝福。
(七)后记的后记
二零零五年夏天,许老去世后两年,《旧梦·新生》再版,我借着出版社送书的机会,要求去拜访一下还健在的严老,于是又一次到了她的家里。
这次给我开门的是保姆小姚。她开门后,我惊讶地发现,屋里居然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齐齐地看向我。
我居然看见了两个严老,仿佛复制粘贴般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严老瞪了我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双胞胎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严老皱着眉头说:“原来是小郭啊。这位是我的孪生姐姐。”
等我坐定在椅子上,小姚端过来一杯茶,我又喝了一口,才接受了眼前这个事实,原来严老是双胞胎,她还有一个姐姐,名叫严意。
严意老师此刻站在严微老师旁边——严微老师已经坐上了轮椅,看来十年前许老说的没错,严微老师确实腿脚不太好了。
严意老师手里翻着那本新版《旧梦·新生》,一边翻一边啧啧有声:“天哪,严微,许幼怡也把你写得太好了吧?这也太不真实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严微老师在旁边翻了一个白眼:“闭嘴。”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姐姐。”严意老师把书一合,看着严微老师,一本正经:“我听说许幼怡走了,我怕你孤单,才回来陪你的,你好歹也对我客气一点吧?”
严微老师冷冷地说:“你是在外面玩够了,没钱了才来找我的吧,蹭吃蹭喝蹭住,还蹭我的猫。”
一只小小的蓝猫正在严意老师的脚边蹭来蹭去,我突然想起许老提过的好运气,也不知道这一只是他的第几代孙。
严意老师蹲下去,把那只小小蓝猫抱起来,在怀里不断摩挲:“你看,好日子她特别粘我,才不是我要蹭她呢。”
严微老师又翻了一个白眼,并不说话。
一阵必要的寒暄之后,我看严微老师也不是很喜欢说话,场面逐渐尴尬起来,我就站起身来,说要告辞了。
严微老师也不留我,就点点头,说:“谢谢你,小郭。”
一旁的严意老师却很热情:“小郭,有空常来玩玩,我这妹妹太无趣了,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无聊得很。”
“闭嘴!”严微老师显得有点气急败坏了。
我心里直发笑,但脸上又不好表露出来,就一边忍着笑,一边说:“那我告辞了,两位严老师。”
离开严微老师家的那栋楼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两位严老师此时都在阳台上。
严微老师坐在轮椅上,严意老师站在她身边,手舞足蹈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像又把严微老师说恼了,后者便举起拐杖,向严意老师的身上打过去。
我清晰地看见,两个人一边打闹,一边在笑——严微老师确实也是在笑着的。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把视线收回来,心想,真好啊。
生老病死,人间百态。
但这个世界终究是会将美好传递下去的,不是吗?
就让这个故事停留在这样幸福的一瞬间吧。
愿我的读者们也是这样幸福的,并且永远都会幸福的。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