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北上

(九)北上

安顿好严莉莉——交给了九爷,既然严微信任他,那么许幼怡就会信任他——之后,许幼怡与姜斌和其余警察一行人踏上了北上的火车。整个行程花了差不多三天时间,先是经沪宁铁路到了南京,后转乘,经津浦铁路、京奉铁路,途经天津,最终到达北平。自从与周衡结婚以后,许幼怡就没有出过远门,更不要说离开上海了。这一趟旅程让她心中五味杂陈情感翻涌,是冒险,是追寻,是求真,也是救赎。在三天旅途里,她看着车上的人车外的事,看着风土人情众生百态,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无力,世界之大,将她从此前在十里洋场中的精致小生活里猛然拽了出来。然而却正是因为这样的反差与冲击,让她在内心越来越确信自己对严微的感情:在这残酷动荡兵荒马乱的尘世间,人人如浮萍,若是有一处能够扎根、不再飘摇的安全之地,该是何等的幸运。

严微就是她的安全之地。

到了北平,前来迎接他们的不仅是警察局的代表,还有一个面色沉稳的中年男人,说自己是谢一范的朋友,名叫范齐,也在报社工作。众人寒暄一下,就将许幼怡姜斌一行人安排在近警察局的一处四合院民居,给许幼怡安排了一个单间。但范齐提议由他出资,让许幼怡单独出去住酒店,说已经定好了六国饭店的一个房间。但许幼怡婉言谢绝,说自己尚且没那么娇气,与众警察住在一个院子里可以及时了解案情。不过许幼怡没说出口的是,她信任姜斌,相信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自己应该会更安全一点。

简单休息之后,北平警察局派人来交流案情,在一间会客厅里搭建起了临时的讨论室,也将证物和案卷依序展开。许幼怡跟着一起,姜斌解释她是重要证人,对案情会有帮助,但隐瞒了她与严微之间的关系。于是许幼怡跟着听了看了一圈,基本了解了大致案情。上海六案中,前两案自不必说,她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后四件,情形差得不大,都是在夜晚被狙击步丨枪一枪爆头,通过对子弹头的分析证明使用的是同一种枪,因此警察们皆认为这四件是同一人所为。许幼怡特别留意了一下被害者的个人情况,发现并无规律可循,有街头小贩,也有政界官员,有百乐门的小演员,还有一个是书店老板。四人都没有与人结仇的经历。许幼怡坚信严微不会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下手,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四人被杀,又是什么人犯下了这样的罪行呢?

其实许幼怡最关注的还是谢一范的案件。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喜欢他了,也许不会有太多的情感波动,但当那些残酷真实的照片展现在眼前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冲击力还是让她感到脑袋一震,头晕目眩,差一点呕吐出来。此后便是无法消弭的悲伤,毕竟他们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恋人,无法抹去留存在记忆里的感情。但许幼怡还是强迫自己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和一件又一件的证物,因为她知道,谢一范的案件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凶手明明在上海连犯数案,为什么突然到了北平?谢一范的死,为什么与上海后四案的情形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有人想要取谢一范的性命?如果能够解答这些问题,那么就可以找到凶手;找到真正的凶手,就可以还严微一个清白。

北平警方对于谢一范的案件已经做了足够详细的调查。谢一范腹部中枪不假,因此记者才会拍到那张腹部流血的照片。但是他的直接死因却非枪伤,而是位于脑后的一记重击,导致颅内出血。其实那张登报的照片多少也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倘若谢一范因为腹部中枪而死,那么其根本原因应为失血过多,但照片上的血迹量还远未到失血而死的程度,因此可证明谢一范中枪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甚至濒临死亡了。

有一张照片,显示了谢一范脑后的伤口。许幼怡看不懂其中的奥妙,姜斌解释说:“这样的伤口一般是由钝器造成的,看形状应该是棍状物体,应该是有人站在他的身后,抡起一个棍子之类的东西,用力击打他的后脑勺下部。”

许幼怡敏锐地发问:“为什么是后脑勺的下部?”

姜斌仔细地看着那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分析道:“从伤口形状来看,行凶者应该个子比较矮小,棍子挥舞的轨迹是从下到上,才能够打击到脑部的脆弱部位,那么从凶手行动方便的角度来看,后脑勺下部是最为合理的。”

许幼怡感到脑中猛然一个激灵。个子矮小。她突然抓住姜斌,激动地说:“如果说行凶者个子矮小,那么不就可以证明凶手不是严微了吗?严微与谢一范是差不多高的。”

姜斌沉思:“按照逻辑来说,如果严微是凶手,确实不应该造成这样的伤口,因为并不得劲,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力量。”然而他又一摊手,无奈道:“但这样的推测无法成为直接证据,在法庭上是不算数的。”

这没关系。许幼怡心想,每多一分佐证就多一分清白。她感到自己的信心又开始熊熊燃烧起来。继续探寻下去,一定还能得到更多的证据,也更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另一份让许幼怡多加了注意的卷宗,记录了案发当天目击者的证词。首先,谢一范案发生在白天——这本身就与上海六案的特点不符;其次,谢一范当日坐在驾驶座上,但有人看见他的车行驶的时候副驾上坐着人,但是那个人却在谢一范被杀之后神奇地消失了;最后,虽然谢一范被杀的瞬间没有人看见——因为发生在一处偏僻的小巷,但是附近有人听到了谢一范的惨叫,并且在惨叫之前,曾经听见男人与女人争吵的声音,没听全说了什么,只听见几个关键字,什么“暴露”、“身份”、“组织”、“真相”之类。后来在现场痕迹勘察的过程中,也确实发现谢一范车的副驾上有几根女人的长发。

结合这些信息,许幼怡很快做出了推断:谢一范当日开车带着一名女子,不知为何事发生口角,然后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那女子抡起一棍子猛击谢一范头部,导致他摔倒在车边,那女子可能还不过瘾,又掏出手丨枪,朝着谢一范的腹部补了一枪,然后扬长而去。

等一下,还少了一个部分,就是谢一范手边的白玫瑰。既然这名女子特意留下了白玫瑰,那么证明她杀谢一范必然是早有预谋,否则不会连道具都准备得这么齐全。而白玫瑰也是谢一范案与上海六案并案的原因。

这一切思绪如同电光火石般在许幼怡的脑海中飞速运转,将线索如数连起,串出一个几乎必然的结论:谢一范案与上海后四案是同一人所为,而且那个人与严微之间有着密切而危险的联系。按照时间来看,严微消失后,上海后四案才发生,于是有很大的可能性,这些案件的凶手与带走严微的绑架者就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组织!

想到这里,许幼怡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如果找到了杀死谢一范的凶手,也就能够找到严微——许幼怡坚信,严微一定是被带走她的人控制住了。如果她是自由的,她就绝不会放任许幼怡陷入这种寻人无踪的焦虑和无依无靠的孤独。

很好,很聪明,很有逻辑。许幼怡感觉自己的信心和勇气在一点一点增加。她略为得意地心想,等找到了那呆子,回到上海,她就可以转型写侦探小说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讨论室里迈进了一个人。

是范齐。他这个时候来,是为了邀请许幼怡共进晚餐。作为谢一范的朋友,范齐对他的死深感难过,听说过许幼怡和谢一范的关系,便觉得应该交流一下,以安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带来的伤痛。许幼怡本来想婉言拒绝,但范齐凑近她的耳边,悄悄地说:“我知道谢一范的一些秘密,你要不要听?”这句话让许幼怡浑身汗毛耸立,但诱惑性太大,于是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同时也答应了范齐不让她带任何其他人(尤其是姜斌)的请求。

饭局安排在六国饭店。许幼怡早就听说过这家位于东交民巷使馆区的著名饭店,最初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国合资而办,是各国公使、达官贵人的娱乐交际之地,也是动荡时局中军政要人的避难所,因为各国势力在此角力,反而成为哪一方都不管的法外之地。许幼怡在上海也是经历过政要豪门生活,对这样的场面丝毫不怵,只是匆匆来到北平,没准备一件好的礼服,又来不及买。但范齐倒是想得周到,先引她到了一处客房,说这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房间,礼服也已买好挂在橱内。许幼怡走进房间,看到礼服是自己喜欢的淡黄色,再一试,尺寸居然刚好合适,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她暗自思忖,自己执意跟姜斌来到北平,本来就是临时起意的事情,只是在南京换车的时候,姜斌给北平警察局发了一封电报知会此事。然而不过短短两三天时间,范齐就能够做出如此安排,并且对自己的个人信息了如指掌。这难道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吗?

许幼怡突然有点后悔答应了范齐的邀请。说不定所谓谢一范的秘密也是谎言——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许幼怡赶紧换下礼服,准备趁范齐还没有发现的时候离开饭店。然而她刚走到房间门口,门就自己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然后很自然地把门带上,反锁。

“你就是许幼怡吧?”那女人笑脸盈盈,一边说话,一边腰肢扭动,一双细细的凤眼看起来极有风情。

许幼怡警惕地看着她,没有答话,但是她察觉到那女人的脸似乎有点眼熟。

那女人又开口:“我是谢一范的朋友,是范齐叫我来的,说今天晚餐时候可以与你好好认识一下。”然后她突然靠近许幼怡,语气轻柔且暧昧:“而且,我们可以聊一聊,谢一范身上的秘密。”

许幼怡看着她的脸,突然感觉整个人陷入了冰窖中,一时间浑身冷透。

她突然想起来,这女人的脸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因为她许幼怡确实见过,就在严微偷偷藏起来的第三张照片上,那个与她穿着相同款式军装的女人,只是面容更成熟、举止更风情了些。

换言之,这个女人,曾经跟严微认识,也许还是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许幼怡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知道严微失踪了吗?”但是还没有问出口,她就停住了。

因为那女人已经伸出手来,做出要与她握手的姿态。

面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许幼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女人手上的银色戒指,在房间灯光的照耀下,发出阴森的反光。

这反光,就是许幼怡在严微住院的病房里看到的那一幕!

许幼怡只感到浑身冰冷,恐惧连同寒气一起,从脚底升起,一寸有寸,直冲头顶。

从那女人的眼神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一种面对猎物时的玩味与嘲弄。

许幼怡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知道她是许幼怡,是严微流连于俗世生活的根本缘由。

她也知道她就是带走严微、犯下罪案的凶手,是带来如同死神般残酷回响的白玫瑰的不祥。

那么此刻的许幼怡,还有没有可能逃出生天?

被带走的严微,是不是就被藏在这家神秘诡谲又深不可测的饭店中?

在这样艰险的境遇中,许幼怡突然冷静下来。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依然还手握着一个巨大的优势。

那女人决计想不到许幼怡见过她与严微同拍的照片,也绝不会知道她带走严微的那天晚上,许幼怡刚好瞥见了她的戒指。

那个女人,并不知道,许幼怡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几乎是刹那间的飞速思考,神经元数以亿次记的激活与传递。许幼怡已经想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了。

无论是否成功,都只能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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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镜二之旧梦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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