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风神龙上
他端坐高堂,不染风雪,我跌落红尘,苦苦挣扎。
当初我用一壶药汤换下毒酒,保全他的一条性命,他全然不知,
算起来,他欠我一条命,
我本不指望他还,只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让他还。
城破之前,我还在准备紫薇公主的药膳,南境皇族痴迷长生,皇帝下令皇族每人每日都要进补药膳,要不是我懂得一些医理,如何从御膳房转去药膳房?
当然更多的是因为紫薇公主,我的儿时好友。
她嘴巴刁,不爱吃苦滋滋的药膳,便安排了我这个奸细,方便将她的药膳换成好吃的,在偷偷带给她。
得了消息,我第一时间奔向紫薇宫,不想还是来晚一步,熊熊烈火吞噬着整个宫殿,将大半个天空映得像是淬了血。
我就在这片血红之下傻了眼,直到身旁一股大力冲出,将我掼倒在地。
男人神色惊慌,拼命喊着殿主人的名字,
要不是火势太大,真怀疑他要冲进去,
尽管如此,声嘶力竭之下,他也还是好看的,举止风雅教我移不开眼,
这七分天下,独我南境是最讲究美的国家,容貌上乘者能够得享礼遇,人人都追求美,因而整体的容貌水平相比于其他国家更胜一筹,
其中,紫薇公主更是天下绝美,艳压群芳,毫不夸张的说,她的美丽足以让她成为一国之宝。
皇帝一度非常头疼,到底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他的这位掌上明珠?王公大臣疑惑忧虑,为找不到能够与紫薇公主相匹配的男子而扼腕叹息,只有我知道,在这偌大的皇城当中,有一个人与众不同—苏辰安,宣武国九皇子,风华绝代,郎才绝艳,
脾性也是八个质子当中最好的,与紫薇公主最般配。
漫天的火光,将苏辰安的眼尾烧得通红,
映射在士兵身穿的铠甲上寒光阵阵,有的还有血迹挂在上面,没有干透,满是生命毁灭时冰冷而残酷的压迫感,
近百名士兵敛声屏气地站着,没有一人敢上前,想必这些久经沙场见惯各种场面的士兵也从未见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向来从容优雅的苏辰安这般模样。
“苏相,这宫里的人怎么处理?”良久,打头的一个才小声询问道。
苏辰安低着头不说话,没有人可以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领头的不敢再问,一招手,士兵们举着刀自动分散开站在还活着的人身后,
太监奴婢们害怕了,呼天抢地,跪地求饶,只有我知道这是没用的,
这南境国都带给他的是无尽的黑暗,当年他在这里为质,王公大臣轻视他,后宫的女人凌辱他,便是丫鬟仆人都敢随意打骂他,
无数次我看见那张俊美不似凡人的脸上布满伤痕,而这还只是脸上的,我看不见的或许更多,
在这以美为先的南境国都,他的俊美没有带给他活下去的特权,却带给他生命上的威胁,
如果没有紫薇公主,他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试想,年少时令自己惊艳的人同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当这个人葬身火海时,他一定想让全天下都给她陪葬!
寒凉的夜迎来这座城以及城里万千蝼蚁般渺小生命最后的死亡宣判,每一个士兵手中的刀刃都格外锋利,有几个怕极的太监试图逃跑,还未跑出两步便被斩于刀下,
可我还是想活下去,尽管我丑陋胆小,卑贱如泥,
我同紫薇一同长大的情谊,不知道可足够攀得上这层关系?
“我—”
才刚蹦出一个字,他却起了身,
逐渐熄灭暖风阵阵伴着各种莫名燃烧味道的火光中,他的背依旧笔直挺拔,仿佛刚刚失魂落魄的不是他,转过身目光冰冷地扫视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继而转向士兵中的领头者,
“把他们安置了”,
扔下这句话便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回去,逐渐模糊在夜色中。
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求情的话还堵在嘴边,
低笑一声,尽是苦涩。
苏辰安口中的安置便是男子充军,女子没入官妓所。
别人怎么理解的我不知道,但那领头的士兵肯定是这么理解的,
美人苑的老鸨细细挑选着这一批送来的女子,到我面前时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再一拨我厚厚的额发,不满两字立马写到了脸上,
她一皱眉,两个强壮如牛的伙计上前将我从那一堆妙龄女子中架出,
多大的事,我有心理准备。
其实我长得也还过得去,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只可惜额前多了一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胎记,让我的整张脸看上去就像被老天爷赏了一巴掌,
以前药膳房的洗扫嬷嬷说,我笑起来带着一股苦味,
南境人爱美,我为了不惹人烦平常都用碎发遮着,今天可是她自己非要看的,被恶心到了也怪不得我。
“这个打发去后面厨房,”
老鸨不愿多看我一眼,两个男人生拽着我朝后院走去。
后厨好,还是我熟悉的烟火气。
俗话说安身立命,
可美人苑这种地方,哪来安身之地?五十多的送菜老头就我扔垃圾的空档趁着夜色想要非礼我,
这美人苑苑如其名,诸多美人,真不知道他到底瞎了哪只眼?
用砖头拍完他回到后厨,却有人匿名举报看见我与李老头一起,我被抓得格外快,
押着我的是两个强壮如牛的新面孔,他们用被水浸泡过的麻绳将我捆得结结实实,
一顿拳脚过后,鼻子嘴巴里都是血腥气,老鸨觉得不够解气又甩上几鞭,尖着嗓子问我可知错了?
认错?!老头子命根子都被我断了,认了错能接回去么?
“你个小浪蹄子,性子还挺烈,老娘最烦你这种的,模样恶心倒也罢了,还给老娘生事,今天就带你长长眼,”
“来人呐,”她招呼一声,“带她去看看”,
大汉们抓着我的头发往二楼拖去,这里是姑娘们接待客人的地方,
随意推开一扇门,就看见身段妖娆的女人跪在一个六十多岁,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下求欢,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就是美人苑的女人该做的事,像你这种的,白送别人都不要,”
老鸨掐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注视她,“那孙老头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肯,”
“这世上有钱的男人不多,没钱的乞丐还少么?”
话刚说完,大汉们就绑了我的手脚,撕开我衣服的领口,恰好露出内里的肚兜便将我扔到了美人苑门口,
我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着,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男人从我身边经过总忍不住调笑两句,内容肮脏不堪叫人恶心,但我现在鼻青脸肿,面色可怖,还没哪个男人敢近身或者感兴趣,
再过两天可就说不准了。
明明没有一丝机会可我还是想到了苏辰安,
听说他封了紫薇宫,无人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仔细掂量着欺骗他的后果与接受这美人苑的生存之道哪个更可怕,最终咬咬牙还是决定选择第一条路。
可我怎么见到苏辰安呢?
接下来一天一夜我就这么被捆着,不吃不喝还受着伤,小时候经常因为这张脸挨打挨饿,
这番情景倒也不算太陌生,
到了第二天凌晨,淤青已经消了好些,
几个穷酸模样的老男人一直在晃来晃去,像深林里饥饿的豺狼在伺机而动,
身上很累,但我不敢有稍稍松懈,反而扛着精神用力地瞪大眼睛,
直到第三天老鸨才准翠香给我送点水,我问她娇儿在哪儿?
娇儿是药膳房中最好看的女人,瓜子脸,柳叶眉,鹿儿眼,樱桃嘴,
若不是勾引二皇子两人一夜春宵后二皇子翻脸不认人,她心有不甘上门理论被打断一条腿,说不定也成了贵人,
送菜老头偷袭我的那天夜里,本是娇儿出去送垃圾,不知为何她突然腹痛不止,我才顶了她的差事。
那夜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翠香和我说娇儿心中内疚,觉得是自己害了我,不敢来见我,
她说话支支吾吾,倒了还是开口求我不要怪娇儿,说娇儿这几天为了我的事吃吃不下,睡睡不好,自责的不行。
我笑得苦涩,还什么都没说又成了恶人,
可当务之急不是计较这个,我按下心思,只苦恼道,“若是我阻止了杀害紫微公主的凶手,我们便不会被卖来这美人苑了,”
翠香是个单纯的人,一听当了真,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问我可真的看见了?
“那可不,你也知道我同紫微公主的贴身侍女关系要好,又经常出入紫微宫,起火那天我看得真真的,”
我心有余悸地胡说八道:“听说北幽丞相一直很爱慕紫薇公主,肯定很想知道她的消息,封锁紫微宫说不定就是在找公主的遗骸,可大火烧的干干净净哪里还找得到?”
“幸亏他不知道我没救下公主,不然定是要我好看,说不定比现在惨一百倍,”
翠香被我的话吓得呆住,她一贯心里藏不住事,很容易就能看出她不对劲,我又再三嘱咐她这件事绝对不能说出去,才看着她忧心忡忡地回去。
到了中午,两个大汉突然给我松绑,将我带去柴房,里面有一大桶水,旁边还有新的衣裳,
我尚且没反应过来,老鸨捂着鼻子嫌弃地走进来,
她说李员外钦点了我,还特意将李员外同其他三个员外打赌,结果赌输不得不接受惩罚万般不愿将我收下的事说出来以示羞辱,
附带让我学会心存感恩,最好能够卖力讨得客人欢喜,不然只能喂门口的那些乞丐,
柴房里剩下我一个人,两个高大的身影隔着门守着,
逃是逃不出去了,不如安心洗个澡,
头上脸上都是干的结块的血污,经过时间发酵有股诡异的味道,
老鸨给我留下的衣服我比了比,是我的尺寸,只是没用多少料子,
这种衣服被打那天见过,最能展示女人曼妙的身材,满足男人的欲望,
洗好了就被扔进房间里,他们好像完全不记得已经超过一天一夜没给我吃的了,
桌上有些昂贵的瓜果和精品小食,给谁准备得不言而喻,总归不会是给我的,看来那个李员外没少来这美人苑,
我先吃了瓜果小食,喝了茶,又撕了锦被裹在身上挡住那些奇怪的漏洞,准备好之后才睡去,
紧绷着精神这么久没休息,我实在太累了。
耳廓传来一阵痛麻,老鸨怒不可遏的大脸庞子怼到我的脸上,
对面一个油头粉面,身宽体胖的老男人躺在椅子上,伸着粗短油腻的上肢装模作样地打着扇子,
“你个贱人!你看看把这里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地的瓜果壳、吃剩的小食和乱七八糟的床铺,
是不太文雅,
“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贱人!”
耳光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等等,”我爬起来,“既然妈妈说员外要了我,那我就是员外的人,妈妈怎好当着员外的面再打我?”
我楚楚可怜地将男人看着,心里盼着娇儿想害我的动作更快一些,
油头男人一边不耐烦地收了扇子,捧着肚子靠近,一边让老鸨赶快出去,他办了事好交差,
看得出来他确实挺不情愿的,
在生气也不好直接得罪恩客,老鸨点头哈腰地退出去,我装作顺从的样子缩在床角,摸向枕头下藏好的剪刀,
若是实在来不及,我还可以挟持他挡一阵儿,
“你把脸盖上,看着没胃口”,肥腻的猪蹄上来摸向我的胸,
几乎同一时间我的剪刀扎向那只胖手,房门处传来一声巨响,老男人痛得惊呼,跌在地上打滚,老鸨的声音接踵而至,喊着“里面没人,”,
进来两个冷脸男人,其中一个不耐地将刀架在老鸨的脖子上,聒噪的声音终于停止,
“你,跟我走一趟。”另外一个上来拽我的胳膊,
此种情景怎好反抗?
我依言起身跟着上前,经过老鸨身边却突然绊了脚,就这么直直撞向那刀,
刀身锋利,偏折角度划过老鸨的脸,生生切下半边肉来,几可见骨,
我的手也流了点血,可远不及老鸨伤重,她捂着脸喊破了嗓子,几乎痛晕过去,一张脸也算是尽毁了。
几个大汉想要上前,被冷脸侍卫怒喝一声,“她是丞相要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让开了道,
我本以为再次见面我不会再如上次那般狼狈,
结果看看浑身上下裹的布条子,才发现更加狼狈,
我被推到苏辰安面前,娇儿正跪在一旁瑟瑟发抖,指控是我信口开河,让她误会,她才胡乱说错了话,
我像看傻子一般看她,她恼羞成怒欲上来同我开撕,被侍卫一脚踹翻在地,
薄唇微启,苏辰安看向我,
“是你说紫薇公主已经被人杀害,又说本相爱慕公主?”
“是,”我应得爽快,娇儿爬起来附和,急着撇清关系,“大人,您看,小女冤枉啊,小女也是实在爱慕大人您才昏了头脑,得了消息便想尽办法立马赶着过来告诉您,”
她叽叽喳喳,又哭又诉烦的很,
“你有何证据?”苏辰安不管她,问我,“你知道紫薇宫的火是谁放的?”
这话说的,紫薇宫起火的时候我在药膳房炖汤,
紫薇活泼跳脱,向往自由,她早和我说过逃出宫的计划,还求我帮忙,我们的计谋还没开始实施,没想到他先带兵攻进了城,
这些天他封锁紫薇宫,掘地三尺想找到紫薇的尸身,如今没消息,反倒让我确定她应该没事,
说不定紫薇宫的大火就是她自己放的。
“回大人,民女未曾见到,”我低着头,“民女与公主宫中的婢女关系要好,也多次为公主送去药膳,与公主有过数面之缘,直觉告诉奴婢,公主已经香消玉殒。”我照实回答。
她想成为蓝天上的鸟儿,好不容易获得了翅膀,我又怎么忍心折断呢?
“那倒是有意思了,”苏辰安的声音四平八稳,像奔腾的溪流汇入江海沉下去。“你什么都证明不了,却敢到本相面前胡言乱语,你不怕死吗?”
“回大人,民女怕死,所以民女想求大人救救民女,”
他眉头微蹙,我在拜,
“紫薇公主是南境最美的公主,不仅仅是因为倾世的容颜,更因为她待我们这些下人都是极好的,如今她消香玉陨令人痛心,民女才有如此感怀,在大人面前坦言也无非是希望大人能够释怀,也让公主的香魂得以安息,”
“这么说你倒是在为本相考虑,”上首的人失笑,
为他考虑吗?可能也有点儿自己的私心吧,
他又道,“那你再说说,本相爱慕紫薇,这话又是从何而来?”
我微微怔住,不想他竟然问这个问题,当日情状在场众人都有目共睹,伤心失意至此,不是爱慕是什么?以他的性格该大大方方承认才是,
“民女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公主容貌倾城,性格率真,天下男人没有不为之动心的,”
那人冷呵一声,“性格率真,只怕是想说本相贪图美色吧,”
他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却让我不敢回答,
只听指节一下一下扣在桌面的声音传来,
良久,他开口,“你说说,让本相救你,本相有什么好处?”
这—
我只想着借旧关系攀人情,没想到道破了,还需要提供好处,
想起过往我与紫薇定下约定的点点滴滴,
说他爱慕紫薇,他虽嗤之以鼻但并没有直接否认,
只能赌一把了,
我咬咬牙,“民女可以告知大人紫薇公主的过往,以解大人相思之苦,”
空气安静了一瞬,一瞬间我竟然感觉苏辰安有些不悦,
难道我真的猜错了?!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跳地欢快,可下一秒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已然答应,
娇儿跪不住了,磕着头说自己同样可以为苏辰安讲述紫薇的事迹,
“你也清楚紫薇的行踪?”冷冷的一句话破开空气,娇儿闻言浑身一颤,我在这里她自然不好光明正大地撒谎,僵着身子想说“是”又不敢应,
“看来是没有了,本相从不留无用之人,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话音落地,两个侍卫不顾娇儿哭喊,架着她就往外拖行,
与此同时,仆役来报宫中传话,皇帝召苏辰安即刻入宫。
苏辰安捻着手指,二话不说起了身,
我感谢行礼的话正准备脱口而出,
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过身,深如幽潭的目光注视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俯首“回大人,民女落苏。”
我顺理成章留在了丞相府,
身份尴尬,既不是这府中的客人,也算不得相府的奴婢,
我很自觉地自行解决一日三餐,
民以食为天倒也不必躲躲藏藏,
光明正大地去厨房,系上抹裙,洗菜,切菜,热锅,倒油,加入食材,撒上佐料,
物是人非又干回多年的老行当,依旧是行云流水,顺畅得很,
也不知道是饿得狠了,还是太顺畅了,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苏辰安何时站在我身后,
等到我将菜起锅,他才出声,“谁让你进来的?”
这是第一句,第二句是“看着不错。”
我炒的菜,他是说吃就吃,自己端了碗,舀了饭,就着灶台摆盘也不讲究,
就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么?
我想着,抬头却看见他自如穿行在这炉灶间也还是清冷出世,不染凡尘,
美得像画一样,
老天爷果然是不公平的。
见我直愣愣站着,他倒是疑惑起来了,“怎么?你不饿?”
熟稔得好似我们是多年的好友。
明明距离我们剑拔弩张才过了一个下午,
“你这手艺哪里学的?”他快速用了饭,突然抬头问我,
“御膳房”
“御膳房做饭都这般花样新奇吗?”他夹起一个雕成花朵状的胡萝卜问我,
“公主贪嘴,御膳的吃食太过单调,常命民女私下里给她做些新花样,”
其实是紫薇药膳吃多了,味觉受到影响,口中常年酸涩,我便在食物造型上多费点了功夫,
“这样啊,”他用筷子轻轻敲击着碗沿,目光落在空碗里,倒也没有继续追问,
“你在宫中可听说过一个人,”
见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继续道,“十八公主浮幽”,
我顿住了,
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十二年前,实在太过久远,
“回大人,浮幽是南境皇族的丑闻,现在还愿意称她一句公主的怕是只有大人您了。”
“你们都是这么想?”他放下筷子,专注地瞧我,“紫薇待浮幽亲如姐妹,以前同本相说起浮幽的事,”
“在紫薇的描述中,浮幽公主聪明伶俐,通透豁达,多才多艺,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得到的,”
我笑笑,“那想必您也听说了,浮幽公主面目丑陋,是皇帝与负责黄龙汤(粪水)的宫女一夜荒唐之后所生,她活着就是皇帝过往污点的证明,这样的人后宫怎么容得下她?”
其实浮幽公主不受宠爱的最根本原因,是她丑陋的娘和丑陋的她,
据说,那个负责黄龙汤的宫女的脸,是丑得别人看一眼都想吐的程度,
“要不是紫薇公主心地善良,怕是她早就没命了,”
“如今公主香消玉殒,她又没了依靠,若是活着那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中。”
苏辰安没有做声,我不置可否,我所说都是事实,无缘无故的,他问起这样一个人才比较奇怪。
默默收拾着碗筷,将一切恢复原样,这期间苏辰安没有在说话,只静静坐着,
“大人,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刚转身,又听他道,“你一口一个大人,看似对我敬重有加,称呼上却从不用您,难不成是故意的?”
好端端的,摆起架子来了,可不是吃饱了要找事?
正所谓威武不能屈…好吧,偶尔屈一下也无妨,
我正准备重新行礼,他先起了身,“你这礼节学得不好,行礼姿势也不对,过后本大人命府上嬷嬷教教你。”
言罢,也不等我,直接走了出去。
在相府的日子很悠闲,
第一日同后厨赵大妈唠嗑,
第二日同扫院李大爷唠嗑,
第三日同送菜张大姑唠嗑,
相府的人也不拘着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我没有见到教授礼仪的嬷嬷,也未能找到合适机会同苏辰安讲述紫薇的过往,
奇怪的是,每日我饭菜做好,苏辰安就来了,准的像我特地去喊他一样,
他每次也不客气,直接坐下开吃,
虽然他秀色可餐,但我挺有意见的,莫名其妙地我倒成了负责他餐食的婢女,
“丞相大人,您这么白吃白喝好吗?”
他抬起埋在碗中的脸,眼里含着戏谑的笑,“怎么?是这米你买的?这菜你买的?还是这盐你买的?”
“不是,也不是,真没有,”
“我的意思是您多吃点,”我赔上笑脸,“要不在给您在添点饭?”
他极其自然地点点头,碗往前送来,欠揍地挑挑眉,
不怪我有怨气,后厨大妈不是说他胃口一向不好?怎么来我这里越吃越多?
“不错,今日的饭菜很对本相的胃口,”他发出心满意足的慨叹,旁边堆着两只大碗和整齐的空盘,
也不怎么客气,
我准备得但凡少一点,他都不够吃,
正想着,他起了身,看着我啧啧了两声,突然弯下腰靠近,伸出手撩开我的额发,
“叭嗒”一声菜叶子落在桌子上,我愣住,撞入他含笑的眼,
“这么美的眼睛干嘛总挡着?”他抽回手,意味不明,“让人看不明白,”
半夜出来觅食,
真不是我吃得多,实在是苏辰安太能吃了,
相府每天有人供应新鲜菜蔬,据说苏辰安从不吃过夜的菜,
估计是从前他在南境都城被囚时吃多了馊饭馊菜吃出的毛病,
一通翻找,才找到一些面粉、鲜肉和豆腐,
起火上锅汆丸子,金灿灿,香喷喷,丸子耐放,这些天受张大姑不少照顾,明天给她送一些,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没道理,这个点还在活动的估计只有我和老鼠了,
下一秒苏辰安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
咏叹声高低起伏,声线清朗深邃,节奏朗朗上口,
如果不是半夜,不在厨房门口,应当不会如此诡异,
我停下动作不敢出声,从诗经中的《蒹葭》《关雎》听到楚辞中的《九歌湘君》,外面终于没了声音,
后知后觉心中好笑,这感觉怎么和做贼一样?
可我刚探出身,那声音又来了!
如此反反复复三次,我彻底死心,端着丸子主动开门,
“呀,好巧,落苏也睡不着,”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你手里端着什么?”第二句话。
“哟,不巧,大人也在,”我回他的第一句话,
“汆丸子,”第二句话。
“落苏这丸子用得食材可是本相府上的?”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明知故问,
我懂,
“落苏怕大人夜深读诗饿坏了胃,特地给大人汆的,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我话音刚落,他甚为赞同,从善如流地接过手中的盘子,
“你一番好意,本相怎好拒绝?”
李大爷说身为宣武国九皇子,苏辰安生母身份低微,连带着苏辰安也不讨皇帝喜爱,从小到大吃了许多苦,
也因此养出成熟稳重的性子,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老练,
老练么?
他得逞之后便有些得意,脚下一借力竟带着我飞身上了屋顶,
等我心有余悸地睁开眼,我正死命地扒在某人身上,后者低着头好笑地看我,
能怪我吗?
好不容易站稳,我明白了,向来风朗气清,与日月同辉的丞相大人,每日以逗一个无名无姓,无权无势的小宫女为乐,
屋顶上摆着一个小方桌,桌上一壶美酒,两碟小菜,苏辰安走过去放下我刚刚汆好的丸子,顺势在一边坐了下来,
我低叹一声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
威武不能屈啊威武不能屈!
陪着苏辰安任性胡闹的后果是,我强壮如牛的身体竟然病倒了,
一大早,赵大妈就给我端来了药,
问她药哪里来的,她也不说,
若不是我懂得一些医理能分辨出来还真不敢喝,
奇怪的是没有大夫给我诊脉,这开出的药房竟然这般贴合我的病情,
赵大妈说让我好好休息,晚间她再来看我,
高烧起了实在难受,我迷迷糊糊中点点头昏睡过去,
直到被一阵食物的香味唤醒,
桌上依旧放着一碗药,除此之外还有一碗肉粥,两个小菜,
我尝了尝,肉粥浓而不腻,清朗润口,这府中的食娘水平比起我应当更胜一筹,
为何苏辰安不爱这美味,却偏偏喜欢我煮的饭菜?
我盯着粥正发呆,
苏辰安穿着红色官服推门而入,带入一阵新鲜空气,
看样子他应当是刚下朝赶过来的,倒像是赶着回来看我,
我们便这般面面相觑,
心中隐隐有点令我惬喜的猜想,下一秒又即刻被否定,
也许只是另有他事,巧合罢了,
自动忽略那抹红色,抬起头看他,“大人怎么过来了?小心过了病气给您,”
苏辰安踱着步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略显局促,
他这是…怎么了?!
“哦,本相的晚饭还没准备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才过来看看,”
“刚下完朝有点饿,所以走得有点急,”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我忍着笑点点头,
“大人稍等,落苏现在去准备,”我撑着身子准备起来,他又不满意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准备?”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今晚暂且就让张大婶做吧,”
我看向桌面,原来这碗粥出自于张大婶,
“你好好休息,赶快喝药,等你好了再为本相准备饭食,”
顿了顿,“本相可不是关心你,是怕落得一个苛待别人的名声,你不要多想,”
说完转身出了门,急得像有人在追他,
还挺可爱。
在赵大妈的照顾下,我好的很快,
按照约定精心准备饭食,却不见苏辰安,
府中仆人来传说他有紧要的差事,这阵子会比较忙,
我得了空,想起来重新汆一份丸子,送去给张大姑,
张大姑笑眯眯地收下丸子告诉我:京都戒严了。
北幽最英勇善战的武将军亲自把守城门,要抓一名重犯,
“听说那个南境逆贼是皇室的人,准备发动还活着的南境人谋反,重新建立他们南境政权,这要是让他们成功了,还不知道要打多少战?而且我还听说啊,那些南境人已经渗透到皇城里了,在密谋刺杀呢!你说可不可怕?”
张大姑说得绘声绘色,完全忘记了我也是南境人的事实。
当初苏辰安带兵攻破南境都城,据我所知老皇帝带着他所有宠爱的妃子和皇子弃城逃跑,结果在逃跑途中被叛军所杀,
要说还活着的皇室族人,只有下落不明的紫薇和空有公主之名,同样不知所踪的浮幽,
难怪苏辰安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几次碰面见他容色疲倦,昨日几个士兵扛着一个人进了地牢,
只可惜那人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男女不辨,更不确定会是谁?
我想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
若是紫薇,苏辰安应该不会如此对待她,
差点儿关心则乱。
压下心中的忧虑,送张大姑出门,门口的葛侍卫和郝侍卫也是吃我饭的老熟人了,没有多加阻拦。
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这管控森严的相府我竟可以自由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出门前葛侍卫和我聊起他的娃,已经三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等在门口盼着他回家给他带城南巷子口的糖葫芦。
三岁,已经会跑会跳了啊,
我心里想着,默默掐灭了一走了之的念头,
回到院子就看到周虚,他是相府里的管家,是个话不多,慈眉善目极稳重的老人,给人一种看透世事的精深,
“姑娘可玩的舒心?”不知道为啥,与我说话他总是带着分明却不至于疏离的敬意。
我点点头,早知道苏辰安不放心我,派人盯着,
“周叔这是在…等我?”
周虚会心一笑,“大人晚间想请姑娘一起去前厅用饭。”
这般特地来告知确实稀少,等等…他今晚竟然不用我亲自准备了么?
刚想到这,“食材已经给姑娘备好了,就在后厨,姑娘掌勺就行。”
我默默压下心中的雀跃,
好吧,我果然高兴的太早了。
苏辰安说吃完饭带我去见一个人,
“你病了一场感觉瘦了,”他眉头微皱,夹起红烧肉就往我碗里送,“应该要多吃点,”
“怎的?饭菜不合胃口?”见我不动,又夹了一块儿自己尝尝,“是之前的味道,你的厨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我不说话,他放下筷子,
“到底怎么了?”
温情路线来得太突然,我有些许的不适应,
他低下头捂嘴,声音中带着软软黏黏的笑意,“你啊,怎么别人对你有些许好意,你就开始怀疑呢?”
这话说的,他逗我上瘾怎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既然吃不下去那就和我一起去见人吧。”说完牵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往后院去。
后院是地牢的入口,大概是觉得我做不了什么,府中人对于我这个相府中唯一的南境人从不避讳。
我的脚步却有些踌躇,
“怎么了?”他停下来看我,
“没,没事,”我摇摇头,在相府这些天,我感受了生平未有的轻松和肆意,
虽然知道不可能长久,但还是生出了些许贪念,盼着这样的日子能更久一点。
贪心生出胆怯,胆怯又生出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跟上,
走进地牢才发现里面并非想象中那样阴冷潮湿,反而干净温暖,更像地下的一个个小房间,
中间最大的里面住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披头散发,与地牢的环境格格不入,嘴巴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
我曾见过的,在南境皇城的冷宫里,那些疯了的女人都是这般情状,
苏辰安开口,喊她,“小五”?!
女人没有反应,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苏辰安在喊她“浮幽”,
女人终于转过头,一张方正的脸上嵌着无神的双目,额角一块巴掌大的鲜红胎记甚是扎眼,
苏辰安笑了笑,道,“你可知道,真正的疯子是不会区分别人喊他什么的,”
闻言那女人浑身一震,半秒之后又开始继续说着听不明白的话,
可就算如此,我怎会认不出她?
当初我被父皇囚禁在后宫,除去吃喝,完全是一个无人在意的玩偶,我爱好厨艺,爱好医书,父皇下令通通禁止,
我到现在仍然忘不了父皇当面对我说,若非我身体里有他的血脉,他早就处死了我,他就是要囚禁我,我可以活着却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一切,这是对我和我母亲的惩罚,
可我心知肚明,受到强迫的是母亲,也是母亲,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主动赴死,
以此抹去堂堂南境皇帝醉酒宠幸了一个卑贱丑陋,浑身恶臭的女人的不堪过往,
母亲用性命换我活下来,我立誓无论将来处于何种处境,也一定会努力活下去,
我不漂亮,不被父皇宠爱,好多东西都只能偷偷学,
小五是御膳房新来的小宫女,正好额角也有一块儿印记,她不喜欢御膳房的工作,我提议与她交换时她欣然答应,
只要她不出浮幽宫,每日在宫内等送来的吃食,而我在用厚厚的额发挡住脸,便轻易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同小五换了身份,
这一换,便是十二年,
我没想到,再次相见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公主,”她似乎也认出我,轻声呢喃了一句,原本无神的双目中有光芒快速闪过,
但也只有一瞬,
“我们在浮幽公主的宫中发现她,她自称是浮幽本人,可惜宫里的人除了她全部被杀,没人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你怀疑却又没办法证明,才带我来试探她的反应?”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冷淡下来,
“很明显,她不是浮幽,”苏辰安斩钉截铁地说,
“很明显,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么?”
我刚说完,小五突然冲过来,满是伤痕的手臂朝着苏辰安在空气中乱抓,嘴巴里不停喊着,“我才是浮幽,我才是浮幽!”
眼眶一阵湿润,我强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可以么?”我抓住空中那布满血痕的手,心中钝痛,
苏辰安没有反对,反而轻轻拥住我的肩膀,将手里的药瓶递给我,“我在外面等你。”
苏辰安没有食言,
刚出地牢就看见他阖眼靠着墙等我,像是睡着了,
这许多天,他定是累坏了。
我走近,默默在心中描摹他的轮廓,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敢将隐秘滋长的情绪稍稍倾泻,
“怎么样?本相是不是长得芝兰玉树,令你一见倾心?”他挑挑眉睁开眼,笑得痞里痞气。
“真不害臊,”我扭头就走,压下心中的紧张,
差点儿被他逮个正着,
“多谢你这么照顾她,”我走在他的身侧,月光投下他的剪影,看上去就像与我紧紧相拥,
我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他,小五或许早就没命了。
他上前一步在我面前站定,低下头看我,恨铁不成钢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让人看不明白,好像从来不对别人抱有期望,当初你救我一命,你完全可以用这个同我谈谈,”
“要求也好,威胁也好,你怎么就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我讶异,他竟然知道当初救他的是我,
毕竟我偷偷换下父皇给他赐下的毒药,又在他昏倒后将他藏在每天给御膳房送菜的叶叔叔车里运出去,在买通太监换上一个死囚,他可是全程昏迷,
万一他不记得,或者以为是紫薇救的他,或者翻脸不认人,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你就是怕,怕抱有期望会失望,真是个胆小鬼!”他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些许宠溺?
“那你怎么确定是我?万一—”我问得淡定,唯有心跳说不得谎,“万一是紫薇呢?”
“看来你不仅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小笨蛋,”
他笑起来,背着手往前走,月色都亮了几分,
看着他的背影,我怔住了,
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