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8个心眼子
办公楼前面有十一层台阶。
孟林一层一层迈上去的时候,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壮志——他要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最高处。
遥想一个多月前,他站在门口对严副主任卑躬屈膝,而现在，他被陈秘书亲自领到宋书记办公室。
孟林觉得自己的腰板儿挺直了。
但下一秒，谦卑的神情出现在脸上,他对陈秘书问了一声好。
陈秘书微微点头：“孟林，是吧,跟我走。”
孟林“哎”了一声,表现的很镇定。
这让陈秘书对孟林的第一印象很好。
陈秘书之前不是没接待过车间的工人，但普遍都很拘谨拘束，没想到孟林神态自若，他不由地高看了孟林一眼。
“陈秘书——”
一个男人边喊边往陈秘书这边走来。
陈秘书露出笑容,跟男人握手道：“严主任啊。”大家在称呼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区分正副的。
男人是严副主任。
孟林怎么可能会不记得这个人呢！
早在严副主任喊“陈秘书”的时候，他就听出来了，对方可是给他“上”了一门生动的实践课。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巧。
但严副主任没有认出孟林来,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孟林的样子有些熟悉。
他微笑询问陈秘书：“这人是——”
陈秘书简单回答道：“宋书记要见。”
孟林适时地出声：“严主任好。”
严副主任这才认出了孟林，他立马皱了皱眉，内心有无数个疑惑：这小子怎么跑到办公楼里了？宋书记为什么要见他？
“哦，是小孟啊。”严副主任看向孟林说道。
孟林虽然很想对严副主任说现在的我可不是以前的我了，但最后——谦卑地点了点头,像是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陈秘书敏锐地问道：“你们认识？”
严副主任简单解释了一句：“以前见过。”
陈秘书微微挑眉，往孟林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他对严副主任说：“宋书记还等着，有空再聊。”
严副主任立马点头：“好好好。”
到了五楼,宋书记办公室。
陈秘书先去汇报了一下，紧接着，孟林就被叫到屋里，陈秘书默默把门关上。
这是孟林第一次见宋书记。
他恭敬地站着，喊了一声“宋书记好”，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他不小心对上了宋书记的视线。
孟林头皮发麻，觉得自己被看了个透彻。
好在他很快调整过来了，没有在接下来的问答中出错。
宋书记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看待工人理论和实践相融合。
孟林思考三十秒后才作答。
他先摆出几句名言，说明了理论与实践相融合的重要性，而工人作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更应该做到理论与实践相融合，具体包括知融合，重融合，会融合，善融合。
他曾经只想到了三个——知融合，会融合，善融合。
后来又加上了重融合。
意思是要重视理论与实践相融合，既不能停留在理论层面不去实践，也不能停留在实践层面不注重理论。
按理来说答到这里就可以了。
但孟林觉得还不够。
他以四车间工人为例，说道：“我觉得，必须把知融合和重融合作为一项基础工作来推进，进一步提高车间工人会融合和善融合的本领。”
宋书记没有回应。
孟林一时之间拿不准宋书记对他的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好在没等孟林思考太长时间，宋书记又提了第二个问题，他让孟林详细说一下稿子的事情。
这个问题孟林早有准备。
他从赵三柱遇到困难找他开始说起，阐述了自己帮助别人的过程，重点突出了他在帮助别人时的心得，最后落脚到他组织了结对帮扶活动。
核心意思是表达他服务车间工人，服务人民的思想。
但孟林的出发点真的是服务人民吗？
怎么可能！
孟林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客观来讲，从帮何大爷扫地，到帮别人写稿子，再到组织结对帮扶活动，孟林这么做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已。
宋书记听到这里时总算给了点反应，他继续问孟林大家对他的帮助作何反应。
这个问题就有些刁钻了。
反正不能说别人很感激自己，毕竟哪有自己捧自己的！这不是闹笑话吗？
孟林想了想，着重从大家提高理论水平方面谈起：“他们都是车间的生产能手，不仅技术精湛而且作风优良，我只不过是把他们在工作中的感悟记录了下来。”
这话说的十分谦虚。
孟林这么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宋书记既然知道他写稿子的事，必然调查过他，知道他在整个活动中的贡献，所以他不需要过分强调，只要展现自己服务别人的出发点就好了。
果然，宋书记很满意孟林的回答。
他翻了翻稿子，说道：“我们化工厂很需要你这样的同志，能把广大职工的思想动态反映出来，不错。”
孟林听到这话，心里狂喜。
但他早已掌握了喜不形于色的技巧，所以脸上没什么波澜。
*
孟林离开后。
陈秘书进来给宋书记换了杯水，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书记，孟林这位同志——”
宋书记把稿子放到一旁。
“这些稿子可都是很好的宣传素材。”
陈秘书立马明白了。
他明天就让人把稿子贴在宣传栏那里，对了，再让广播站全天播报，要知道，宣传栏和广播站是厂里重要的宣传阵地。
宋书记说完这些，就开始闭目养神。
陈秘书见状，知趣地没再问。
但从宋书记的表现来看，对方对孟林似乎没有像秦锐那么上心，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领导的眼光是雪亮的。
宋书记这么做肯定有宋书记的道理。
跟陈秘书想的一样，宋书记这么做是有他的判断的。
对孟林这个人，宋书记是欣赏的，冷静、灵活、有能力、有群众基础、还足够聪明，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按理说，做判断时不能感情用事，如果感情用事，那就不叫判断了。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感觉很强烈。
理智告诉他孟林是一个可造之才，但感情告诉他，这个人有问题，但问题在哪，他说不清楚。
宋书记捏了捏眉心，又喝了口茶。
随后，他拿着稿子准备去打印室。
陈秘书见状，立马走上前来说：“宋书记，我来。”这种打印的小事怎么能让宋书记亲自做呢？
宋书记摆了摆手：“你忙你的。”
陈秘书只好点了点头。
打印室在四楼，负责人是高大庆，他见有人来，习惯性地说道：“要打几份材料，什么时候要？”
说完抬眼一看，是宋书记。
他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恭敬地说道：“宋书记，您怎么来了？是要打印什么材料吗？”
宋书记没跟高大庆废话，直接说道：“这几份稿子复印两份。”
高大庆双手接过：“好的宋书记。”
等他看到上面的人名后，他“咦”了一声，不小心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孟林？这是孟林写的吗？”
宋书记掀起眼皮看了高大庆一眼：“你认识孟林？”
高大庆点了点头，把之前孟林帮他媳妇儿弄材料的事情说了说。
没错，高大庆是高婶儿男人。
宋书记一听，对孟林的印象更好了，同时压制住了内心奇怪的感觉，孟林如此热心，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是他多心了。
高大庆还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孟林的仕途“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
厂里广播室每天会广播三次。
广播的内容主要包括：宣传上面的政策方针路线，表彰好人好事，以及读各单位和职工的稿件。
这一天，大家耳朵里全是一个名字。
孟林。
从早晨到中午再到晚上，他们听完了孟林写的稿件，听完了孟林组织结对帮扶活动的事迹。
孟林成为了厂里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模范。
段师傅看到宣传栏上的稿子后，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孟林写的稿子吗？他一字一句读完，内心五味杂陈。
“哟，段师傅，你也在看孟林写的稿子呀。”
“段师傅，我真羡慕你，有秦锐和孟林两个这么好的徒弟。”以后的养老生活不愁了。
“还是段师傅你眼光好，收了这么两个徒弟，一个负责车间的活动，一个会写稿子。”前途不可限量呀。
“秦锐不用多说，只是我没想到孟林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你看看这文章写的，我觉得不比办公楼的那些人差。”真给咱们车间的人长脸。
大家都以孟林为荣。
段师傅听到这些话，笑的很勉强。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之前说孟林不是这块材料。
哪成想孟林如今有这么大的造化！
至于段师傅会不会懊悔自己当初说过的那些话，答案是不会。
年纪越大的人越难承认自己的错误。
更何况段师傅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如果他没有对孟林耳提面命，那孟林很有可能走上歪路。
所以，他只是做了一个师傅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骚动。
有人喊了一声：“是孟林，孟林来了，大家都让让。”
大家对孟林的态度特别客气。
有人甚至热情地指着段师傅对孟林说：“你师父在看你写的稿子呢。”
段师傅看自己的稿子？
孟林内心很惊讶，但脸上露出清浅的微笑，不紧不慢道：“师傅，我现在能取得这么一点成绩，多亏了你的——”
他故意顿了一下，才缓缓说出最后两个字。
“栽培。”
-你的贬低，你的冷嘲热讽，你的轻视，你的瞧不起……我都记得。
-我想去办公楼时，你说我不是那块材料，我和闻刚闹矛盾时，你永远站在闻刚那边。
-在你眼里，我似乎永远是一个不安好心的人。
-你总是提醒我走正道，走正道，走正道，那什么是正道呢？
-当我受欺负的时候你们不帮我，而当我要欺负别人的时候你们一个一个劝我不要计较，这难道就是你们所谓的正道？
-因为我的父亲不如秦锐的父亲，所以我就应该不如秦锐，就应该老老实实在车间干一辈子？这难道就是你们所谓的正道？
-师傅，我以前是真的把你当成父亲来看待。
-但现在，我这么说只是在表演而已。
-表演我的感恩，表演我的尊师重道，表演我的谦逊，表演我身上的美好品质。
-栽培？
-呵呵。
段师傅听到孟林说感谢他的栽培，嘴唇不由地颤了颤。
他浑浊的眼球看向孟林。
青年脸上挂着笑，清丽的单眼皮透着沉静和睿智，看不到一丝阴险和狡诈。
段师傅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只觉得陌生。
陌生在他从孟林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情绪，陌生在他从孟林的脸上察觉不到任何想法。
“段师傅你这是激动傻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你可是好福气啊，有孟林这么好的徒弟！”
“就是，知道感恩，知道孝敬你，我都羡慕坏了。”
段师傅这才作出反应，苍老的声音传来：“老二呀，以后好好干。”
孟林垂下眼帘，装出一副听话的样子。
“我以后一定听从师傅的教导，认真工作，努力学习，不给师傅你丢脸，也不给四车间丢脸。”
有人为孟林说的话鼓掌喝彩。
“说得好，不愧是我们四车间的人！”
“我以前就觉得孟林不是一般人，现在看来真不是一般人。”
“你这马后炮……我还觉得孟林比秦锐更有本事哩。”
“你这不废话嘛！人家孟林排行老二，秦锐排行老三，哪有师兄比师弟差一说？所以孟林肯定比秦锐厉害！”
“也是哦，反正秦锐写不出这么好的稿子。”
“……”
如果是以前，有谁会说孟林比秦锐厉害？有谁会记得孟林是秦锐的师兄？
所以说，胜利者永远不缺掌声。
孟林深谙这一道理，并不会把大家的夸赞放在心上。
这群人今天能夸他，明天就能夸别人。
一旁段师傅听到这些秦锐不如孟林的话，心里感到不舒服，因为在他眼里，秦锐才应该是那个被夸的人。
而不是孟林。
这种结论的得出，一是因为他和秦锐父亲感情深厚，心里自然偏向秦锐，二是他觉得孟林不应该抢秦锐的风头。
可能在段师傅眼里，所有人都应该为秦锐铺路。
孟林敏锐地捕捉到了段师傅眼里的不快，一个计划悄然在脑海中形成。
他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接着用一种谦虚的口吻说道：“我怎么能和秦锐相提并论呢？秦锐可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我只不过是帮大家写了写稿子而已，比不上秦锐。”
段师傅听到这话，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老二这话没错啊，秦锐是整个活动的大功臣。”
他恨不得把秦锐做的事情一一列举出来。
可大家并不买他的账。
他们眼神微妙地看着段师傅：这偏心偏的有些明显啊。
有一个老家伙直接说道：“老段啊，这话可不能这么说，秦锐是活动负责人没错，但孟林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更别说孟林的稿子被贴在宣传栏上了。
这可是很大的荣耀啊。
“就是就是。”有人立马附和道，“段师傅你这么说有点偏心了。”
“……”
段师傅见大家都站在孟林那边，摆出一副老姿态道：“什么偏心不偏心，秦锐本来就比孟林强，我怎么对待自己的徒弟，用不着你们教。”
大家一听这话，不由地为孟林鸣不平。
怎么会有这样的师傅？他们以前还觉得段师傅资历高，品德好，现在一看，偏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
孟林适时地表演道：“师傅，我特别感谢你当年收我为徒，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没有今天，所以，请允许我向你鞠一躬。”
段师傅还没反应过来，孟林就已经鞠了一个90度的躬。
鞠躬的过程中，他微微勾起唇角。
对付正道的人，那就用所谓的正道的方式。
从此以后，他尊师重道的形象一定会深入人心。
从此以后，他的“好”师傅会落下一个偏心眼的坏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