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幕 王的计划
对于国王这突然的单独召见,莱文完全是一头雾水,因此,在得到了前来通知的宫廷仆人的允许后,他先跑到距离自己最近的菲特的房间,打算向伙伴那出色的智慧求助。
“陛下不仅单独召见了你,还让你带上你的剑一起去?”对于这样的情况,菲特也是一头雾水。
贡多尔二世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身先士卒,若他是在莱文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或者是处于类似的理由想和莱文谈谈的话大可不必像这样私下里单独召见,而且让莱文带上武器这一点——
除非是职务上近似于国王贴身护卫的王国大骑士长,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携带武器面见国王,更何况莱文在王国众臣眼中是帝国一方的代表。
猜不透。
“总之,你先照做。”菲特相信贡多尔二世不会针对莱文耍什么阴谋诡计,即便她很清楚莱文是几人中最没有能力面对这些计谋的人。“你是我们之中,呃,最纯粹的那一个,陛下应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一下你的看法吧。”
“纯粹?”莱文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自己。
“没什么,好了,赶紧去吧,让陛下久等的话就不礼貌了,两国之后还有结盟呢。”菲特岔开话题,催促着莱文动身。
“明白了,那我就按照菲特说的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等等。”莱文转身离开前,菲特经过再三地纠结之后叫住了他。“待会见到陛下之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帮我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
贡多尔二世与莱文见面的会客室并不大,与雷吉欧最初接见莱文时的那间屋子一样,有一种很低调的高雅气息。
而此刻,这个慈祥的老人和蔼地笑着,平和地眼光打量着眼前的莱文;而后者,则是由于这样的场合,以及身后矗立着的王国大骑士长所散发出的无形威压而倍感紧张,甚至说得上有些不知所措。
“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太像了。”半晌,贡多尔二世笑着感叹道。随后朝莱文和大骑士长摆了摆手,说道:“好了,你们两个也不要这么紧绷着,这不是什么正式接见,只是一个已经拿不起剑的老人家想和年轻一代中的优秀战士聊一聊而已。”
“陛下,请不要这么说,您的身体依旧硬朗。”大骑士长一边说着,一边也放松了下来,那股压倒一切的无形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哈哈,米歇尔,你也学会奉承我了?”贡多尔二世抚着胡子大笑道。
“臣只是实话实说。”米歇尔的语气略显冤枉,似乎是为自己的诚心实意遭到怀疑而委屈一般。同时,他也给自己和莱文搬来了两张椅子,示意莱文坐下。
“啊,多谢。”莱文一愣,虽然跟着坐了下来,但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孩子,不必紧张,我听说雷吉欧也曾经召见过你,当时你的状态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吧?难不成我比雷吉欧可怕那么多吗?”
“不,不是这样的。”莱文连忙否认,但他确实觉得虽然同为君王,但雷吉欧和贡多尔二世真的很不一样。“和您比较起来,雷吉欧陛下他,他......”
苦于自己那贫乏的语言能力,莱文没法将自己的感受恰当地表达出来。好在贡多尔二世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和我比起来,他并不像是一个皇帝,对吧?”
“嗯。”莱文点头。
“是啊,当年,他和使臣们一起来到这里,说是要签订休战协议时,我也没想到,他最后竟然真的能坐稳那个位子。”贡多尔二世说着,当年那个金发年轻人在王国宫廷之上不卑不亢地慷慨陈词,靠着雄辩的力量折服了王国群臣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的贡多尔二世认为,这不过是又一个心比天高、因为未经世事磨难而满腔热血的年轻贵族罢了,他那样的为人与热情,注定没法登上那由鲜血和尸骨堆积起来的帝国皇位。
然而,雷吉欧成功了,他不仅成为了莱文克帝国的新皇,甚至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让国家从内战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并且愈发强盛。
看着不断发生着“奇迹”的帝国,身为费瑟尼姆国君的贡多尔二世在某个他自己也已经不记得的时刻,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雷吉欧不是那种会在不断膨胀的野心中发动征伐的皇帝,但今后呢?他的下一位,再下一位皇帝又会是怎样的人?在贡多尔二世注定已经无法见到的未来,面对一个如日中天的强大帝国,早已外强中干、空有虚假繁华外壳的王国,该如何自处?
于是,贡多尔二世就有了一个计划。
“孩子,你似乎有问题想问我。”从重重思绪中回过神来的贡多尔二世意识到自己自顾自地沉浸在自我世界时竟然把客人晾在了一边,笑容里不禁带上了些许羞愧。
“呃,确实是有......”莱文有些纠结,他自己有问题要问贡多尔二世,菲特也拜托他向贡多尔二世询问问题,此时得到了机会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先问哪一个。
“不急,一个一个地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贡多尔二世说道,随后又打趣似的补充了一句:“当然,涉及到王国机密的事情,我可不能告诉你。”
“不,不会的,我不会问那么失礼的问题!”莱文赶忙连摇头带摆手地为自己辩解,但看见贡多尔二世那恶作剧得逞了一般的笑容后,他瞬间感到脸庞一阵发烫。
“那......”莱文犹豫了一下之后,决定先问自己的问题,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并不费事。
“您最开始说的那句话......您认识我的师父?”
“哈哈哈,何止是认识。”贡多尔二世大笑道,随后看向坐在一旁的大骑士长米歇尔,说道:“米歇尔,你来说说咱们和鼎鼎大名的‘剑豪’阁下是什么缘分。”
“遵命。”米歇尔点头,“概括来说,如果当年沙瓦师兄没有决定去做一个浪迹天涯的冒险者的话,现在穿着这身铠甲坐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我。”
“这......”米歇尔的话语让莱文僵住了,他就算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这番话代表着什么。
王国的男性王储们从年幼时起就会在宫廷内的学校里修习武艺,力求做到文武双全,而那些从小就待在王储身边,与其一同接受各种训练的贵族家子弟们,往往会在将来担任其身边的重要职位,如果他们所陪伴的那位王储最终登上王位,那这些人往往会成为朝中重臣。
统帅专司护卫国王的王庭骑士,在整个王国的骑士阶层中享有最高地位的大骑士长,便是这些人中武艺最为出众,同时最受国王或者说王室信任的那一位,这个人,往往会是某个权势滔天的大贵族家里的第三子、第四子这样可以说绝无可能继承家业的成员。
沙瓦曾经是最有可能接过大骑士长一职的人选,这意味着这个将莱文抚养长大、像个粗狂朴实的农家老爷爷一样的人,曾是王国某个权贵家族的一员,是那一代贵族子嗣中的武艺佼佼者。
“当年,沙瓦他说自己无法再忍受越来越腐朽堕落的王国,更受不了贵族之间根本无心国事,一味沉浸于勾心斗角的状态,既然自己改变不了这种局面,甚至有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风险,那就索性远远离去。”贡多尔二世解释道。
“很遗憾没法陪你实现你所说的那副愿景。”
这是沙瓦与贡多尔二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两人离别的那个雨夜,沙瓦先后击败了前来“劝诫”他的家族士兵、想要以“王宫之中擅自动武”名义逮捕他的护卫甚至是教授他的老师之后,将铭刻家徽的徽章和斗篷一并扔在地上,仅仅背着一把大剑便转身离去。
直到后来作为冒险者的他开始在帝国声名鹊起,贡多尔二世才再次得知自己这个老友的消息。
“一开始,我还很生他的气。”贡多尔二世回忆着自己当初的感受,“明明说好了将来一起改变这个国家,一起扫除那些腐朽的阴霾。但他却自顾自地放弃之后撒手离开,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偌大的王国。”
“当上王之后,我几乎是赌气一样立刻尝试着开始各种改革,我要向他证明,这个国家可以改变,我要让他后悔自己早早离去。”贡多尔二世说着,脸上浮现出一股悲哀和不甘。“但很快,事实就证明了,他才是对的。”
王国已经积弊太深,朝堂内外、全国上下各种各样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些近千年积累下来、几乎蔓延到每一个角落的根须虽然彼此之间会有所争斗,但都在贪婪地对这个国家敲骨吸髓,比起国家的未来究竟如何,这些根须们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是否足够庞大,是否能够抢夺足够多的养分。
在无数次碰壁,无数次遭受了来自各方势力的当头一棒之后,即位之初立志改革一新的贡多尔二世失去了热情与信心,仅仅只是维持着那浮于表面的繁荣和和平,就已经耗去了他半生的岁月。
“陛下......”莱文自然不知道王国这根深蒂固的病根,但他还是察觉到了空气中的悲哀。他想说些什么平复贡多尔二世的情绪,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事没事,一个老人家的多愁善感罢了。”贡多尔二世笑了笑,示意莱文不必在意。随后他又问道:“第一个问题回答完了,孩子,你还有问题对吧?”
“嗯。”莱文点头,并实话实说地告知贡多尔二世:“这个问题,是我的朋友菲特拜托我问您的。不过,不过我自己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哦,是那个小姑娘啊。”无论是从前线传回来的一份份战报,还是在朝廷之上的那次接见,贡多尔二世都对菲特的才智很有好感,自然也很好奇这个小姑娘会想要问什么问题。
“她,她想问您——‘为什么坐视国家走到这一步’?”说完之后,莱文不禁缩了缩脖子,他再笨,也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能轻松回答的问题。但他已经答应了菲特,而且他自己也想知道: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这是一位和雷吉欧陛下一样的贤君”的贡多尔二世,为什么会让国家陷入内战之中。
作为一个出生并成长在“王位战争”期间的帝国人,虽然自己的村子偏僻到几乎任何一方势力都对那里毫无兴趣,但莱文对于内战依然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
气氛陷入了沉默的泥沼之中,这个问题,让房间里的空气不免的凝重了起来。
“唉......”一声叹息传来,仿佛来自某个很远的地方。
“孩子,你对于费瑟尼姆王国爆发内战前的状态,知道多少?”贡多尔二世看向莱文,眼神深邃,也透露着无可奈何的悲伤。
“我,我以前和师父来过一两次,我觉得,人们生活的并不开心......”莱文曾经因为沙瓦的任务需要来过王国,当时的王国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他肯定无法对当时自己的所见所闻去做出多么深刻的思考与见解,但他那朴素的情感直觉还是告诉他:这个国家的人民,至少大部分人民,并不幸福。
“对。”本来担心自己会不会说错了话的莱文,得到了贡多尔二世的肯定。
“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想要治疗,就必须从骨子里狠狠地刮去病根和毒素。”
早在自己还只是个王储的时候,贡多尔二世其实就意识到了:王国就像一栋内在已经腐烂的宫殿,流于表象的装潢与加工已经毫无意义,真正能让这个国家拥有未来的,必须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清洗与变革。
贡多尔二世尝试了半生,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方法,各式各样的阻碍横在他面前,那些无处不在的根须不断撕扯、扭曲他的每一次计划,让他的热血和抱负一次次地付诸东流。
直到帝国的“王位战争”以及随后而来的复兴,给了他启发。
其实,若是菲特再仔细一些思考,她就会发现:此次跟随萨克森大公爵掀起叛乱的贵族,几乎都是在国内根深蒂固、享受着庞大的既得利益、对一切改变都无比排斥的保守派贵族;而站在王室一边的,几乎都是愿意接受甚至是想要主动去推动改革的开明派贵族。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权势之争,而是对王国的未来之争。
此次战争如果获胜,王国内的迂腐贵族将被彻底扫清,改革的阻碍将会消失,这些被消灭的旧贵族,他们多年来积攒的财富将会成为改革的基石。
因此,贡多尔二世放弃了多年来苦苦维持的权力平衡,放任、甚至是暗中鼓动萨克森一派的贵族们在朝中彼此勾结、制造分裂,最终掀起内战。
“原来是这样......”莱文点头,贡多尔二世的这一计划,对他来说有些过于宏大,但他还是听懂了;也正因为他听懂了,他才会察觉到那一丝不对劲——
自己并不赞同这一计划。
但究竟为什么呢?
“这样......这样不对!”莱文的嘴在脑子得出结论前,就先一步表达了看法。
“嗯?”贡多尔二世和米歇尔都被莱文这突如其来的否定惊到了,两人怔怔地看着莱文,等待着他解释自己的话语。
“我,我明白您是为了王国的未来着想,您的办法听上去也很合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但是,但是......”
“人民怎么办?”
最终,莱文还是成功地找到了贡多尔二世这一计划中最让自己无法接受的地方。
莱文知道,王国的人民绝对说不上多么幸福,但即便如此,人们也都在坚强地生活着,无论生活中遭受怎样的苦难,贵族的压迫也好、天灾的袭击也好、其他各式各样的灾祸也罢,人们都从不言弃地延续着自己的生活,无数的家庭都在数不尽的艰难中勇敢地生活着,坚持着自己作为“人”的自尊。
美好光明的未来?那种东西自然大家都想要,可是,这种因为远在云端之上的人们出于自身计划而自顾自掀起的战火,这突然之间就让无数人的生活支离破碎的弥天大难,对人们而言究竟算什么呢?
贡多尔二世的计划当然能够为王国带来更好的将来,可此时此刻,那些在无知中被卷入残酷的战火的百姓们,又该怎么办呢?
在前线征战时,逃难灾民们那面黄肌瘦、憔悴疲惫的景象,依然烙印在莱文脑海深处。
“人们自愿地主动帮助自己,和自己主动地去利用人们的善良是两码事。”
“就算是为了所有人,我们也不能自顾自地把他们拖入这场战争里!”
这些,是当初在德拉克洛斯时莱文对亚斯兰说的话。
他知道,一整个国家和一座城市必然是不同的,但他依然坚持己见。
“那......应该怎么做?”一阵无言之后,贡多尔二世问道。他并不是打算刁难或是讥讽莱文,作为王,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计划对于广大的国民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我不知道。”莱文摇头,感到鼻子一酸。几乎是哽咽一般的,他低下头向贡多尔二世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莱文憎恨自己智慧不足,没办法想出更好的方法,没办法回答贡多尔二世的这一问题,没办法为此刻深陷战火中的王国国民寻找出一条更好的道路。
这一次,没有娜塔莉亚来给他解围;这一次,也不是简简单单地为自己的队伍找一个据点。
“那,就去寻找吧。”房间中弥漫的悲伤与无奈几乎让人窒息时,贡多尔二世开口说道:“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世界上,肯定也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渴求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贡多尔二世的手温柔而坚定地按在莱文肩头,眼神中依旧是老人的慈祥,但更多的是期许。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所以,去寻找它吧。找到之后,将它告诉我这个愚笨的老头子。”贡多尔二世顿了顿,说道:“莱文·凡尼夫,你愿意接受我这个老人的委托吗?”
“嗯!”莱文起立,他擦干自己的眼泪,以标准的战士礼仪,向贡多尔二世许下了誓言:“以战士的荣誉起誓,我莱文·凡尼夫一定会为您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是向我起誓。”贡多尔二世摇头,“向那些等待着这个答案的,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起誓。”
“是!”
看着莱文坚定的神情,贡多尔二世欣慰的点头,浮现出了一种“找到了合适托付的人”的笑容。
随后他向米歇尔点头示意,后者走向一旁的柜子之中,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本来一开始就打算给你的,但现在,我能更放心地将这个东西托付给你了。”贡多尔二世接过盒子,将其打开后递给莱文。
“收下吧,就当是这次委托的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