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 137 章
伊莱十七岁的第七天,弗朗西斯再次落下了一场雪。
与伊莱生日当天那场洋洋洒洒的雪比起来,这场雪更加倾向于某种风暴,魔兽顶着凛冽的风在雪地里留下一个脚印,刚刚抬脚落下另一个、前一个就要被掩盖得七七八八。
自然的力量总是高于人类的,在这样的大雪中弗朗西斯领民绝大部分活动都要停止、转而聚集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玻璃窗透进明亮的天光,煤炉上煨着简单的食物,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玩累了就按照大人的嘱托把窗户推开,就算被冷风激得一激灵也要等一会儿再关上。大人们拿着针线与狩猎期收获的皮毛在这样的背景音中交谈,话题大都是前不久发布的公告。
他们问:“真的会向我们普及教育吗?会教我们认字、狩猎、学习制作玻璃和糖球的教育吗?”
谁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的回答。那个宣布“弗朗西斯不久后会着手准备普及教育”、顺便还简略解释了一下普及教育的意思的公告仿佛只是一个断点,它出现时看不到从前的征兆、出现后也没有后续的信息。弗朗西斯的普通领民中并不乏聪明人,他们的同胞先看到普及教育对平民的益处,而他们先看到普及教育未来可能培养出来的独立人才对于贵族势力的削弱。
他们想,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是因为贵族在阻挠吗?
正低头剥着马铃薯皮的埃西亚大婶一怔,视线移向右手手臂旁,此刻那里正挨着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
是小安娜。
小安娜是个很敏锐的小孩,换一种说法,就是她比一般的小孩更聪明。所以虽然学习条件并不算好、时间也算不上长,她也已经会认很多字。那张公告展出时她被自己的父亲举到肩膀上,结结巴巴地把整张公告的意思转达给了周围的人。当时本该宣读内容的士兵和领民们都耐心地等着她,直到她说完才传出了窃窃私语的讨论。
那个时候小安娜抱着自己手中的书,小小的心脏被欣喜充盈。但她的欣喜并没能持续太久,大人们偶尔露出来的忧虑落在她的眼睛里就被解释出了许许多多的意义,她不知道背后的原因,直到今天,她终于从大人们的谈话中意识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喜欢普及教育的。
她太小了,见过的东西太少,贵族对于她来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模糊概念,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当的官员还分贵族出身、依附贵族和完全独立三种,也不知道官员也可以成为贵族博弈的工具。
“埃西亚大婶,”小安娜低落地说,“我们有可能不会进行普及教育了对吗?”
“怎么会。”
埃西亚大婶摸摸小安娜的头,轻声安抚道:“既然发出了公告,那么领主一定会推行它的,只是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一点困难,所以需要先等一等。”
小安娜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埃西亚大婶的安慰振奋起来,这小半年里学习的东西在她的小脑袋里留下了或多或少的痕迹、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她的思维方式,此刻她望着埃西亚大婶,清澈眼睛黑白分明。她说:“可是如果领主大人没有克服那些困难呢?”
屋子里的大人都笑了起来,他们温和地注视着脸上写满疑惑的小安娜,一个胖胖的大叔笑眯眯地说:“弗朗西斯的领主总会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
小安娜慢慢皱起了眉头。
“可是,领主大人也是人类啊,只要是人类就不可能总是成功的。”
就像艾米总会有战胜不了的“敌人”,她也总是会有不太认识的字一样。
大叔依旧笑眯眯的,这个时候埃西亚大婶托着小安娜的胳肢窝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后者懵懵懂懂地注视着前者带着雀斑的柔软皮肤,而埃西亚大婶带着现在的小安娜很难去形容的温和神情,小安娜听见她说:“如果只有领主大人一个人,那么是这样的。”
“吱呀——”
紧闭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高大男性伴随着风雪快速从开门的缝隙间钻了进来,安娜下意识地望过去,凛冽的寒风把她的头发完全向后吹去、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眼时门已经被关上了,胖胖的大叔站起来把高大的男性拉到火炉旁坐下,小安娜看着自己的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趁着开门和关门的间隙冲进她的手心,接着很快就被小安娜的体温融化,只留下一点薄薄亮亮的水光。
“安德鲁哥哥!”
正举着拳头威胁小杰克的艾米看见了高大男性的的脸,她欢呼一声,像个小炮弹似地冲进了对方应声张开的手臂中。在一旁玩耍的几个小孩子都反应过来了,他们像提前商量好了一样先举起双手欢呼一声、然后叽叽喳喳地冲向微笑着的安德鲁。安德鲁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放松慢慢变成隐隐的痛苦,最后他哭笑不得地制止:“好了,再拱来拱去我就抱不住你们了。”
小孩子们乖乖地站起来,后退两步,眼睛亮亮地看着曾经带领他们捕获暴|乱魔兽的安德鲁。后者不得不挨着挨着摸摸他们的头,连刚刚从埃西亚大婶怀里走下来的小安娜也没有放过。
“我有事和你们的爸爸妈妈说,所以你们自己去旁边玩一会儿好吗?”
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应了,艾米离开之前还没忘记抓住小安娜的手,小安娜一边被艾米带着往前走,一边回过头看聚集在一起、看不清面色的大人,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埃西亚大婶说过的话——“如果只有领主一个人的话,是这样的”。
为什么要说不是只有领主一个人呢?是因为还有大少爷、还有小少爷、还有领主夫人做帮手吗?
“安娜!”艾米的脸突然出现在小安娜视野中央,她奇怪地看看安娜、又奇怪地看看背后的的大人们,最终还是回过头来催促道,“快点,我们要玩弗朗西斯大战奥斯都的游戏了。”
真的很久没有玩过打仗游戏的小安娜瞬间把大人的话抛之脑后,积极道:“我要做指挥官!”
“好好好,”艾米轻轻推推小安娜,嘟嘟囔囔,“你每次都要争着当这个,也不知道只能站在那里动动嘴皮子的指挥官有什么意思。”
小安娜快活地说:“就是很有意思的。”
小孩子很好地玩在了一起,大人放心地收回眼神,转而望向整理被孩子拱乱衣物的安德鲁。他们目光灼灼,好在安德鲁也不是什么喜欢吊人胃口的人,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与知根知底、彼此渊源甚至可以往上追溯几百年的邻居,从外套里面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图。
这是一张兽皮地图,用的是秋季狩猎期最新得到的兽皮、在秋季收获日由镇子上最熟练的镇民进行鞣制、再晾晒了一整个秋季末尾,最终变成了能够书写的模样。此刻它身上用炭笔画上了许多弯弯绕绕的线条,围绕在它旁边的大人们一眼就看出这是集中耕地中央的那条河、那是龙脊山谷左侧的尤欧山脉、这是弗朗西斯东部海岸、那是弗朗西斯北边境线。
一张看似简单,但实则非常详尽的弗朗西斯地图。
埃西亚大婶看见了代表着他们的小镇的一个小圆圈,下一秒,她惊呼出声:“我们的镇子上面怎么有一把小叉?”
人们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其它代表着小镇与城邦的圆圈,这些圆圈如同稀疏的星星一样落在地图上,大大小小,除了他们的小镇之外,还有另外三个分属不同城邦的小镇被画上了一把小叉。
安德鲁闭了闭眼,回忆起昨天夜里罗莱来到他家中的场景。
罗莱和安德鲁是在龙脊山谷魔兽暴|乱中认识的。
为了防止狂暴的魔兽冲出龙脊山谷对龙脊山谷周围的小镇造成伤害,亲卫军营分出了一大部分前往各个小镇查看情况,被分配往安德鲁的小镇——西塔镇的是伊莱形同虚设的亲卫斯科皮。斯科皮以为弗朗西斯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谁知还没走进西塔镇就被一群面带惊慌的领民团团围住,黑甲卫兵们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纷纷握住了武器准备面对狂暴的魔兽与遭受摧残的小镇,谁知道领民们顶着一张张被吓得魂不守舍的脸,张口就是“我们俘获了好几只发狂的魔兽”。
后来魔兽暴|乱停止,罗莱狼狈地走出龙脊山谷,刚想转身加入善后的队伍,就听见斯科皮过来略带点难以置信地把安德鲁的“壮举”向奥林报告了一遍。
罗莱起了点兴趣,当场就领了去西塔镇防备魔兽余波的任务。一个有心结交,一个个性爽朗,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朋友。前不久安德鲁成为了普通平民的代表,罗莱还特意绕了个大远去接他。
他们的关系已经算是很好,但罗莱深夜披着风雪敲门还是把安德鲁吓了一大跳。
把他吓更大一跳的是罗莱接下来的话。
“西塔镇有镇民有问题,你知道吗?”
安德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反应了一会儿,奇怪地问:“能有什么问——”安德鲁顿住了,这个瞬间他回忆起了前不久参加过的圆桌会议、又想到最近亲卫军营与护卫军营奇怪的联合巡逻,想到这里,安德鲁一下子就清醒了,他难以置信道,“西塔镇有人准备反对普及教育的推行?”
“不,”罗莱摇摇头,半张脸都藏在衣领里,他用一种非常凝重的语气说,“是西塔镇或许有另一个凯伊。”
凯伊是谁?造成小少爷现在身体状况的罪魁祸首,虽然并没有定论,但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把她认定为了教廷放在弗朗西斯的一颗钉子。
西塔镇有另一个凯伊,就意味着西塔镇有另一颗钉子。
安德鲁辗转反侧大半夜,第二天嘱托父母把绝对信得过的人叫到家中来后就赶往亲卫军营,然而他没有在那里见到罗莱,亲卫军营的士兵说,罗莱正在执行不能说出来的秘密任务。
而且……
安德鲁回过神来,目光闪了闪,他一一看过父母与旁边几张相熟的面孔,最后言简意赅地说:“西塔镇或许有与曾经绑走大少爷小少爷的间谍有关联的人,而普及教育之所以现在还没有下文,或许就是他们的同伙在进行阻拦。”
他的措辞已经足够收敛,但依旧引发了短暂沉寂之后的压抑惊呼,埃西亚大婶捂着自己的嘴巴,余光瞟到投来奇怪视线的孩子们收回视线才压低声音说:“你说真的?”
“是。”安德鲁笃定道,“传递来这个消息的人绝对可靠。”
在场的大人面面相觑,安德鲁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谁都知道安德鲁从来都不是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人。又是短暂的寂静,下一秒,好几个大人发出了无声的咒骂。
他们好好一个西塔镇,一直都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彼此间关系和谐,最艰难的时候也依靠着龙脊山谷内部的资源自力更生,往上数五百年都没有一个违背弗朗西斯法典的镇民。多么美好的西塔镇,现在好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老鼠屎,竟然要偷偷坏了他们一锅汤了。
胖胖大叔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愤怒地挽起袖子,就像曾经在镇头发表“生活变好了我们也不能放弃狩猎”言论时一样激情澎湃地站到了板凳上,顾及到孩子在,他振臂低呼:“普及教育受益最大的是我们平民,阻挡普及教育进程的人绝不能披着我们平民的壳子!”
正在安排以艾米为代表的护卫军士兵和以小杰克为代表的亲卫军士兵通力合作的小安娜一愣,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了低声讨论、似乎要把讨论的对象撕掉的大人和扶着额头一脸复杂的安德鲁。安德鲁从手掌下方瞟了一眼已经开始报每一个镇民名字的父母,抹了把脸,突然注意到了小安娜的视线。
他偏过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
第二天,瑟得城,罗素庄园。
伊迪斯快步行走在城堡的走廊上,他面色沉沉,一点也没有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走廊中的仆人见了他都要赶紧避让到两边,等到他走过之后才探头探脑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二少爷是怎么了?”
有消息灵通的仆人抿了抿嘴巴,什么也没说,低声催促道:“走吧走吧,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把工作做完,好去休息休息。”
仆人们深以为然,作鸟兽散。而这个时候伊迪斯刚刚推开父亲的书房门,迈步走到书桌侧面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对着翻看公文的父亲报告道:“格达德这几天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威廉自从回到赛肯城分行政署后再也没有和格达德接触过。”
伊迪斯陈述着和前几天一模一样的内容,然而在费尔南多再次说出那句“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之前,他先为这次对话带来了一个转折:“但是,昨晚格达德家走出了一队仆人,离开格达德庄园的范围后他们兵分几路,分别去到了位于弗斯城的弗劳尔镇、瑟得城的安格镇、瑟得城的托罗镇,还有——”
“费斯城的西塔镇。”
……
西塔镇依旧落着大雪,比昨天更甚。
两个人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回望他们来时的路,所有脚印都被洁白的覆盖。就像这场大雪能够为一切事物提供遮掩、又能隐藏一切肮脏危险的东西一样。
他们在某颗大树下稍作休息,其中一个呼出一口白气,隐隐带着点担忧:“你确认我们要从西塔镇的背后绕过去?西塔镇的背后可是龙脊山谷。”
“不然呢?”另一个语气不太好地回答,“从前面走进去,直接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家门?那些镇民现在本来就警惕得要命,你这么走进去和直说有问题有什么区别?”
“妈的,”他又骂道,“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这群镇民突然就知道了?就那么四个镇子,一夜之间全都被察觉端倪了?要我说我们就不该来这一趟,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说不定就是个圈套,结果格达德的家主非要我们去看看,也不想想他才引起了罗素的注意,最好是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要做才对。”
“呸,”他总结道,“就不该让他当这个劳什子的家主,蠢得要命,还要拖着我们下水。”
前一个轻轻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本来该当家主的那个死活不肯合作、还拿把事情告发来威胁那位大人呢?”
后一个神色阴晴不定,最终又冲着雪地呸了一声。这一声呸仿佛惊扰了什么似的,头上的树枝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两人下意识地抬头,一大捧雪倾倒而下、眼看着就要把两个人一股脑埋在里面。就在这时,前一个揽着后一个的腰,闪现一般出现在树冠遮挡的范围之外,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场景,甚至还能看到高速移动下拖出的残影。
一只灰毛的小松鼠从树冠间探出头来,它歪了歪头,绿豆大的眼睛眨啊眨。
后一个当即就被触怒了,他抬手从斗篷里面抽出一根短短的法杖,嘴里飞快吐出一串晦涩不明的词语,下一秒,法杖尖端凝聚的火球飞速向小松鼠呆着的枝桠袭去。砰地一声闷响,折断的树枝伴随着扑簌簌的雪从高空坠落,激起的雪尘扑向两人的眼睛,等到它们再抬起眼,哪里还有灰毛松鼠的影子?
后一个骂了句脏话,抬步就想要用脚撩开落下来的雪和树枝,前一个却拉住了他的手,劝说道:“走吧,来都来了,总要知道这群镇民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偷偷盘查镇子中的居民了才对。”
“还能是什么?”后一个嗤笑一声,到底也没有再伸脚,嘴上倒是一点也不饶人,“罗素前脚开始调查格达德,后脚四个镇子都传回来不好的消息,巧合吗?哪里有这样的巧合?要我说,就是罗素逼着格达德漏马脚,等着抓格达德的小辫子呢。”
他这样不依不饶,想必是被格达德家主一意孤行的决定给气得不清。前者揉揉太阳穴,嘴里说着劝说的话,眼神却比地面上的雪还冷:“好了,就算出什么事也是格达德负责,怎样也查不到我们头上。格达德家主那副模样,那位大人想必也不会觉得换一个是什么坏事。”
后一个被说服了,他哼了一声,说了些“要不是怎么怎么样我才不会听他的命令”之类的话,跟着前一个踏上了饶往龙脊山谷的道路。
他们的背影远去、绕过一座山,彻底消失不见。雪一直在落下,连他们的脚印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显缺了根枝桠的树冠上探出一个灰色的小脑袋,灰毛松鼠抬起小爪子拍掉树枝断裂处还未熄灭的火星,拖着大尾巴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它轻快地跳到那两人最后站立的地方,伸出小爪子努力地刨啊刨,刨了对于它来说很深一段距离,爪子尖才触碰到一个硬硬的链条。
灰毛松鼠一用力,一个拖拽着金属雕饰的链条硬生生被从雪地里拔出来,它举着看了看,然后毫不犹豫地塞进了肚子前面的小兜兜里。
……
此时的领主城堡内,由于雪下得太大,清扫后道路立刻就会被覆盖,仆人们干脆就呆在室内,仔仔细细地清洁城堡的每一个角落。
伊莱坐在窗前,手腕上的藤蔓懒洋洋地伸长自己的身体、趴在玻璃窗上,就像一根藤蔓饼。原本应该坐在床边吃坚果的格瑞不知所踪,伊莱这个做主人的半点也没有担心的模样,反倒是突然感叹:“雪真大啊。”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远处不太分明的山丘,轻声道:“什么时候会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