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 140 章
伊莱十七岁的第十四天,阳光终于舍得越过云层慷慨地洒下来,费斯城总行政署的会议厅中终于召开了迟来的普及教育商讨会议。
与圆桌会议不同,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只有官员,平民出身的、贵族出身的、平民出身归属贵族的都聚集在一起,凯文远远地看见威廉,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普及教育已经通过了圆桌会议的判定,就算是保守派贵族也不会在明面上发难,此刻在这里的人都清楚,他们聚集在这里的原因是要为已经确定推行的普及教育商讨出一个大概的章程,而不是再次针对普及教育是否应该推行进行发表自己的意见。所以无论是支持是反对还是观望,此刻他们窃窃私语,其中的一个说:“具体要划分什么课程呢?”
另一个关注的点却不同:“哪个部门来管理普及教育呢?”
大家思来想去,好像和教育沾点边的只有行政署,然而行政署管理的从来都只有各个部门,绝不会单独去管理普及教育。最后官员们对视一眼,都悄悄叹了口气:好吧,看样子完全是要从零开始嘛。
知道许多内情的总行政署官员们想:也是,普及教育说到底还是小少爷提出的,从前要管理弗朗西斯种子商店和弗朗西斯特产商店,小少爷就能站在幕后凭空打造商业部和农业部,现在为了普及教育再凭空造一个部门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决心从零开始的官员们再次转换了讨论的方向,他们不再考虑要设立什么课程,反倒是考虑起了要怎样在短时间内开辟一个全新的部门。部门的名字、官员设置、从属体系都需要制定,就在他们讨论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会议厅的大门终于被拉开。
身着黑金正装的迪伦迈步走进来,官员们刚站起来想要行礼,迪伦的后面又冒出来一个银白色的脑袋。那是一张对于他们中绝大部分人来说都不太熟悉的脸,并不像它的父兄一般硬朗,又不是单纯如同母亲一般柔美,它属于弗朗西斯不太显露于人前的小少爷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
所有人都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生出疑惑:弗朗西斯的大少爷把持亲卫军营,那么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要来参与政事了吗?
这是个意味深长、能够做出许多解读的信号。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想:难道小少爷要一改往日绝不参与弗朗西斯管理事务的做法,踏入弗朗西斯的继承人战争吗?
两位继承人的关系太和谐了,乍一想到这两位要“大打出手”,许多人还觉得有点无所适从。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伊莱回过头,和门后的人说了两句什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抵住他的肩膀,轻轻把他往前推着走了几步,下一秒,一双修长笔直、富有力量感的腿迈进会议厅,众人视线上移,意料之外的,他们看见了猜测中的另一个主角。
奥林·弗朗西斯,少年时期短暂地在行政署待过不到五天,转头就去了亲卫军营、并且再也不给行政署任何一个独立眼神的弗朗西斯大少爷。
哦,官员们边行礼边想,原来今天是除了夫人以外领主一家齐上阵啊。
怎么办,突然压力好大。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敢在圆桌会议上威胁保守派贵族的代表,在官员们的会议中倒是乖乖搬了把椅子到窗边去了,就连迪伦也象征性地把自己的位置向后挪了一点,都是一副把主场留给奥林的模样。
这又是一个信号,无论是出于避免继承人相争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总之弗朗西斯的掌权者及其后代明确地向他们表示了下一任领主的人选。有官员下意识地去看“小少爷党”的领军人物波文,却发现对方面带激动地看着窗边的小少爷,硬要说的话,那大概就是一副“哇今天的小少爷依旧光彩照人”的模样。
这一刻官员们不得不承认,小少爷本人可能都不知道的“小少爷党”好像不是想把小少爷拥簇上领主之位,也许只是单纯的崇拜小少爷而已。
“伊莱。”奥林突然出声唤道。
被奥林以“这是在商讨你提出来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应该过来看看”为由强行从床上扒拉起来的伊莱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奥林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叫自己。
“你过来。”
伊莱依言走过去了,在奥林从一名士兵递过来的硬壳袋子中抽出一大摞用细麻绳装订过的小册子之后,他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果此刻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大约会转身就跑。
奥林看着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的伊莱,唇角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下一秒,在场所有官员都听见大少爷清晰地说:“我想你应该很愿意亲自来发你独立写好的方案。”
亲自和独立两个字咬了重音,顶着官员们或惊讶或疑问的眼神、伊莱连找补都找不到角度,只能用眼神问候奥林:不是说好的只是来当个吉祥物的吗?他又悲愤地想:父亲明明好不容易同意把这个方案的来源摁在奥林和伦克朗的头上了!
奥林避开伊莱的眼神,不容拒绝地把一整叠册子都放进伊莱手里,神色甚至还带着几分终于达成目的的得意——毕竟从得知伊莱准备将自己从方案里摘出来、把所有功劳摁在他和伦克朗身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等待这个瞬间了。
虽然伊莱说的是想偷懒、不想找麻烦,但在看完这份册子之后的那一刹那,奥林立刻就明白了伊莱这样做真正的原因。
这是一份足够给一名底层官员带来前所未有的越级升迁的方案,从普及教育需要的部门到不同阶段需要实施的课程,没有一个地方写得不详细。倘若伊莱把它拿出来,弗朗西斯的政治场就会对伊莱的能力有一个崭新的认识,同时也意味着常年待在亲卫军营的奥林在政治场的影响能力将再次迎来一轮削弱。
但是如果奥林把它拿出来呢?
在政治场享有赞誉、本身又在亲卫军营身居高位、甚至还得到了父亲的支持,奥林的继承人之位将前所未有地稳固,就算伊莱在普通领民间声誉更高,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兄弟阋墙,伊莱在竞争中也处于绝对弱势。
这是一个绝好的局面,连伦克朗看过这份方案、又得知伊莱的决定之后也深深地看了伊莱好几眼。
但是奥林并不想要这份功劳。
这段时间以来每次他披着月色从亲卫军营归来都能够从窗户看见伊莱漆黑的房间,再调转一个方向,又能看见伊莱灯火通明的书房。他怀揣着担忧推开门,伊莱总是会趴在书桌上,写满字的纸张从书桌脚下飘到门口。捡起来一看,一共三四十行字,一半以上都被杠掉,剩下的也是在翻来覆去地更改同一个细小的规章。
系统修改过后的方案看上去完美无缺,但伊莱依旧要把它拆分重组,从适合弗朗西斯一点点改到更适合弗朗西斯。
见奥林来了,伊莱就有气无力地打个招呼,然后嘟嘟囔囔地要求要喝点热果汁或者吃点小点心。奥林默不作声地亲自去帮他拿,路上想的却是以往这个时候他的弟弟都要准备睡觉了。
在迪伦终于松口答应伊莱要求的那一个晚上,伊莱欢欣雀跃地回到房间准备享受久违的早眠,而奥林和伦克朗一同待在迪伦的书房里,定声说:“那是伊莱做出来的东西,我希望每一个人受惠的人都知道做出它的究竟是谁。”
迪伦问:“你知道这份方案意味着什么吗?”
“让我坐稳继承人之位的保障。”奥林回答道,“但是如果我想要成为领主,我会凭借自己成为领主,而不是把弟弟的东西作为自己的来成为领主。”
迪伦看了奥林很久,突然笑着对伦克朗说:“我有两个好儿子。”
这个时候迪伦坐在最高位,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略带着点不高兴地把册子转身交给迎上来的官员,连动都不需要动两步的样子又骄傲地想:他有两个全大陆最好儿子。
全大陆最好的小儿子发完册子坐回自己窗前的座位上,绷着一张脸。这时已经有官员看完册子的第一页了,要惊叹地去看写这份册子的人,却被伊莱眉宇间的冷意逼回来,悄悄地腹诽:小少爷这怕不是被大少爷指使去分发册子的行为气到了,唉,册子给最近的官员就是了,怎么还让小少爷一本一本地发给他们呢?
奥林这一刻真的还是蛮冤的。
然而很快就没有官员有心思去看伊莱了,一开始打开册子时他们还带着点闲适,越往后翻神色就越震惊,一时间整个会议厅内只剩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奥林和迪伦也拿着册子,只有伊莱两手空空,低着头和悄摸摸伸出来缠着他尾指撒娇的藤蔓玩。
伊莱动作一顿。
自从系统被卡死过一次、又被禁言一天过后,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催促他使用卡片,大约隔一两个小时就要问一次,简直比闹钟都还要准时。
伊莱叹了口气,那是他不想用吗?所有能用的物品卡他都用过了,梦境花园的他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也没办法用,剩下的都是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用仔细想想好像又很有用的功能卡。努力了这么久腾出的空间只够把监察者之杖放进去,系统现在还要他腾空间,他就只能再把监察者之杖拿出来。这么精打细算的,卡池也暂时被封了,想想还有点小心酸。
。]
伊莱一怔。
那真的是很久远的一张卡片了,抽出来的时候他才得到系统没多久,那个时候他还能三十连出两张稀有,是个实打实的欧洲人。这张卡一直留在系统空间内没有被用过,伊莱前几天清理卡片的时候也看见过它,只是想了一会儿又重新扔进去了。
物品卡·暗夜精灵王的弓箭。
无论怎么想,这张卡片的指向意义都很明显,简直就像是为了某只半精灵量身打造的一样。
伊莱轻轻地笑了笑,用手指绕着藤蔓玩,低喃道:“我没有那种把我的东西拱手让给成分存疑的人的好心,如果艾萨克和我站在同一个阵营还好说,可惜艾萨克大约一直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刺来利刃的敌人。”
系统没有回答。
伊莱只当它是在疯狂翻找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卡片,却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系统略带着点迟疑说:
抬头?抬头干什么?伊莱不明所以,但还是抬眼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却没想到只一眼,他浑身一震,要不是椅子后背紧挨这墙壁,他大约要连人带椅啪叽摔在地上。
那一瞬间伊莱连呼吸都暂停了一瞬,心里疯狂刷屏:发生了什么?怎么大家都用这种眼神看我?
只见整个会议厅中的官员都用惊叹或者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面对这么多双眼睛,伊莱表情管理短暂掉线,等到心脏恢复原有的跳动频率才勉强挂上乖巧但疑惑的表情。
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官员们的视线中“玩了好一会儿手指”了。不过这个动作放在现在的官员眼里大概就是——小少爷果然还是一个孩子……天哪,能写出这样一份方案的人他还是个孩子啊!
没有人去质疑这个方案不是伊莱写出来的。
弗朗西斯的官员与弗朗西斯的士兵一样完全按能力录取,就算拥有贵族的帮衬、增加的也只是提升能力的资源以及被看到能力的机会,如果实在无能,身份再高也别想踏足政治场。在这样迥异于游星帝国其它任何一片领地的制度之下,弗朗西斯的官员中理所当然地没有真正的蠢人。这一群不蠢、甚至称得上聪明的人凑在一起都不敢说自己能够给把方案写得完整,那谁去给伊莱提供一个既完整、又简洁适用的方案?
没有人。
放眼大陆,那些比弗朗西斯的保守派更加保守的官员们更不可能拥有这样新奇的点子——他们甚至不可能会像弗朗西斯一样接受普及教育。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最荒谬的答案:这份方案真当是伊莱写的、是他们十七岁的小少爷写出来的。
铁杆“小少爷党”波文热泪盈眶。
伊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叹了口气解释道:“是我的……朋友写出来的,我只是做了一点修改。你们也能看出来,这样一份方案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写出来。”
“朋友”系统很公正地说:
可是本质上那也是跨世界的体系在算法迭代下的产物,没有地基就筑建不起高楼,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伊莱眨眨眼睛,很坦然地面对官员们的灼灼目光,此刻他逆着窗外明亮的天光,头发、肤色甚至衣物的颜色都浅淡,乍一看像个柔和的发光体,神色倒是看不太分明,但官员们大都能猜到他在笑,也许笑得很无奈,也有可能笑得很温和。
“你们可以把它当作一份礼物,”伊莱说,“一份跋山涉水、跨越很长的距离,终于来到弗朗西斯的礼物。”
……
伊莱的话并没能改变多少官员的惊讶与赞叹,只不过他不愿意被关注和被按头功劳的想法很明显,于是官员们纷纷转回头去,拿着册子激烈地讨论起来。
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却差点变成夸夸大会,一个说“这个叫做教育部的官员设置可以照搬到我们部门来看看”,一个说“经受过这些课程教育的领民一定能够成为弗朗西斯优秀的建设者”,好不容易有一个忧患意识比较强的,张口就是:“既然会教授刺绣、打铁之类的手艺,那么将来弗朗西斯的摊贩和商户也会增多,我们是否该提前做好准备,比如建立一个管理这些商户的部门?”
波文一听就不干了,当场就撸袖子表示这都是商业部该管的范畴。那人一笑,刺道:“商业部才几个人?”
波文也不生气,得意地举起册子,指了指预设课程一栏非常醒目的五个大字——“商业与经济”。
夸完之后大家面面相觑,发现没有一个人提出修改的意见。
最终总行政署的署长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说:“我认为这份方案非常完美,可以施行。”
副署长凯文紧随其后,短暂举手道:“赞同。”
一连串的赞同叠了下来,伊莱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们,系统出品、又由他这个每天四处乱跑的人修改,短时间内当然没办法再次修改,只有等到投入实地使用之后才能发现其中不太适合弗朗西斯的地方,不过那可能也要在很长时间以后了。
这个时候伊莱突然察觉道了奥林的视线,他眨眨眼睛,笑容唰地收敛,又垂下头来和手腕上的藤蔓玩,放在一些悄悄关注他的官员眼里,就是:小少爷无聊得开始玩手指了。
啊!这个无聊的时候会玩手指的孩子他写出了这份方案啊!
迪伦纵观全局,当然没有错过这点互动,他笑着摇摇头,再抬眼,给了奥林一个肯定的眼神。
接下来就真正是奥林的主场了。
一个地位稳固的继承人当然不可能失去官员的支持,奥林拒绝了通过才能征服政治场的机会,那么就要在伊莱的才能引得政治场人心浮动的时候用另一个方式获取认可。
领主不需要懂得所有事,领主只需要拥有任命官员去做适合的事的能力、只需要有能够即时调令官员的能力。
奥林垂着眼睛,那些灰色的过往在他的脑海中飞速闪回,最终,针对权势的欲望蓬勃复苏。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的方案通过,接下来提出该方案的施行策略。”
伊莱一愣,提出?不是商讨吗?怎么就快进到提出了?
“请各位翻到册子第三页。”
哗啦啦的翻册子声响起,奥林手中什么也没有,不疾不徐道:“从第三页到第十页,这一部分的课程设置将被称为通用教育,而第十页到最后一页,这一部分的课程将被称为专门教育。”
“该方案实行前一年里,所有接受教育的领民只接受通用教育,一年以后,根据领民的倾向和天赋决定是否参加专门教育、具体参加什么专门教育。”
这不是册子上有的内容、也不是伊莱曾经提过的内容,但却是伊莱心中日后会施行的内容。伊莱惊讶地望向奥林,只看见对方坚毅的侧脸,那一瞬间看上去甚至和伊莱小时候偶然见过一次的迪伦有些相似。
弗朗西斯的领主在弗朗西斯的领民心中天然拥有崇高的地位、代代都是引导整片领土前进方向的标杆,所以弗朗西斯的领主不需要领民的爱,只需要尊重、崇敬、信服。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弗朗西斯官员非常习惯听从领主的命令,许多官员已经飞快地进入工作状态,一个年轻的官员沉静地说:“通用教育的部分包含算术、体育、律法等科目,也包含制陶等偏向于手艺的教程,要在一年之内就进入专门教育,时间或许有一点太短了。”
奥林摇摇头,沉声道:“把这些课程全部学完确实不够,然而对数字是否敏锐、对文字是否拥有天然的感悟、是否擅长某种技艺、是否在武力上见长,都是一年以内就能够看出来的东西——或许根本不需要一年。”
官员们陷入了思索,年轻官员率先表态:“我没有异议。”
在座各位毕竟是官员,多多少少都知道弗朗西斯未来不久之内可能会遭到可怕的攻击的事,于是都能理解一年这个看起来非常短促的时间。
奥林见没有人再有疑虑,接着说道:“在普及教育推行初期无法做到真正的普及,所以初期我们将只建立少量学院,收取有接受教育意愿的领民,并在这个过程中对方案进行完善。”
奥林一顿,在场没有人提出异议,所以他环视一圈,直起背来,沉声道:“下一个秋季收获日之前弗朗西斯第一座学院必须能够开始运转、第二座学院必须落成。”
“下一个秋季收获日?”一个官员惊呼出声,甚至还带着点因为时间太过急迫的不满,“这个冬季已经快要到末尾了,春季还有种植日,夏末还有狩猎期,怎么——”他突然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禁了声,某种巨大的压迫感在那个瞬间笼罩住了他,他下唇颤抖,瞳孔紧缩,眼珠子如同卡带一般一点点转向让他如此惊恐的源头,眼底生出深深的畏惧。
奥林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官员,浑身气势极盛,这一刻所有官员都回忆起了弗朗西斯的大少爷在军营中拥有比肩黑骑士的声誉,而身着黑甲驰骋北边境线的迪伦曾给奥斯都留下过极其深厚的阴影,以致于一些上过战场的奥斯都士兵听见黑骑士之名就要两股战战。
“我想这两个‘必须’意味着,”奥林缓声道,此刻他的身影与曾经的迪伦无限重合,“我是在发出命令。”
官员垂着头,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后悔地想:他忘记了,安逸太久的弗朗西斯、总是温和公正的领主、因为一直在军营所以很少接触的大少爷让他忘记了这片土地的绝对掌权者骨子里有多么强势铁血,他作为臣子不需要对掌权者的命令提出质疑,无论这个命令有多么荒谬、就算是要他们明天就举旗杀向游星王都,他们今天要做的也应该是做好出战的准备。
会议厅内落针可闻,这个时候一只举起的手打破了沉凝的气氛,伊莱好奇地望过去,还是个熟人。赛肯城分行政署署长威廉,归属贵族官员的代表,得到奥林点头允许后他说道:“我们时间不多,但士兵和官员都可以投入进来。”
伊莱眉心猛地一跳,这是什么提议?官员和士兵?他望向威廉,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官员反驳道:“官员要维持部门的正常运转,你不是行政署的吗?你能说弗朗西斯哪个官员非常清闲、哪个部门可以短暂离开官员的维持吗?士兵的职责是保卫弗朗西斯,执行现有任务都捉襟见肘,你是怎么想的才能说出把士兵和官员拉去修建学院?”这名官员性格很直,他狐疑地看了两眼威廉,直言不讳道,“你说这种话,要么是蠢,要么是心怀不轨。”
威廉的脸瞬间就涨红了,他张了张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出来,最终只能甩下一句“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便别过头去了。
性格很直的官员嗤了一声,轻声道:“格达德的走狗。”
威廉的拳头一瞬间就紧握起来,他隐晦地看了性格很直的官员一眼,目光沉沉,他刚想收回视线,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他浑身都僵硬起来,转头望过去,入目的是窗边光线对比产生的阴影中一双熠熠生辉的紫色眼睛。
伊莱笑盈盈地望着猛地回过头的威廉,轻快地想:虽然他一开始不是很想来参加这个会议,但是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无趣嘛。
总行政署副署长凯文这个时候说:“那要是聘请拥有耕地的领民呢?”
“不,”凯文话音刚落,农业部部长就反驳道,她是一名相当瘦小的女性,或许在力量上她不如在场所有人,但在对于农事的了解程度上,她远超大半个弗朗西斯,此时她严肃地说,“弗朗西斯在上一个夏季开拓了许多荒地,明年春季播种日这些荒地将被全部纳入播种范围,弗朗西斯高度依赖耕地,加入荒地后领民们照料自己的耕地都有可能略显吃力,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削减耕地上的人手。”
凯文沉吟一会儿,补充道:“那就在春季播种日前后、夏末狩猎期之外短期聘请拥有耕地的领民,只要聘请得足够多,总能够补上这两个时期落下的进度。”
农业部部长摇了摇头:“不可能聘请大量拥有耕地的领民。”
“作物并不是种下去就足够了的,还要根据天气和作物的生长情况进行照料。更何况下一个春季播种日农业部将要推广茄子和西红柿的种植,领取种子的领民需要记录这两种作物的生长状况,农业部又要总结出它们的习性,这个过程就要去掉不少人手了。”
这条路好像真的走不通了。
“弗瑞兹临时监狱里面不就有还算不错的建筑师吗?”
面露忧色的官员们一怔,齐刷刷地望向坐在窗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伊莱。
“那两百多个外来者也已经有过合力建造弗瑞兹临时监狱的士兵住所和地面监牢的经验,再建一个学院大约也没有什么问题。学院修建过程中绝大部分时候弗朗西斯的领民也会参与其中,说到底他们也只需要独自支撑春季种植日期间。如果他们连这段时间都没办法做好,那就把他们‘请’出弗朗西斯好了。”
奥林望向伊莱的眼神中掺杂了点意外,他们对那群外来者的认知差不了多少,那群外来者离开弗朗西斯后可能遭遇的情况彼此都清楚。在他眼中自己的弟弟向来善良得有点过分:小时候发现凯伊的问题还犹豫了一下才报告父亲;科尔山矮人的一开始的驻地被毁、就算矮人中有满怀敌意的矮人也还是指明了更适合的驻地;那只跨越北边境线的精灵幼崽也是说救就救。
奥林为此头疼了很久,幸而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过,否则他就将收获同样对伊莱怀有滤镜的迪伦一个代表着“我的大儿子是不是眼睛有问题”的眼神。
犹豫的那一下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将矮人带到新的驻地是因为要换取矮人教导克拉伦斯的承诺,救下詹妮弗的确起源于对方是个柔弱幼崽、但把詹妮弗安置到露丝那里未必没有其它的考量。伊莱从来不是什么单纯善良到愚蠢的人,他当然很愿意帮助素不相识的人,但是也不介意收取一点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报酬。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换了个坐姿,右手肘抵在座椅扶手,右腿翘到左腿上,他用手轻轻抵着脸颊,叹了口气,用一种足够在座各位听见的语气自言自语般感叹道:“他们不经同意自己找上门来要弗朗西斯做他们的庇护所,怎样也要有切实的贡献才行嘛。”
……
伊莱十七岁的第十六天,一辆由整整六名黑甲卫兵“护送”的马车抵达弗瑞兹临时监狱。
自从混乱中精神领袖罗莱死亡、埃尔弗和瑞文特又被带走之后这里的外来者们就陷入了某种无言的恐慌,他们几乎是难以抑制地去思考弗朗西斯是否已经容不下他们了,慌乱之余又开始思索新的出路。
可是离开弗朗西斯,他们又去哪里呢?
天高海阔,大陆广袤无垠,人类未曾探索过的地方不知凡几,然而他们此刻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除了弗朗西斯之外尚算安全的归宿。因为笼罩在大陆上方的神明目之所及之处,都将是教廷踏足的地方。
他们的信仰织就了一张难以逃脱的网,要将他们全部束缚在网中,而他们无法反抗。
埃尔弗就是在这样低沉的氛围中走下马车的,他眨眨眼睛,离开时还郁郁葱葱的弗瑞兹临时监狱此时被积雪覆盖,黑银交错的士兵巡逻模样一如往昔,雪地里的脚印拉成纷纷杂杂的一串。
“埃尔弗·伯伦。”真·斯科皮队长的声音从面罩后闷闷地传出来,“你只有从现在到太阳升到最高空的时间。”
埃尔弗的脸上洋溢着从亲卫军营出来就存在的笑容,他蛮积极地说:“足够了。”
惊出斯科皮一身鸡皮疙瘩。
埃尔弗走进临时监狱,被士兵刻意带到雪地里面的外来者们看见他的身影,难以置信过后如同归家的候鸟一般扑过来,奥斯都语混杂着那种奇奇怪怪的语言叽叽喳喳,而斯科皮难以抑制地问自己的同伴:“他为什么笑了一路?”
同伴比他更难以置信:“啊?他笑了一路吗?”
他们相顾无言,最终还是另一个黑甲卫兵沉重地说:“我听小少爷小时候讲过,人独自被在黑漆漆的封闭地方关久了……呃,好像是精神吧,精神会出现一点问题。他是不是在亲卫军营下面关久了?”
同伴反驳道:“可是他不是一个人啊,五位队长每天轮流下去找他,要说出问题,应该是另一个出问题才对。”
士兵们陷入了纠结,那边埃尔弗把自己被关在地牢的经历三言两语带过,对着一个叠声问“你回来了还要走吗?”的小少年说:“我要走。”
所有人都露出了失望的眼神,如果伊莱或者过去在这里巡逻过的士兵此刻在这里就会很容易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从前莱昂和瑞文特在的时候埃尔弗明明是彻头彻尾的边缘人物,此刻却像是这两百多个外来者的中心了似的。
埃尔弗看着外来者们失望的眼神,脸上却没有半点伤心。
“我要走,你们也要走。”
“走?”一个外来者问,“走去哪?”
埃尔弗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回忆起昨天夜里的场景。
他身份特殊,是被单独关在一个地牢里的,那时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不远处却亮起一道柔和的光,他以为是来审问自己的士兵,于是不怎么愿意睁开眼,谁知那道光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不胜其烦,干脆扯出应付的笑容,刚掀开眼皮、一句卫兵老爷还没有说出口,耳畔便响起了清凌凌的少年音。
“弗朗西斯打算给领民建一所学校,人手不是很够。”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眨眨眼睛,白皙面庞在暖色灯光映衬下柔和得要命,说出的话语却分外直白,“你的同伴要么现在就滚出弗朗西斯,要么就过来帮着修一修房子。”
一名外来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他们是想让我们换个地方服劳役吗?”
外来者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困在弗瑞兹临时监狱好,还是去到弗朗西斯内部服劳役比较好。弗瑞兹临时监狱就这么大一点,离边界也不算远,可是劳役……那不是要死人的吗?
“不,不是劳役,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会被限制自由。”在外来者们忧心的注视中,埃尔弗扬起笑容,语调飞扬,“弗朗西斯为我们提供住所与食物,发放薪资,数额是参与修建的弗朗西斯领民的一半。”
在场听得懂奥斯都语的人都一怔,听不懂的急切地戳戳同伴,同伴梦游一般用那种地宫中学会的语言重复一遍,所有人都懵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来自某个边陲小国的外来者问:“你说真的。”
埃尔弗点点头,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就再次投下一个重磅消息。
“在这个过程中拥有突出贡献的外来者将获取弗朗西斯临时居民的身份,在临时居民期间又做出突出贡献的,将获得弗朗西斯领民的身份证明。”埃尔弗狠狠揉了一把小少年的头发,单手附在心口上,轻声说,“那面壁画说得没错。”
“由大陆最南端一直不停地向北走,走到广袤的冰原之上,止步在冰雪终年不曾消融的国度之前,巨龙的脊骨隆成绵延山脉,最贫瘠的地方盛开最娇嫩的花朵。”
“那是人类难以阻挡的黑暗来临时,唯一的黄金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