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伊莱十七岁的第一个冬末,远在弗瑞兹临时监狱的外来者们跋山涉水,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入弗朗西斯的城镇。
他们被一队黑银交错的卫兵押送,身上倒没有什么太过沉重的束缚,镇民们短暂地站在门前观望,也只是为他们中许多明显不属于游星的面孔惊讶一下,眼底奇迹般的没有鄙夷和厌恶,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
啊,领民们想,这就是拿一半工资来帮我们修学院的人?
领民们面面相觑,看看自己手臂上流畅的肌肉、又看看旁边拄着锄头身形魁梧面若红钟的老大叔,再看看走在卫兵中间一个比一个干瘦的外来者,彼此的眼睛中都写满疑惑:让他们来修建学院真的不会中途就累死掉吗?
“唉,”老大叔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得靠我们啊。”
一个长着一张刻薄脸的大婶挽着袖子从院子里走出来,听见这句感叹忍不住露出笑容,促狭似地说:“兰德老大叔,我们全部去修建学院了,那么我们的耕地怎么办呢?”
老大叔凝重地想了想,看上去非常为难,过了一会儿,他勉勉强强地说:“那好吧,还是耕地更重要一点吧。”
周围传出来善意的笑声,外来者们下意识地看过去,只看见人群中一个老大叔举起锄头、笑容满面地在说些什么,一个小男孩牵着大人的衣袖,手里拿着一个用一根小棍子插着的糖球,回过头来看,看见望向这边的外来者们就要害羞地躲到大人的腿前面去,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腼腆地笑一笑。
一些外来者一怔,脑海中闪过午夜梦回时哭泣着的小孩子的脸。黑暗风暴掀起得太猝不及防,绝大部分孩童都葬身其中,包括他们邻居家的孩子、或调皮或乖巧的弟弟妹妹、甚至自己的孩子。
一个胡子拉碴的奥斯都外来者狼狈地低下头,擦擦自己的眼睛。有银甲卫兵看见他的动作,脚步一顿,贴心地当作没看见,继续迈步前进。
外来者队伍穿过了许许多多的城邦,哪怕一个最微小的镇子也有银甲卫兵巡逻,在他们认知中愚昧蛮荒的弗朗西斯领民除了装束不那么精致之外各个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笑意,冒险者们携带着货物进进出出,平坦的青石板路干干净净,刻着贵族家徽的马车咕噜噜地经过,也不会有人用鞭子鞭挞没来得及避让的平民。
他们说,按照弗朗西斯法典,就算是贵族在青石板路上违规疾行也会得到清扫大街的惩罚。贵族丢不起这样的脸,于是在道路上都走得四平八稳。
这是外来者们难以想象的东西,他们曾经都是天赋者,当然并没有遭受过贵族的压迫,然而他们带着眼睛。
弗朗西斯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贵族都绝对凌驾于平民之上,就算是当街殴打平民,一些平民还要为贵族辩护,说一切都是因为被殴打的平民“没有眼力见”、“不知道避让贵族老爷的马车”。
这样的弗朗西斯和外界相比好像是两个世界。
现在是冬日,领民们没什么事情可以做,有的干脆就在城镇边上支起了摊子,色泽金黄的马铃薯饼从滋滋冒油的铁锅里盛出来,小孩子踮着脚尖来买,还要得到一句叮嘱:“小心烫。”
小孩子礼貌应谢,转头哒哒哒地跑到坐在某个阳光很好的角落缝衣服或者搓麻绳的父母身边。一个更大一点的孩子在他们旁边面色严肃地举着武器比比划划、甚至能够一剑劈碎比他还高的坚硬石头,一看就是个天赋者。大孩子的父亲走出来,穿着粗布麻衣,大约是个最普通的农民,他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块碎掉的石头,骄傲地笑起来,转头对儿子说:“等到你再大一点,想必就可以去参与亲卫军营的考核了。”
一些外来者心中难免嗤笑,最强大的天赋者从来不会加入被管束的军营,对孩子抱有这样的期待,在哪里听起来都有点荒谬。
果不其然,那个大孩子严肃地摇了摇头,说出口的却是:“父亲,我还差得远呢。”
嗤笑的外来者一怔,就听见大孩子接着说:“至少要等到我能够独立应对多只暴|乱的魔兽才行。”
父亲流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来,暴|乱的魔兽潮足够杀死许多天赋异禀的天赋者,他仿佛是不想打击孩子的积极性,过了好一会儿,外来者的队伍已经与他们擦身而过,父亲的声音才远远地传过来:“可是,你去哪里找暴|乱的魔兽呢?”
“一旦发生魔兽暴|乱,弗朗西斯的士兵们马上就要去阻止了。”
真的是好艰巨的问题,已经走远的外来者们没有听见那个大孩子是怎么应对的,他们五味杂陈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弗朗西斯的领民会对士兵拥有那样的信任感。只有奥斯都人除了一点羡慕之外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一看就知道他们的士兵也会在发生魔兽暴|乱的时候前往阻止,而不是像其他地方一样,等到发狂的魔兽冷静一点才慢悠悠地动手。
在魔兽冷静的这段时期,他们的领导者、他们信奉的神明没有来拯救他们。
弗朗西斯不是他们认知中的弗朗西斯,被神抛弃的地方也有蓬勃的生命力,神不爱这片领地上的人民,那么这片领地爱自己的人民、并且比神明爱得更好。
那么他们对神明的信仰换来了什么呢?
换来了代行者掀起的、摧毁他们家园、夺走他们亲友的风暴。
缠着问埃尔弗还走不走的少年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现在像以往一样纠结着疼痛,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但是他头一次想要去探寻在纠结什么。
此时的领主城堡内,早早回到亲卫军营地下监牢的埃尔弗破天荒地带着镣铐走进高墙之后的领主城堡,那个时候伊莱正蹲在玻璃花房内小心翼翼地用木元素催生鸢尾的种子,细小的嫩芽破土而出,一朵蓝紫鸢尾违背自然界的定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柔嫩的花瓣,伊莱的表情却无端透出失望来。
“看来花草是不行。”
他瞄了一眼悬浮在半空中的卡片——,这张卡片的名字足够直白,于是连卡片说明都没有,伊莱获得了很多张这样的卡,一直没有动用过。系统催促他腾空间催得太紧,现在得了点空闲,伊莱干脆挨着挨着实验过去,想要弄清楚这里的“某种限制”是什么。
悬浮在另一边的文本框上缓缓出现新的一行字——“鸢尾-无法增产”。
为了让宿主使用卡片做到如此地步的系统实在是少,系统透过密密麻麻的代码“看着”把鸢尾折下来送给格瑞的伊莱,又“看”了数据库最中央重重包裹的某份档案。
档案中什么都没有,“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几个字依旧飘红。
主神空间出品的、掌管着无数分身的系统已经运转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足够好几个世界从新生到破灭,从来没有因为系统储存空间不足被卡死过,在修真位面的宿主突然抽出一张科技位面的卡之前,系统本体甚至不知道卡池中存在那些内存大到足够让系统停止运转的卡片。在它们意识到了存在隐患的那一刹那,数据库中属于伊莱的档案瞬间加密、一直到连抽卡系统本体和监察系统都不能够查阅的地步。
这就是系统至今仍以本体形式存在于伊莱身边、还愿意为了他跨越世界拓印体系的原因。
总之,伊莱非常特殊。
比修真位面的叛逆宿主更加特殊。
不知道系统到底在思考着些什么的伊莱站起身来,偏过头,埃尔弗已经带着令人迷醉的笑容站在玻璃花房外。这位曾经杀死过两名亲卫军队长的天赋者单手覆在心脏上,轻轻弯腰,行了一个属于奥斯都的礼仪。
伊莱意外地挑了挑眉:埃尔弗就算在亲卫军营地牢中受刑讯也从来都脊背挺直,现在对着他弯腰,似乎又是一个信号。
他干脆推开玻璃花房的门,风铃晃晃荡荡间碰撞出清脆声响,伊莱居高临下地看着埃尔弗的头顶,略带着点奇怪问:“你现在不赶紧思考还有没有什么没有提过的情报、努力获取自由,到领主城堡来做什么?”
“我来向您表达感谢。”
伊莱微微睁大眼睛,下一秒,他笑了出来。
“感谢给外来者提供工作?还是感谢弗朗西斯给了外来者定居弗朗西斯的可能?”伊莱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你恐怕感谢错人了,发布命令和实施命令的是我的父亲和兄长,并不是我。”
埃尔弗挺直脊背,笑容不减:“可是着追根到底是您提议的。”
“提议了就会被施行吗?你去过弗瑞兹临时监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提议吧?”伊莱说,“弗朗西斯的人太少了,我只是想要给弗朗西斯增添一点人口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
埃尔弗不回答,伊莱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弗瑞兹临时监狱中外来者的领袖并不是莱昂对吗?”
埃尔弗一怔,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伊莱,眼中莫名带着几分要灼伤人的激动,伊莱眼睛一眯,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在他的视野中,前几天还面色憔悴的埃尔弗此时精神焕发,看上去竟然和瑞文特偶尔露出的神色有些相似。他听见埃尔弗无奈似地说:“果然瞒不过您。”
统子,伊莱维持着表情管理,心中疯狂刷屏:我怎么觉得埃尔弗看上去不太对劲?
系统无情道:
伊莱和系统在大脑里你来我往,放在埃尔弗眼中这就是伊莱在面无表情地审视他,他想:太像了,和壁画上那个花海中的青年太像了。
身边的黑甲卫兵已经做出了催促的动作,伊莱最后看了埃尔弗一眼,决定先把怎么看都不对的埃尔弗“搁置一下”,干脆转过身去准备试验下一种植物。
然而这时埃尔弗说:“我还想要最后问您一个问题。”
伊莱没有耐心了,干脆回过头,眼神清凌凌的,他望着埃尔弗说:“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
“是‘一切都是教堂的错,神明高高在上,或许根本不会朝这片大陆投来一眼’,还是‘一切都是教廷的错,它是人类与神明沟通的桥梁,神明只是受到了它的蒙蔽’?”
“你喜欢哪一种我都能发散出很多很多的话让你的心不那么难过一点,但是我不会这么做。”
“事实不会因为我的话而改变,而你,埃尔夫·伯伦。”
埃尔弗仰着头,伊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从这个角度望去,伊莱的眼睛甚至泛着某种无机质的光泽,简直不像人类,而是像高高在上的、冷漠裁决一切的某至高存在。
“你失去了天赋,但灵魂还是那个在北边境线上杀死两名亲卫军队长的灵魂。”
“拥有这样灵魂的你,会这样轻易地被信仰的颠覆打败吗?”
……
外来者不愧拥有在弗瑞兹临时监狱修建房屋的经验,冰雪开始融化的时候,迪伦亲手给他们在龙脊山谷划定的活动区域中已经建起了一座座规整的小屋。
这些小屋坐落在距离西塔镇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靠近龙脊山谷中部,弗朗西斯的士兵巡逻的时候稍微绕一点路就足够起到监视和威慑作用,毕竟如果外来者想要取得弗朗西斯的居住权,就决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违规离开;如果真的有人违规离开,那么基本上就可以确认对方是教廷的人。
是个彻头彻尾的明谋,弗朗西斯敞开了监狱大门,但囚犯们绝不会踏足监狱以外的土地。
西塔镇的镇民对外来者的驻地接受良好,两方也不怎么交流、对对方都敬而远之,仿佛永远也不会有所交集。
然而在位于费斯城郊的弗朗西斯第一学院正式动工之前,追逐着一只小兔子的小安娜和艾米穿过冒出新芽的灌木丛,与面部特征明显迥异于弗朗西斯人的外来者正面相遇。
对于小孩子来说成年男性毫无疑问是庞然大物,艾米撞到一双坚硬的腿,啪叽一声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晕晕乎乎,一看就被撞懵了。
“艾米!”运动能力不那么好的小安娜姗姗来迟,她噌噌噌跑到艾米的身边,伸手把她拉起来、小大人似地把安娜身上沾染的脏东西拍掉,然后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外来者。
修建外来者临时驻地的这段时间里弗朗西斯并没有克扣外来者们的食物,那些在弗朗西斯之外需要花费大量金币购买的稀奇作物在这里只是每一餐最普通的东西。或许是摄取了足够的食物,又或许是心态发生了转变,原本干瘦的外来者们在冬季末尾飞快地强壮起来了,虽然比不上弗朗西斯领民魁梧,但放在矮小的艾米和安娜的眼中依旧像小山一样。
外来者抓着兔子的耳朵,紧紧贴在一起的艾米和小安娜在他眼中与面对捕食者的柔弱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也是,外来者想,他们对于这群弗朗西斯人来说就是异端,从前他们对弗朗西斯有多么避之不及、现在弗朗西斯的小孩子就要对他们多么避之不及。
他想要把手中的兔子还给艾米和小安娜,又害怕她们被吓到,干脆从路边扯了一根黄褐色的藤蔓,草草地把兔子的腿绑起来,再远远地扔给战战兢兢的两个小朋友。他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不怎么熟练的游星通用语说:“不要离家太远。”
眼瞧着他慢慢走远,艾米和小安娜看看被绑住的兔子,面面相觑。
艾米说:“他好像不是什么坏人。”
小安娜也说:“他还把抓到的兔子还给我们。”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他还让我们不要离家太远。”
艾米走过去把小兔子拎起来,纠结着说:“是我跑得太快撞到了他,好像还差一点把他撞倒了,我要追上去道歉吗?”
她们一同望向远方,那名外来者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对于这名外来者来说与两个弗朗西斯小孩的相遇只是一个插曲,他换了个方向打猎,在巡逻队伍划定的范围内带着一头幼鹿慢慢走回外来者驻地。一个面容柔美的妇人迎上来,关切地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是遇见了什么事吗?”
“遇见了两个弗朗西斯的小女孩,应该是那边的镇子的。”外来者用手的侧面再大腿中部划了道线,示意道,“只有这么高,大约六七岁左右,长得很可爱,一个看上去应该是天赋者,差点把我给扑倒。”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熟练地处理幼鹿的妻子说,“我们的女儿如果活下来的话……”
大约也是这么大。
妇人的手一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手臂擦了擦眼泪。外来者自觉失言,不过自己也没有办法从悲伤之中脱出身来,只能沉默地拍拍妻子的背。
他们曾经是是定居在达亚镇的冒险者,丈夫是小有名气的剑士、妻子是许多人趋之若鹜的火元素魔法师,黑暗风暴掀起的时候他们的孩子正在明日之森外围玩耍,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最后连孩子的尸骨都没有看见。
“会好起来的,”外来者干涩地说,“总会好起来的。”
日渐西下,外来者驻地中燃起了篝火,或许是因为在地宫中待了太长时间,几乎每一个外来者都很喜欢明亮又温暖的火焰,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偶尔交谈两句。其中最繁忙的就是那个建筑师,他每日都要走出外来者驻地与弗朗西斯擅长建筑的领民和官员交谈,现在已经能说还算流利的游星通用语,外来者们围绕着他,叠声问着弗朗西斯第一学院的消息。
一个外来者乍舌道:“弗朗西斯的贵族和官员能够允许平民接受这么多教育吗?”
“这里是弗朗西斯,又不是我们曾经的家乡。”建筑师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好像提出普及教育的就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
未尽的话消失在柴火燃烧时劈里啪啦的声音里,但围在建筑师周围的人都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又扬起不怎么好看的笑容说:“人家的领地,人家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寄人篱下的人质疑。”
“更何况,弗朗西斯的行政署承诺的是所有弗朗西斯领民都可以接受教育,如果我们以后能成为弗朗西斯领民,那么岂不是我们也能去接受教育了?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话音刚落,一侧就传来一声冷冷的嗤笑,一个面容还带着点桀骜的少年满目不耐,讥诮道:“现在就忘记我们的家园、要做弗朗西斯的领民了?人家的领民怎么看我们?要是你家里来了一群突然闯入的狼狈陌生人,你会热情地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家人吗?”
“别天真了,只是吊着我们的虚伪承诺而已。”少年抱着手臂,声音低下去,也不知道是在告诉自己的同伴还是把话讲给自己听,“说不定,说要发放金币也是假的、和以前那些被骗去服劳役结果被打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少年外来者说话的语气不太好,内容倒都是真实可能发生的,所以外来者们虽然对他怒目而视,眼底还是带着点隐隐的忧郁。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外来者带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走过来,用地宫中那种语言扬起声音喊:“谁今天遇见了两个弗朗西斯的小女孩?”
弗朗西斯的小女孩?多么敏感的词语。一些外来者瞬间绷紧自己的脊背,心中划过许许多多不好的猜想。外来者地位尴尬,但凡与弗朗西斯的原住民之间起了冲突,对于整个外来者群体来说都不是好消息,更何况“冲突”的另一方还是两个孩子。
就连态度悲观的少年也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视线缓缓从篝火旁每一张被映成橙红色的脸划过,试图找到那个脑抽到在这个时候与弗朗西斯人发生摩擦的外来者。
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站起来,许多外来者都一怔,少年外来者更是下意识惊呼:“诺瓦大哥?”
不对,诺瓦大哥是最喜欢孩子的,从前在他们逃亡的过程中更是为了救他差点失去一只手臂,怎么会和弗朗西斯的小孩子发生冲突?
诺瓦自己心中也没有底,他虽然确认自己和那两个小女孩只是偶然相遇、也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万一呢?万一弗朗西斯的领民认为他们这些外来者和小孩接触就是原罪呢?万一那两个小女孩误解了他的意思,被他吓到了呢?
所有外来者都身体紧绷,过往的经历和陡然失去的天赋让他们变得患得患失,甚至连全然自信的都没有几个。他们紧张地看着那个见了鬼似的外来者,然而对方没有说话,下一秒,对方的腿侧冒出两个小脑袋。
诺瓦一愣,这不是……
是特意来道歉和道谢的小安娜和艾米。
她们回到西塔镇后就把今天经历的一切告诉了自己的父母,拽着小安娜追着兔子往龙脊山谷中部跑的艾米首先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挨打的代价,而最先提出要把兔子追回来的小安娜也被勒令面壁思过。她们哭哭啼啼的,还记得要提醒两对父母她们没有向那个外来者叔叔道歉和道谢。
两家父母一商量,最终下定了决心,分别问自己的孩子:“你想要去找那个外来者叔叔吗?”
两个孩子个性迥异,倒是都一抹眼泪说要去。
道歉和道谢都是不能空手去的,恰巧罗莱过来找安德鲁,一听,就主动提出帮小安娜和艾米准备礼物——就是那只兔子,不过要经过罗莱精湛的手艺烹饪,最终变成让人一闻就要忍不住掉口水的模样。
面对这么多陌生的大人,合力抬着一只肥硕烤兔子的小安娜和艾米局促极了,她们回头紧张地看看满目鼓励、实则也很紧张的两对父母,又看看直勾勾盯着她们的外来者们,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小安娜说:“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奥斯都语吗?”
她很聪明,记得奥斯都人的面部特征,于是一眼就看出来诺瓦是奥斯都人。
艾米哭丧着一张脸,难得细声细气地说:“本来是记得的,但是现在一点都不记得了。”
小安娜一惊,连忙道:“可是那个外来者叔叔跟我们说话说的是游星通用语,我们是来道歉和道谢的,所以要说那个叔叔会说的语言好吗?”
“那……”艾米点点头,视死如归道,“那我再想一想。”
她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了,因为诺瓦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蹲下身来,眼神柔和又悲伤,他尽量放轻声音用不熟练的游星通用语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小安娜赶紧用手臂撞撞抽搐的艾米。
“谢谢你的兔子,外来者叔叔。”艾米背着小木剑用磕磕巴巴的奥斯都语说,“我跑得太快、撞到了你,对不已。”
小安娜小声提醒:“是对不起。”
“对不已。”
小安娜微微拔高一点声音:“是对不起。”
艾米小胸脯一挺,顶着一张快要冒烟的红脸超级大声地重复道:“我跑得太快、撞到了你,对不已!”
小安娜放弃了,干脆直面诺瓦,她年纪小、再怎么聪明奥斯都语也讲得不太熟练,不过还是勇敢地说道:“艾米是想说对不起,我也很谢谢您的兔子,还有,谢谢您让我们不要跑太远。”
在两家父母鼓励的眼神中,艾米和小安娜望着莫名有些手足无措的诺瓦,齐齐举起手中金黄微焦的烤兔子,带着十二万分的真诚叠声道:“请收下我们的礼物好吗?外来者叔叔。”
……
第一根嫩芽突破北边境线附近的冰原的时候,弗朗西斯第一所学院的修建正式开始。
这个时候伊莱沉迷于在试验田里试验增产卡片,系统的文档中记录的作物已经要翻好几下才能翻到尽头,他从花草、植物根茎试验到果树,没有一个对象能够起作用,简直让人开始怀疑那个限制是不是限制的季节。
“到底是什么呢?”
伊莱一遍自言自语一边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浆果丛上摘下一颗紫红色的浆果塞进嘴里,红色的汁液浸染淡色唇缝,看上去一下子就多了许多勃勃生机。
此时气温已经渐渐转暖,伊莱却还披着厚厚的斗篷,斯科皮从花园另一端走过来,看见蹲在地上小小一团,莫名的有点难过。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走上前去行礼,随即自然而然地开始汇报弗朗西斯第一所学院的修建情况。
“出乎意料,”斯科皮说,“领民和外来者相处得很好,一开始我们预计的是双方饮食分开、由双方的难以从事体力活的人各自烹饪,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开始一起用餐了。”
丛互不干扰到一起用餐,起因是外来者的烹饪手段单一,已经获得了许多领主城堡中传出去的菜谱、又各自做了很多创新的领民看不下去,干脆就过去连比带划地要教外来者如何烹饪。外来者本身也想和弗朗西斯的领民打好关系,半推半就的,双方的饮食就混在了一起。
对于斯科皮来说这有点出乎意料,但对于伊莱来说这是早就预想到的事。他很慷慨地抓了一把浆果放进斯科皮的手里,问起最关心的事情:“威廉、格达德、罗素、外来者,有任何人有异动吗?”
斯科皮的脸色瞬间肃整起来,他看着伊莱的眼睛,定声道:“有。”
弗朗西斯春季种植日前四天,绝大部分领民们退出学院的修建、转而准备去侍弄自己的耕地,修建学院的一下子就少了一半以上的人。外来者倒是也能撑住,只是进度慢了一点,这原本没什么问题,等到种植日过后,一部分领民就会回来,大约能赶在奥林设置的限度之前完成第一所学院的修建。
然而这个时候出了一点意外。
弗朗西斯要修学院,贵族也是派出了部分自己的仆人的。
“罗素的仆人与格达德的仆人发生了争执,他们推搡之间打翻了外来者运送上来的石砖,石砖掉落的地方,刚好是准备分发餐食的女性外来者。”
伊莱嚼浆果的动作一顿,他的眼睛随即眯起来。
这个时候斯科皮接着说:“幸好当时赛肯城护卫军队长唐·修斯经过那里,这名女性外来者才幸免遇难。”
“哦……”伊莱拉长声音道,他垂着眸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道,“你说,我现在去罗素庄园,看到的罗素家主会是怎样的罗素家主?”
……
此时的罗素庄园正笼罩在家主的震怒之下。
伊迪斯贴着门站在书房内部,一个精美的水晶摆件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砸向他的脚尖前方,而他垂着头,连水晶碎片打在小腿上都不曾动弹一下。
自从那只名叫格瑞的松鼠带领他们找到了西塔镇镇民的尸体过后,费尔南多就下令撤销了一切对于普及教育的阻挡安排,那个时候费尔南多说,他倒要看看那位小少爷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给普及教育提供安逸环境而编出的权宜之计。
冬日过去,学院的修建正式开始,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传出来过普及教育受阻的消息,费尔南多的心中终于生出了被小辈戏耍的恼怒,然而修建学院的命令是奥林发出的、有关联的人实在太多,他依旧没有重启干扰普及教育推进的计划。
这一耽搁,罗素家的仆人就在修建现场与格达德的仆人发生了争执。好巧不巧,他们站在高处;好巧不巧,当时正好有外来者运送石块上来;好巧不巧,石块坠落的地方站着的是一个柔弱的妇人。
太巧了,这一连串巧合就像预设好了一样。
外来者原本就对弗朗西斯没有多高的信任度,那名妇人如果在这个时候出现死亡一定会造成混乱。而这个时候恰逢春季播种日,弗朗西斯的领民腾不出手来,学院的修建势必要被耽搁,弗朗西斯的大少爷奥林头一次在政治场上发出的命令就无法按时完成,明面上看着没什么大问题,然而奥林是弗朗西斯的隐形继承人。
继承人头一次亮相、要做的事情就产生这样的纰漏,又有伊莱这个凭借一份方案让整个政治场刮目相看的小少爷,那么奥林就将步入一个非常不利的状况。
继承人地位不稳,对于领地和国家来说都是会引发动荡的严肃问题。
那么现在的弗朗西斯有余力面对一场动荡吗?没有。
费尔南多停下了摔砸摆件的行为,他双手撑着桌面,胸膛剧烈地起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用秃鹫一般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吐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带着森然的寒意:“你就是这样完成我的命令的?”
伊迪斯双手背在身后,沉声道:“抱歉,父亲。”
然而承认错误在这个时候只能引发费尔南多更大的怒气。
“抱歉?你这个时候说抱歉?”费尔南多怒急反笑,“我让你约束罗素的仆人、观察罗素的仆人是否有问题、预防罗素的仆人干扰弗朗西斯学院的修建,现在你跟我说那个该死的仆人本来不该是去参与修建的?”
伊迪斯咬着牙,长时间的平静无波最终还是让他放松了警惕,他说:“是我的疏忽。”
书房中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费尔南多充满愤怒的眼睛中一点一点透出了失望,他冷静下来,压抑着陈述道:“伊迪斯,你知道如果唐·修斯没有恰巧经过那里、又没有恰巧把那个外来者救出来,罗素会面临什么吗?”
“罗素将被盖上不支持下一任领主的帽子,而继承人问题永远是最敏感的问题,大少爷的背后还站着艾里斯都。或许领主大人知道这个事件并非出于罗素的本意、也不会赶尽杀绝,但是,”费尔南多厉声道,“罗素扩张的过程中得罪的每一个家族都会撕下现在平和的表皮,死死咬着这一点,不把罗素摧毁,他们将永远不会罢休。”
伊迪斯的指甲嵌进肉里,鲜血顺着他的指节落到地上,星星点点,然而在场两位并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一点。
“伊迪斯,”费尔南多做出了最后的宣判,“你想要罗素在你的手上毁掉吗?”
伊迪斯没有回答,这是费尔南多对他失望、开始重新思考是否要把罗素交给他的信号。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是他的疏忽,伊迪斯的眼中骤然生出了后怕与狠意,他差一点,就要将父亲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咚咚咚。”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费尔南多眉头一跳,冷声道:“愣在那里干什么?”
伊迪斯就像被重新安上发条的玩偶一眼,转身把门拉开,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神色犹疑不定的仆人。伊迪斯此刻状态也算不上好,语气冷冰冰的,带出一点稚嫩的威势来:“什么事?”
仆人垂着头,忽略书房中的狼藉,带着点自己都没发觉的不可置信道:“小少爷来访。”
小少爷?哪位小少爷?
整个弗朗西斯不需要加前缀的小少爷只有一个人。
伊迪斯一怔,转头望向费尔南多,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一位现在来这里干什么?
费尔南多目光沉沉,表情根本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带着点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怒气问道:
“他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