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往事不追

第三十二章 往事不追

“下去捉两只獐子,我们边吃边说。”刘韵率先跳了下来,倚在一颗树下抱着那张自己脸上剥下面皮,不知在那想些什么。

片刻功夫,黄鸣背着一只獐子,抓着一只兔子回来了,火绒出门未带,刘韵笑说无妨,将手伸进劈好的木柴打了几个响指,木柴自燃。回头问道:“想不想学?”

黄鸣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却不应声,递出那只刨洗好的獐子,自顾自拿起那只野兔烤了起来。

刘韵蹲在火前久久无言,肉香渐浓,这才开口:“从哪说起呢?你真名叫什么?反正不叫黄鸣对吧?”

“前辈,在下背负血海深仇,不能将这名字透露,还请原谅则个。”黄鸣思量了一会,开口苦笑道。

“不说也罢,那你是不是姓白?”刘韵自顾自地烤着那已开始滋滋响的獐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答出来我就解答你一个疑惑如何?”

“可以,”黄鸣一看否认也没用,打也打不过,跑都跑不了,便如实招了。“我确实姓白。”

刘韵点点头,“那你可以问我了。”

“胡王殿下,你是通过这张面皮晓得我的跟脚的?”

“是也不是,毕竟这虽是我脸上割下的面皮,但毕竟只是个物件,真正确认身份,还是你气机里的味道。味道是骗不得人的。”刘韵抬起半边已烤熟的獐子,嗅了一嗅,又翻了个个放回了火堆上,这时刮过来一阵风,火光摇曳,让黄鸣看不清刘韵表情。

“该我问你了,仲城白服可是你父亲?”

“虽是家父,却不曾见过面。我真名叫白旻宇。”黄鸣看刘韵点过头,追问道:“前辈是如何与家父识得的?”

“我和你父亲并不熟,前后就见过两面而已,两次间隔有点长,第一次见面,是二百余年前了,而最后一次见面,是十余年前,他在我这边拿走了三张面皮,还在我这里存了两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可是交给我的?”黄鸣问道。

“没说,只是说交给戴有我交出的那三幅面皮的白家人,十几年下去了,估摸就该是你的吧。有一本你们白家的家传功法,名叫大结印术,照理不该由我这么个外人保管,只是你父亲明确说了,来的白家人没有衔脉期修为且足底开有气窍,不可盲目交出此功法,所以这本书你暂时拿不走,哪天有衔脉期修为了,来找我就是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黄鸣沉吟一番,问道:“前辈,你为何会助当年的敌国,大祁的太子归国继承大统?”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和你家的关系,这个嘛,和现在没去过内泽的你来说,有些早,但可以简而化之地说一下,那就是这个孙长宏,可不简单,今夜就算没有你们助力,一样能安稳回到大祁,只是他藏拙的本事确实高明,才瞒过了你们而已,我本意跟你们出城,趁机结果了他,了却后患,再拉你过来,交代一番后就回我的门洞大睡一觉,只是他在马上主动说出跟脚,不是说给你们的,而是说给绑在马后的我听的。他那句蜃蛇化身,算是主动承认跟脚,而定会国力大损,意为不会与三洲抗衡,多半是觉得蒙种过于无能,才将我当成胡王镇真正的看门人了,这么聪明的人,不在当年的我之下了,该他活着。”

“那刚才他中的两箭?”

“他并未穿戴任何甲胄,那是他妖族身体坚韧罢了,只是他这蜃蛇一脉,走得却是武者的路子,一身横练的体格,气机虽有却孱弱。他入城那天我向他讨要过年关的岁钱时,趁机试探一番才晓得了,嘿嘿,只是他当时跟着的那姓左的小子,天生脑门后就长有反骨,还对这人深信不疑,确实又是这小太子太不小心了,估计回到祁京,定有一番内部的大肃清,大祁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

“他们察觉不到前辈你汲取他们气机?”黄鸣对老者两次汲取他气机记忆犹新,气短不说,还浑身抽筋。

老者大笑,“自从你爷爷给了我那本无名古书后,发觉我窃取气机的,也就只有你和你爹了,当初在镇子里你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可是满意得很啊。愿意不愿意陪我在这边住几天?”说罢踩灭了那团柴火。

黄鸣还真跟着蔡烟回了胡王镇,只是面皮不再覆着,显露出仅有十四岁还稍显稚嫩的面庞,被门洞里一群守卫嘲弄一番后,刘韵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说是家,其实就是个破败漏风的半截庙宇。

在住的这几天里,黄鸣慢慢从打开了话匣子的胡王嘴里,了解到他这绝不平凡的人生。

刘韵,三洲国开国皇帝刘吉的皇子,生来就有六窍,除了那枚眉间的武窍,其余五枚气窍皆在下丹田,只是刘氏世代都未曾出过修士而不为人知,生来十余年,在其母的“淳淳教诲”下,一直在与大皇子在争那帝王位,只因大皇子身为嫡长子又是宰相李岩的女婿,不但在工部户部多有建树,更是深得三洲民心,所以胜算极少的刘韵才谋划了与大祁的战争,自导自演了那场胡王镇守城战,希望通过军功得到父皇赏识。只是不曾想父皇染上沉疴撒手人寰,在京的大皇子也顺利继位,刘韵感慨人生短暂心灰意冷,胶着的战事也随着刘韵的灰心丧气,逐渐变得由大祁掌握了主动权。也就是在此时,遇上了一名到处乱窜修士,此人就是白旻宇的爷爷白博宁,当时已是金丹期大能的白博宁趁夜摸进了祁军中军大帐,第二日大祁就退了军。身为三洲统帅的刘韵出城迎接了这位看上去不算太老的活神仙,并许诺了金山银山报答恩人,白博宁却只说自己饿了,让这位人间贵胄给他抓了两只獐子烤来吃,刘韵照做了,谁曾想那顿烤獐子,改变了刘韵的人生轨迹。

白博宁告诉刘韵他身上有五处气窍,皆在下丹田,是真正生而半步天才的修道美玉,刘韵又惊又喜,愿意拜白博宁为师,修习那长生不老之术。只是这天泽大陆北域及东域并不允许皇室修行,生怕皇室修行,不好掌控,这种事连刘韵都知道点,何况白博宁?只是白博宁说不要计较这个,真要修行,你开口就是了,自己乃是闲云野鹤,家住内泽,不会在意这些,但是刘韵的五窍古怪,收而不发,不能以常理度之,若要修行实乃凶险万分,但白博宁到底是一名金丹期修士,说方法由自己出,劫难由刘韵抗,让刘韵自己拿主意。

刘韵只用了白博宁吃完一只獐子的时间就决定了,不愿做那百年枯冢,再难也要走向长生之路。白博宇看着这位不到二十岁即将封王裂土的皇子更顺眼了,丢给刘韵三本书,说等他将三洲国的玉玺拿来,再帮他张罗之后的事。

大战已毕,功高盖主的刘韵归京后得到了不少少壮将领的支持,不敢说让已是皇帝的大皇子禅位,也要让刘韵当那实权的铁帽子王。只是不知这平素里不怎么言语的哥俩关起门来时怎么谈的,总之就是刘韵暗地里抱着玉玺出了宫,皇帝昭告天下封刘韵为胡王,又顺带摘了他的兵权,封王不裂土,那就什么不是。

只是刘韵哪还计较这些名利?回到胡王镇后,白博宁就将那有浓厚气运的炼化到了刘韵肚子里,疼得刘韵在林地里打了十几天的滚,眼看就只剩一口气了,全靠白博宁布下的阵法吊命,此种状况也在白博宁的意料之中,只得退而求其次,用自身气机帮刘韵穿针引线,走了“捷径”。刘韵这才从鬼门关那边迈回来,五窍衔接在近乎法宝品秩的玉玺周围,有了不亚于衔脉期修士的寿元,却无法利用气机施展神通。

所以这种方法无异于是一把双刃剑,刘韵的窍穴变得只能汲取气机而不能随意放出,也就是不能使用各类术法及符箓。所以白博宇将留给刘韵的第一本书替换了出来,换了一本更适宜刘韵当下状况的引化决,来汲取他人温养过的气机化为己用。

一年多的时间转眼即逝,待刘韵将引化决练到了一定程度,白博宁就撒手不管了,只是说你这胡王“该死”了,需更换一个身份,方能瞒天过海隐忍地修行下去,等什么时候五枚窍穴的气量足以化液了,就能一举成为一名丹田初期修士,届时不但气窍内的气机转化为灵力,从此施展法术便可毫无禁忌,甚至还可以取出那枚作为自己本命法宝且温养多年的玉玺。

所以第二本书,是一本玄而又玄的易容术,待刘韵研究透彻,已是十年之后。此时自己“暴毙”之事便安排的差不多了,这张迈进棺材前自己亲手割下的面皮,便成了他的第一幅杰作,待从棺材里爬出后,换了层身份和面皮继续过活,至今已换了二十余重身份,几乎从未离开过胡王镇,身旁人如割韭菜般换了一茬又一茬,刘韵已习以为常,而每次有修士路过,也都做那雁过拔毛的勾当,除了被白服发现过,从未出现意外。

至于第三本书,是一本直通溶血境的图谱,毫无文字说明,却内涵如何在开窍期激发溶血境神通的方法,所以那天王贵友激发溶血符箓,被老人一眼看穿便在于此。更让黄鸣意外的是,那刘榀竟然是刘韵的开山大弟子,只是老人只将图谱偷偷塞给了落魄至此的刘榀,却无多余任何言语,甚至至今刘榀都不晓得图谱是谁赠的。

刘榀,正是当年和自己夺嫡大哥的嫡传后人,只是历经过几段三洲国外戚当道、宦官祸国的朝代,如今的皇帝,和刘韵这一脉早已血脉淡薄,此事不但刘韵知道,历代皇帝知道,成名后的刘榀也心中有数。

黄鸣又问老人是否已臻溶血境了,那丹田初期还差多少?

老人笑着给了黄鸣一拳,黄鸣便如那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力道不大却气势十足。五百年如那乌龟爬爬才练就的溶血境,只是在丹田期初成前用来傍身的,但是打黄鸣这种刚开窍的雏儿,能一只手打十个还有富余,老当益壮不过如此。

至于白服和刘韵的两次接触,第一次是白服顺路找到刘韵,按照家父的安排来瞅瞅他过得如何,二百余年过去后是否后悔当初的决定,刘韵表示从未后悔过,白服就将些许气机“喂”给了刘韵,这也就是这么多年,刘韵第一次不但“吃饱了”,甚至还“吃撑了”。将白博宁交代的事办妥后,刚迈入溶血境的刘韵手痒,就问当时的白服境界如何,能不能打?

然后两人就在这座当时还算新庙的内堂的切磋了一下,白服说点到为止,我怕我这开窍期的武者被你这溶血境的前辈打死,刘韵有些得意,点头说自然自然,虽说我把你父亲当做老前辈。可毕竟在我眼中,你还是个孩子。几个呼吸的功夫过后,刘韵便差点被还是开窍期武者,衔脉期修士的白服打断脊骨。这也是刘韵修行之后第一次与人切磋,自己那开碑裂石的溶血境怎么就被打得差点玉玺都吐出来了?但这更加坚定了刘韵丹田期初成前夹起尾巴做人的道心。打完后刘韵一瘸一拐地送白服出城,临行前请白服吃了一只野兔一只獐子。白服想起一事,说过几天有个姓于的修士会来这胡王镇,他祖辈曾对自己有恩,到时候将那套易容之术的皮毛传给他好了,刘韵怕挨打,所以连问都没问,点头答应了,这名当初还算年轻的于姓修士,便是于四的祖父了。

这次刘韵几番试探发现这于姓小子就只是个开窍期的雏儿,只是谨慎起见依然没有以溶血境前辈自居,虎画皮般教了点易容术皮毛就将其撵走了。

第二次白服来见刘韵,就是不到二十年前的事,也是先请刘韵吃了顿“饱的”,又“切磋”了一次,只是这次刘韵晓得厉害,刚一开打见到那被白服信手捻出来的锅底般大小的火球就主动认输了,这才开始谈正事:白服说老爷子去了内泽近二百年音信全无,所以打算伪装成一名衔脉期散修跟着北域各大宗门深入内泽打探父亲消息,这一次白服和刘韵聊了整整一宿,临走前讨要了面皮才说将来若有白家后人来找他刘韵,便将他所留之书拿出来,算是交代后事了。至于那本已被刘韵送出的图谱,白服说既然是血脉后人,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没什么好愧疚的。至于刚刚迈入溶血境的武者刘榀,白服说见过一面,人品也是极好的。

黄鸣听完心中黯然。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正月二十二那天,刘韵才陪着黄鸣走出那倒灶庙,走出了城楼门,送出一里路后,黄鸣回身拜别老人,只是黄鸣虽早熟,却对仇恨一事上颇为迷茫,便问刘韵,自己报仇的事情,该如何计较?

刘韵摇摇手,“等,修士间的仇恨梁子,就是世俗间加长了时间限制的报复,刘榀全家被灭门,也并非全是对方的过错,而是刘榀的父亲仰仗拳头硬,打杀对方长辈在先,羞辱在场族人在后,才有了之后的祸端,只是这些年幼的刘榀不知道罢了,四五十年前刘榀大仇得报,翻阅仇家家谱典籍,才晓得原来是父亲有错在先。所以刘榀并未赶尽杀绝。”

黄鸣便想到了那名在牛车上哭泣的老汉,摇了摇头。

只听刘榀接着说道:“至于你的家仇,放题、彤云两位金丹伙同十余位丹田期修士围杀了白服,而一峰之主发现了小溟岛与白服的关系,毁了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的小溟岛,这些人是不是都该杀?但是这些人都站在了‘魔族之人人人得而诛之’的大义之上,你一名刚刚开窍的白家人,又能做些什么?”

“变强而已,不管多少年,我也要为我的家人讨回公道!”黄鸣眼神坚毅,让刘韵颇为感触。

刘韵叹了口气,丢给黄鸣一只小瓶子,“这是你父亲留给我服用的特制龙岩丸,秘法制成,对衔脉期修士依然有效,你此去太青,省着点吃。”

黄鸣谢过刘韵,转身就要走,刘韵说道:“等等,前几天你那坠下的功法,是何名堂?”

“叫小踏空决,只是我一直不得要领,做不到腾空而行。”黄鸣将书卷在包裹中取出,递给刘韵,只是不小心扯出了那个打不开的盒子,被眼尖的刘韵看到了。

“须弥盒?你从何得来?”刘韵惊呼一声,似乎识得此物。

“前辈晓得这盒子跟脚?”黄鸣不曾想刘韵竟然认得此物,那肯定就晓得打开此物的方法了。

“你祖父、父亲都有这种须弥盒,是你们族内特有的储物空间法器,只不过此物需你们族内功法才能打得开,外表朴实无华且坚硬无比,要不是见过此盒的储物神通,真不能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东西。”

“能储物的吗?那是不是父亲留给我的大结印术能有打开这盒子的办法?”

“应该可以,这也是你家那名仆人于四留给你的?”

黄鸣摇摇头,便将那老道人强买强卖一事说给了他,刘韵愣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做梦写书人?是你父亲提过的于莲无疑了,他是华盖大陆某修行大派的天才,修的就是梦中解惑及孤隐一道,功法听说也是越练越年轻,你说气人不气人?只是他第一次去往内泽时你父亲因为一株草药不打不相识,后来就成了可以信任的朋友。他让自己的徒子徒孙送你丹药功法及须弥盒,你安心收下就是了。至于这小踏空决,你确实修行错了,字面意思本就是错的,你按照错误的法子哪能修出正果?这于老前辈也真是一肚子坏水啊,没想到你反其道而行之,真让你练出了自己的东西来。”

“前辈的意思是?”

“这小踏空决确实是你族的独步功法,玄气加身的笨法子也是速成这门功法的捷径,”刘韵指着服用玄气散的那页说道:“这不难看出就是为难你的一个点,可能是于莲故意撕下后亲自篡改的,正确的修行法门...应是玄气散服用下后用全身气机炼化至足底,类似一种加重足底重量行走的法子,久而久之,你习惯了气机裹着足灌千斤的玄气而不自知后,按照最后一页提到的排除玄气的法门排出并附着于足底而不散,小踏空决就算练成了。”

黄鸣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随即抱拳。

“此去太青山,不修个衔脉期,就不来找前辈吃那雪地里的獐子狍子了,前辈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刘韵眨了眨眼睛,思量片刻后,才说道:“北域说了算的,并非跋扈的放题宗,而是彤云宗,你父亲曾经和我说过,彤云宗是有两位元婴期大能坐镇的,只是与你爷爷一样,不知所踪二百余年了,如今只剩寥寥几位金丹和一名石佛境宗师坐镇。放题宗如今的金丹期修士,要远远多过其他两宗之和,而现如今北域的四位可以制作法宝的大宗匠其中两位已坐化,剩下的两位一位常年呆在内泽不问世事,另一位如那闲云野鹤一般飘渺不定,你父亲说过,若遇上了,只需报上你爷爷名号,就会有一番不俗的机缘。至于到了太青选择哪个堂口,自己决定,如若成不了那核心弟子又想去内泽寻觅机缘,也可提前回来找我。别的没了,赶紧上路。”

“老前辈,演义上说你年轻时英姿飒爽,光那眼眸能迷死个人,还说能开八石弓,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年轻时,和那位大祁太子也差不多吧?退一步说也不比你爹差了,你兜里就有我那会的面皮,自己不会照照镜子?”

黄鸣忍住笑,正儿八经问了一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三江城那位刘榀的仇人,驾驭牛车的老人,该不该报仇?”

“干戈止于智者。”

半年后已是仲夏,入伏时节,黄鸣以胡王面皮在“青之正宗”的太青山下递交了九十三号太青令,负责接待的小童小心翼翼地行礼,“请问公子籍贯、名号?”

“吃辣岭黄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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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陆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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