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蓓番外
唐小龙出狱那天,正值京海的盛夏。
清晨的阳光远不如正午毒辣,但在毫无遮阴的空地上走了几十米,唐小龙还是觉得头顶被炙烤得发烫。
八年时光过去,他已经四十八岁,前后加起来,他在狱中度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
偶尔听到新入狱的狱友讲,外面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人们不再使用现金,不再需要出门吃饭、购物,甚至不再拥有任何秘密。
而他以后要做什么呢?
距离出狱还有半年的时候,他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刚入狱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如同一潭死水,平静得惊人。
这是他前四十年人生从未有过的平静,平静得如同将死之人,狱友一度以为这个刚进来的人是个死刑犯。
直到刘蓓第一次来看他。
原则上,能够到监狱探监的只有犯人的近亲。但在实践中,出于人性化考虑,监狱普遍允许犯人的朋友探监。探监每月一次,每次三十分钟。
第一次入狱时,唐小虎每个月都会来看他,而这次他的弟弟也在狱中。就在唐小龙以为再不会有人探监之时,狱警把他叫了出去。
“53006号,有人探监。”
“我?”唐小龙不敢相信,直到他跟着狱警走到探监区,看到了和防弹玻璃相隔的刘蓓。
“你怎么来了?”
刘蓓的眼圈是红的,她拼命眨着眼睛,没让眼泪掉出来,而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虎哥挺好的,瑶瑶定期会去看他。兰姐去了非洲,在那边做援非医生。大嫂和晓晨消失了,谁也没有他们的消息。瑶瑶回北城读书了,转了专业……”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说完了。”
然后她转头就走,甚至唐小龙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那你呢”。
之后,刘蓓每月都会来看他,往往是在月初的一个下午。她每次来后没几天,唐小龙在监狱里的账户都会打进来一笔钱。
起初,她只是把每个人的情况详细地说上一遍,有小虎、高启兰、黄瑶,还会有一些他的好兄弟。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就离开,生怕走得慢了,眼泪就要在他面前掉下来。
渐渐,她能平静地跟他多说几句话了,说一些京海的变化,一些有趣的事,一些物是人非,但绝口不提自己,也不提打进来的钱。
唐小龙想问她怎么样,却没有脸问起。
自首后,他所有的个人财产几乎都主动上缴,这也成了他从轻判决的一大依据,因而他什么都没有给刘蓓留下。
他知道她的家庭,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过得艰辛,却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不仅没有给她留下,甚至连自首也没有提前告诉她。
当刘蓓第十二次坐在这个位置上时,唐小龙突然意识到,刘蓓是那场赎罪之旅中,唯一一个被“通知”的人。
她是被抛下的人,是彻底的外人。
恍惚间,他没有听清刘蓓在说什么,而是兀然开口:“别再给我打钱了,也别再来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刘蓓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下头,很快有水滴在了台面上。
她抹了一把脸,挂掉电话,走了出去。
三天后,唐小龙的卡上收到了一笔钱。
一千元,是监狱单次转账的上限,他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笔钱。
下个月月初,刘蓓没有出现。
惯常的探监日那天,唐小龙心不在焉。分明是他把她赶走的,但当她真的没来时,他却觉得心里空落。
人真贱啊,他想着。
十天后,刘蓓突然来了,带着口罩和鸭舌帽,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次她带来了唐小虎的一封信,通过电话给他一字一句地念。
信很长,足足读了十分钟。念完后她又要走,唐小龙却脱口而出“你怎么样?”
“我一直挺好啊,”刘蓓扶了一下自己的口罩,“就是换季,有点小感冒。”
黑色口罩竟然晃荡了一下,她好像瘦了。
在刘蓓第八十四次探监后的半个月,唐小龙走出了这座他度过三分之一人生的牢笼。
他面对着朝阳眯起了眼,却在监狱门口看见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刘蓓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配上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几乎看不见五官,但唐小龙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穿着灰色无袖背心,一件条纹的休闲衬衫系在腰间,下方是直筒牛仔裤和白色板鞋,不像是快要三十的人,倒还像是大学生。
但她瘦得夸张,原来流畅的线条全都消失,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手肘和肩膀的关节支棱着,像是刀扎着他的眼睛。
“走吧。”刘蓓什么都没说,只是为他拉开后车门。
唐小龙犹豫了一下:“小虎呢?”
“飞机晚点。”她自然地说。
唐小龙这才想到,刘蓓和他说过的,小虎比他早出狱一年,现在和黄瑶定居在北城,开了一家小店,生活简单平和。
那他以后要干什么呢?
这个困扰他整整半年问题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
但刘蓓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时间,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司机载着他们去了机场,她变戏法一样拿出了机票,走过vip通道,上了商务舱,目的地是北城。
直到飞机在轰隆声中升空,唐小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他竟然完全被刘蓓牵着鼻子走了。
商务舱有独立座位,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对面,刘蓓戴着眼罩仿佛睡着了,唐小龙这才敢认真看她。
他能看出她并不快乐,沉睡的姿态更能体现出她的状态,她快要被压垮了,细弱的骨架撑不起一整个人的重量。
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每次问起就是“挺好的”“不错”,而他甚至连她在干什么都不清楚。
正如现在,他甚至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
陌生,除了陌生还是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
八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他却来不及迷茫和徘徊。
这时,身边的刘蓓在梦中抽动了一下,裹着的毯子滑落。
唐小龙探身过去,想要给她盖好毯子,却在手指伸出的一刻停住了。
他不知道,不代表他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已然倒转。
八年前,她用近乎出卖身体的方式来到他身边。八年后,她却用救赎者的姿态再次降临。
她图什么呢?唐小龙不得不这样想。
这八年里,每次当刘蓓坐在探监区那张冰冷的椅子上,他隔着有些花的玻璃看着她时,他都会这么想,她图什么呢?他还有什么能让她图呢?
他还在犹豫,刘蓓却已经醒了。
恍惚间,唐小龙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只见刘蓓按铃叫来了空乘,要了一杯热美式。
空乘端着咖啡过来后,还拿了一张印着花边的卡片,略带紧张地问刘蓓可以签名吗。
“当然可以。”刘蓓接过笔,在卡片上写道:
【CZXXXX航班工作人员:感谢你们热情周到的服务,祝平安。刘蓓】
空乘激动万分地接了过去,转身前却看了唐小龙一眼。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不至于露出异样的眼神,但那一眼中的探究依旧被唐小龙捕捉到。
她已经成了明星了吗?
真好,他想,还好他没有拖累她的梦想。
但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却又被自己的自私惊到,原来比起她有没有实现梦想,他更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徒增愧疚。
空乘走后,刘蓓也不再睡。她两口喝掉半杯热美式,空乘又来问飞机餐吃什么。
刘蓓摆摆手示意她不吃,然后又加上一句,隔壁的先生吃中餐。
唐小龙看着空乘跳过自己,便知道刘蓓已经给他点好。
很快,丰盛的飞机餐上来,两荤一素的菜式,还有水果、小菜、热汤。他没想过出狱的第一顿饭会是在飞机上吃的,更没想过会在商务舱上吃得如此丰盛。
但他却没有急于吃,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刘蓓,她面前还是只有那一杯咖啡,已经见了底。
她看着窗外,好像对身边的云产生了无穷的兴趣,但唐小龙只觉得她比云还轻。
*
落地北城,依旧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
走vip通道出了机场,车子一路向城里开,唐小龙不知道要去哪,他也不问。最后,车子停在一家剧场的门口,刘蓓下了车。
她带着他往里走,走演员通道,穿过跟她打招呼的人群。
“蓓蓓姐好,今天来得晚呀?”
“来得及。”刘蓓答。
“今天带了朋友来?”
“助理。”
“末场加油啊!”
“谢谢,会的。”
走进化妆间,她来不及喝口水,两个化妆师就围了上来,一个化妆一个做头发,手下动作飞快。
北城路上有些堵,他们四点落地机场,到剧场已经快六点。
或许是时间紧张,化妆师并不说话,化妆间气氛有些压抑。
化妆间分明有多余的椅子,唐小龙却并不坐。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五颜六色的化妆品为她套上一层陌生的皮肤。
舞台妆比日常妆要浓,浓重的眼线将她清澈的眼睛包裹起来,再睁开眼时,她变得锋利,也变得悲伤。
她苍白的唇上涂了薄薄一层口红,唐小龙不懂口红的颜色,却觉得这颜色衬得她更加病态。
她及肩的中长发被烫成蓬乱的形状,又刻意地梳拢,形成别扭的样子。
化好妆,其中的男化妆师先离开,女化妆师留下。
下一秒,刘蓓猝不及防地脱下了背心。
唐小龙来不及移开视线,只能慌乱地转过身去。但化妆间的三面墙全都装了镜子,他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睛。
但他可以不看,却不能不听。
衣料摩挲间响起的窸窣声在他的耳边被无限制地放大,其中还伴随着轻声交谈。
“拉链上点油吧,不够丝滑,怕影响抢妆。”
“好。”
“完了完了——”刘蓓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挤多了,哎淌下去了!”
“没事没事,我找纸巾。”
唐小龙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在狱中度过的八年死水无波,却在如今被想象力折磨得快要爆炸。
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蓓,他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的,不得不怀疑她在报复他,但他没有证据。
他只能听到她换好衣服走了过来,将一张薄薄的纸塞进他的手里:“去观众席吧,散场后门见,跟着大家走,能找到的。”
唐小龙睁眼,看见她已经换上了一条纯白的裙子。
白的刺眼,没有一点瑕疵,比最纯粹的百合还要白。
他手中被塞了一张票,票面上印着‘工作票’三个字。
“还有这个,”刘蓓将一部手机递给他,“日常用的软件都装好了,联系人也都存进去了。”
说完,他浑浑噩噩被推了出去,绕来绕去才走到观众席。
离开场时间不远,观众都已经落座。他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位置,四周要么是结伴前来的年轻女孩,要么是年轻的情侣。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19:28,距离开场还有两分钟,刘蓓出现在舞台上。
她穿着刚刚那条白色裙子,赤着脚,缓缓走上了舞台。没有开场预告,没有开场钟声,她就像灵魂一样飘上了舞台。
她点起了一根烟,慢慢地吸,在舞台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原本还在喧嚣的观众席突然静了下来,但观众席灯仍然大亮,代表演出没有正式开始。
唐小龙身边的两个女生在咬耳朵。
“今天蓓蓓状态好像不对。”
“你没看超话?今天好像出了点事。”
“算了先好好看剧。”
走了几分钟,她走到台侧灭了烟,灯光终于暗下。
这是唐小龙第一次看舞台剧,他看不明白。
台上只有刘蓓一个人,她在演着几个角色,她说着大段的台词,她时而唱起歌,时而跳着舞。
她好像在演绎一个女人的人生,她在卑微献媚,她在曲意逢迎,她在对着一个虚空的对象倾诉自己的爱意,她为爱情燃烧了全部的生命。
最后,她遍体鳞伤地走到台前。伴奏响起,她唱:
“别离开我,别丢下我,至少告诉我怎么解脱,告诉我……”[1]
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后半句歌词在哽咽中尽数吞下。
好像是有根弦突然断了,她所有的情绪在舞台上失控,化成断线的泪水流淌下来。
即便唐小龙也看出了这是个巨大的失误,观众席中传来窃窃私语,唐小龙辨认不清,但想也知道是在议论她的表现。
她完全是在崩溃的状态下,靠意志力唱完了这首歌,每一句的尾音都带着颤抖的哭腔,甚至影响了音准:
“把一切当成荒唐,快让我疯掉,才能幻想,不曾受伤。”
“伤口却还在撕咬,该怎么忘掉。故事散场,只有我不被原谅……”
而唐小龙才想起来,她很久没有看到刘蓓哭了。
她之前是那么爱哭的一个人,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哭就停不下来,眼睛总是红红的。
但自从七年前,他让她别再来了之后,唐小龙就再也没见过她哭。
她像是把悲伤的一面藏起来了,至少在他面前藏起来了。今天见到刘蓓时,他很害怕她会哭,因为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见到她冷静至极的反应,他却更担心。
情绪的崩溃来得稍晚,却那么不合时宜。
一曲结束,她拿起枪,对着太阳穴扣下扳机。她缓缓倒下,四周再度归于黑暗。
谢幕后散场时,唐小龙格格不入地跟着人群向外走,耳边的议论再次变得清晰。
“这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崩溃了?”
“超话发了行程,昨天半夜突然飞了京海今天又飞了回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你别说,最后看着她哭的时候,我也哭得直抽抽。”
他跟着人群走向剧场后门,不宽的胡同已经被热情的观众堵死了,刘蓓被围在中间,在递过来的票根上一个个签名。
晚上灯光很暗,她身边有个粉丝为她举着手电,大家叽叽喳喳问她问题,她要么回答要么微笑沉默。
鬼使神差般,唐小龙从人群外绕了上去,对举着手电的小姑娘说:“您好,我来吧。”
小姑娘看了看他,有些狐疑。刘蓓却笑了下:“给他吧,我助理。”
“姐姐团队加人了哎,太好了。”小姑娘倒是替刘蓓高兴。
刘蓓依旧只是微笑。
签名过程偶尔有人上来合影,刘蓓也不拒绝。
有一个男人自称是粉丝上来合影,他刚站到刘蓓身边,就用手环住了她。刘蓓穿着背心,男人的手掌整个贴在她的手臂上,并不是个礼貌的姿势。
刘蓓的笑容僵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但唐小龙拍了拍男人不规矩的手臂:“兄弟,手麻烦收一下。”
男人顿时怒目看向他,刚想找茬,却在看到唐小龙的表情时怂了下去。
唐小龙的表情很淡然,仿佛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但越是什么都没做,越是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待男人拍完照走后,有熟悉的粉丝笑着说:“姐姐,新助理挺靠谱的。”
刘蓓看了唐小龙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都签完以后,时间已经近十一点。唐小龙坐在副驾驶上,听刘蓓接电话。
狭小又安静的车内,手机那端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考虑怎么样了?”那端是一道带着怒意的男声。
“没什么好考虑的。”
“你不用跟我装清高,你那点破事外人不知道,圈子里谁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去干什么了,婊--子出身还在这立牌坊,你不会以为自己——”
电话被刘蓓挂断,她沉默地发动汽车,什么也没说。
过度的安静让唐小龙不安,他只能拿出手机,在各个软件之间摸索切换。
八年前已经有了智能手机,但功能远不如现在丰富。他看着那些陌生的软件,最终还是点进了百度,在搜索栏输入“刘蓓”两个字。
联想的词条大多不堪入目,至少有一半直接或间接和他有关。
他骇然,手指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去。
平心而论,他们那一段过去是短暂的、蜻蜓点水的。这样的关系在他的生活中发生过多次,但只有刘蓓用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将这段关系强行续命,一续就是八年。
决定去自首时,他没有告诉刘蓓。
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们萍水相逢两不相欠,接下来他去赎罪,她去过自己的清白人生,有什么继续纠缠的必要。
但如果早知今日,他当时应该做点什么的,至少好好告个别。
“别搜了,”刘蓓甚至没有看他,“我就在这,直接问不好吗?”
唐小龙收起手机,什么都问不出口。
她开车回自己家,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推开门后,味道不太好闻。
刘蓓先走进家门,一把撕下了玄关墙上贴着的一张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唐小龙没看清,只觉得好像是个年历。旁边还有一张用来打卡的月历,有三行,已经过去的日期上打着勾。
客厅无比杂乱,茶几和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和咖啡杯,烟头堆满烟灰缸,吃剩的外卖盒子没来得及扔。
刘蓓踢开挡路的垃圾,同时打开了窗子和空调,毫无环保意识,但有效果。燥热的空气带走了不美好的味道,冷风又吹走了身上的粘腻。
在监狱里养成的生活习惯让唐小龙看不下去了,他拿了大垃圾袋,将垃圾一股脑地塞进去。
收拾到垃圾桶时,鬼使神差地打开那张纸团。
上面手绘着一张年历,月份和星期都和普通的年历一样,只是日期不同。
这上面的日期是倒计时,每一天过去就用笔重重地划掉一道,倒计时的尽头——
就是今天。
他将这张年历叠起来揣进裤袋,快速收拾好垃圾,拎着两个大垃圾袋站到门口。
“你好好休息,”他说,“垃圾我给你带走了。”
“唐小龙。”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并不高,却让他钉在了原地。
他回头,看见刘蓓站在窗边,眼神坚定得吓人。
“你要是走,我就从这跳下去。”她的表情不似作假。随着她开口,发梢被风吹动,像是要随风而去。
唐小龙相信了,他相信自己如果现在走下楼,就会在楼下收获她的尸体。
但他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她一哭他就没办法,她一笑他也没办法,她拿死威胁他,他没有办法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刘蓓走上前,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扯进客厅,开始脱他的衣服。
唐小龙起初还反抗,制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但刘蓓突然开始流眼泪,她无声地哭着,像是在舞台上那样。看见她的眼泪,唐小龙手下力气一软,就再也无法制止,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朝不可挽回的深渊滑去。
唐小龙瘦了很多,狱中规律的作息和劳作让他的身体比八年前还要年轻,还要有活力。
刘蓓瘦了更多,肋骨道道支棱着,脊柱凸起在外面,摸上去甚至硌手。
因为八年前的事故,她的肋骨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伤疤周围有一道刺青。
刺青是用抽象线条绘出的水墨风格,唐小龙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忍不住定睛看去。
那道刺青赫然是一条龙的形状。
一条抽象的龙盘桓在横向的狰狞伤疤上,她没有选择遮盖伤疤,而是将伤疤变成了纹身的一部分。
唐小龙的呼吸一窒,刘蓓便吻了下来。
不得不说,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契合。
即便时隔八年,即便当时只是萍水之缘,他们却对彼此无比熟悉。
终于,在最后关头,唐小龙的理智清醒了半秒。
他试图推开刘蓓:“不行,没有准备。”
刘蓓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疯了一样往他身上贴:“没关系,我一直在吃药。”
压制了八年的欲望一触即发,刘蓓却比他还要急切,他想去卧室,刘蓓却用腿勾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沙发并不干净,很久没有清理过了。唐小龙也不干净,他身上好像还有监狱的死气。
干净的只有刘蓓,她像雪一样白,刺得唐小龙眼睛发疼。
他在把白的东西染黑,愧疚却更加刺激他的感官,他的双眼发红,正对着刘蓓流着泪的眼睛。
终于,刘蓓近乎偏执的恐惧和焦虑被稍稍填满后,她终于能放开唐小龙,让他抱着自己去了卧室。
但没有结束,从客厅到卧室,又到浴室,他们用对待生命最后一夜的态度过今晚。
最后,刘蓓说她要去冲澡。唐小龙没有困意,半天没等到她回来,便出去找。
只见刘蓓正站在阳台,一手夹着点燃的烟,一手拿着杯威士忌,金黄的酒液在杯中泛着光。
唐小龙这才想起来,她好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要吃什么?我做点。”
“随便吧。”刘蓓喝了一大口酒,好像杯中不是辛辣的烈酒,而是水一样。
唐小龙打开冰箱,想找点食材。爹妈去世后,他拉扯小虎长大,练就了还不错的厨艺,虽然后来很少亲自下厨,但手艺这东西忘不了。
只是打开刘蓓的冰箱他却傻眼了,冷藏层里面几乎只有酒和一些烂掉的水果,冷冻层倒是塞满了速冻食品。唐小龙只能拿出一盒速冻饺子,问她吃不吃。
刘蓓看了一眼,却嫌弃道:“这个口味不好吃。”
唐小龙无奈,去换了一盒,在换到第四盒的时候,刘蓓终于点头了。她把烟头在厨房水池中掐灭,要去帮忙。
看她这半死不活的状态,唐小龙哪敢让她进厨房。他半推半请地把人赶到了客厅,但诡异的熟悉感却让两人都愣在原地。
当年刘蓓最后一次离开唐小龙的家就是这样,还粗心地落下了吉他。
后来她想去找,但那套房子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准备法拍,她那把几百块钱的破吉他再也没找回来。
沉默过后,刘蓓却待不住,而是又点了根烟,去厨房看他煮饺子。
锅里倒上水,开火,下饺子。
“水还没开就下吗?”刘蓓疑惑道。
“速冻饺子要冷水煮,”唐小龙看了她一眼,拿走她唇边的烟,“吃饭前别抽烟。”
刘蓓耸耸肩,倚在冰箱边,看锅里的水一点点沸腾。
唐小龙沉默地用勺子轻拨,让饺子不粘到一起。
“我骗了你。”刘蓓猝不及防地开口。
“什么?”
“他们不是飞机晚点,是我把时间说晚了三天。”
水开了,发出沸腾的声音,水汽蒸腾在两人眼前。
“你为什么……”刘蓓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想问,你当年为什么抛弃我。
她陷在‘被抛弃’的怪圈里,被这个念头折磨了整整八年。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抛弃。
小学时,她看着妈妈苦苦哀求,哀求那个男人不要离开。但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们为了躲债东躲西藏。
后来上了高中,她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老师”,只因为他告诉她可以给她艺考培训,但那人得到她后一走了之。
到了大学,在那样一个争奇斗艳的地方,她依旧是出众的那个。她谈了个男朋友,家里很有钱。
她忍耐了他时而的花心浪荡,时而的冷嘲热讽。但在一夜过后,她还是被抛弃了,因为他觉得她不是个完整的女人。
最后,在唐小龙自首后的一个月,她的妈妈抛弃了她,因为不堪忍受癌症晚期病痛的折磨,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些被抛弃的经历中,有的她可以怨恨,有的却不能。但相同的是,每一次被抛弃,她都多一份恐惧。
八年前,得到唐小龙自首的消息时,她在试镜一个小角色。
从剧组出来,她骑车赶往警局,因为闯红灯被电动车撞倒,膝盖蹭破了一层皮。
她顶着鲜血淋漓的腿见到了安欣,安欣却说现在不能探视,只是让法医帮她处理了伤口。
走出警局,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她不能怨恨,不能质问。他是去自首的,她又怎么能埋怨呢?
情绪无处对外发泄,只能转为向内的刀。
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被抛弃的永远是自己?她为什么要被命运惩罚?
她开始整夜失眠,即便睡着,也会在强烈的恐惧中惊醒。
她无法正常生活,退了学,只身来到北城。
她签了公司,演了影视剧的角色,意外获得了人气。
但所有过往在互联网面前无所遁形,她被扒光了,被人们用最难听的话辱骂,一切对家都试图在将红未红之时将她绞杀,一切网民都把她当成发泄戾气的对象。
公司不让她出门,因此那次探监比平时晚了十天。
从京海回到北城后,经纪人扇了她一个耳光,让她滚。她看了看手中的合约,签了八年,她能往哪滚。
直到黄瑶来看她,匆忙叫来刚回国的高启兰,手忙脚乱地把她拉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悄悄对黄瑶说:“她的自杀念头已经很强烈了,再晚一点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黄瑶很愧疚,她在背地里偷偷抹眼泪,向她道歉,说她之前并不知道她这么爱龙叔,是她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
刘蓓摇头,不,她其实真的并没有那么爱他。只是一切都那么恰好,在那个时间走向了死胡同。
说来,倒是唐小龙承受了无妄之灾。
因为在无数的被抛弃的经历中,他是仅存的可以挽回的那个,于是刘蓓便近乎偏执地逼他。
她把所有的安全感都用自我感动的形式寄托在他身上,让他承担她人生一切不幸的恶果。
她根本不爱他,却兀自扮演着苦等八年的情圣。
她的演技太好了,好到她觉得自己是个变态的怪物。
饺子煮熟了,唐小龙关火,将饺子盛到盘子里。
“对不起。”
恍惚间,刘蓓以为是自己说的,抬头却发现是唐小龙的声音。
一瞬间,她感到强烈的自我厌恶。
她已经完全疯了,她没有脸承认。唐小龙对她有恩,她却恩将仇报。
她把饺子端上餐桌,夹了一个塞进嘴里,却被烫得眼泪直冒。
“是不是傻啊?快吐出来。”唐小龙伸手去接,让她吐出来,刘蓓却摇摇头,硬吞了下去。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到卧室拿出药盒,今天的药还没吃。
药要随餐吃,她手里捧着三粒药,仰头吞下去,在门口的月历上打勾,回来继续吃饺子
这次她学聪明了,饺子咬开一半晾一会儿再吃。
唐小龙看了看她的药盒,问:“吃什么药?”
“维生素。”刘蓓答。其实她也没撒谎,其中真的有一片药是综合维生素。
但唐小龙却追问:“刚刚,你说的吃药,什么药?”
“什么?”刘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哦,那个是短效避孕药?调整月经的。”
说完,她看见唐小龙的耳根通红。他活到这个年纪,也从未和女人直白地聊起过月经这个话题。
刘蓓笑着解释了一句:“太瘦了就会不来月经,只能靠吃药调解,很多女艺人都吃,你们男人当然不懂。”
“有什么副作用吗?”唐小龙塞了一个饺子,囫囵地问。
“基本没有,这是很常见的疗法。”
“嗯。”唐小龙点了点头。
她穿着黑色的吊带睡裙,细细的带子卡在她肩膀的骨头处而不至于滑落。
确实太瘦了,即便是艺人,瘦成这样也有些过了。
她吃了五六个饺子就放下了筷子,不再动了。
“就吃完了?”唐小龙的语气有几分难以置信。
“嗯。”她并不是刻意节食,只是在常年累月的精神折磨下,她几乎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也只是维持生命的手段罢了。
但唐小龙是按照两个正常人饭量煮的,他看着满满一盘子饺子,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还是不想留到明天,认命地把一盘子饺子都吃了。
他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吃饺子。
吃完后,唐小龙要去洗碗,却被刘蓓拉回了卧室。
他以为她还想继续,却不想刘蓓只是拉着他躺在床上。
她揽住他的腰,脸贴住他的胸膛,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偷了他三天的时间,今夜过去,还有两天。
这两天她们什么都没干,饿了就点外卖吃,困了就阖眼睡一会,偶尔看一部刘蓓选的电影,唐小龙看得云里雾里。
其余时间他们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期间刘蓓的手机几度响起,又几度被她按掉。
在喘息中唐小龙腾出精力问她:“一直不接没关系吗?”
刘蓓勾着他的脖子不放:“让他们都去死。”
唐小龙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没做过的荒唐事,居然在这个年纪体验了。
这两天,他几乎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他那个崭新的手机就是摆设,并不能起到和外界连接的作用,他的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第四天一早,他醒来,看见刘蓓正在阳台打电话。
她又抽起了烟,夹着烟的手有些颤抖,她说:“就剩两个月了,不打算好聚好散吗?”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她叹了口气:“随便吧,我无所谓。”
听见唐小龙的脚步声,她挂掉电话回头,对他说:“瑶瑶和虎哥到楼下了,在等着你。”
她把烟头掐灭,走上前,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对不起。”
唐小龙来时没有行李,走时也孑然一身。
他走出门,却还是回头了。刘蓓倚在门口看他,朝他笑了笑。
他看到有眼泪从她的眼中滑落,干燥的皮肤有些滞涩,泪珠停留在脸颊上,像一滴露水。
“再见。”她说。
[1]这里和下面的歌词均出自音乐剧《人间失格》选段《天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