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清明雨后,空气湿润。
各家各户插在门两旁的柳条被雨雾冲洗过,翠绿如玉。
微风一吹,柳条轻晃,枝叶上荡下来的雨水宛如一场小小的新雨。
岁荌前脚踩在永安堂湿漉漉的台阶上,后脚侧面清风拂来。
原本快走两步就能进去的事儿,岁荌偏偏收回脚一扭身,灵活地将背后的竹篓甩到身前抱住,脚尖一转,面朝风向,结结实实的将这“细雨”接了个满怀满脸。
目睹这一切的永安堂掌柜眼皮跳动,“……”
“生意不好做啊,啧啧。”
永安堂掌柜的今年三十五,性别女,微胖白面穿着讲究,是个眼里带有三分和善七分算计的药铺掌柜。
如果不是这满堂的药草味证明这是实打实的药铺,岁荌光看着刘掌柜这张商人般精明算计的脸,都以为她是个开黑店的客栈掌柜。
刘掌柜只掀开单薄的眼皮扫了抬脚进门的岁荌一眼,便又耷拉眉眼,手指飞快的拨弄她那柜台上的枣木算盘。
算盘上有的珠子甚至因为用的年份太久,都有了裂纹。
她刚才那话拉长语调,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岁荌听的。
岁荌笑盈盈,全当没听见刘掌柜的话,将怀里的竹篓往上提了提,跟柜面持平。
刘掌柜这才停下拨算盘的手,双手抄袖,上半个身子压在柜面上,伸脖子垂眼看岁荌篓里的药草。
岁荌是县城底下村子里的,每隔三天来一次,来这儿卖她从山上林间挖到的药草。
运气好点有茯苓这种好东西,运气不好有黄黄苗…哦,也就是蒲公英婆婆丁。
价格嘛,自然也是不一。
刘掌柜垂眸的时候,余光正好瞥见岁荌那双平时打着补丁,如今满是泥泞的布鞋。
估计雨后泥路不好走,她原本脚上那双刷的干干净净的灰补丁鞋,这会儿已经分不清底色究竟是灰色还是泥色了。
“我原本以为你今个不来了呢。”刘掌柜矜贵地伸出一只手,另只手扯着她那松花色的绸缎布料袖子,生怕沾着泥,耷拉着眉眼在篓子里挑挑拣拣地看。
有益母草跟黄黄苗。
益母草——活血调经,利尿消肿。
黄黄苗——清热解毒,消肿止痛,通经下.乳。
都是常见且不值钱的草药。
岁荌抬手一抹脸上进门前刚“接了满脸”的水滴,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清亮好看的眼睛,笑着说,“那哪能啊。”
岁荌颠了颠篓,将底下的药草颠到上面,证明下面的也新鲜。
她一脸期待,嘴也很甜,“除非您愿意下乡去收药草。”
“下乡收?”刘掌柜身子后撤半分,撇嘴看岁荌,仿佛在看什么稀罕东西,“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想的还挺美。”
岁荌今年不过十二岁,半大的年龄,跟县里同龄的女娃娃比,她长得极好。
一张白净好看的脸蛋加上含笑似水的眼睛,可比深闺里那些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金贵男子好看多了。
她骨架匀称长手长脚,修长的身形高挑的个儿,天生的衣服架子。哪怕穿着粗布灰衣,气质都丝毫不逊书院里那些念书的大小姐们。
可惜啊可惜,皮囊好也不如投胎好。
长得再好,也是一手老茧,也是一身别人的旧衣改的灰布长衣,也是一双缝了又缝的布鞋。
“下乡收不耽误生意?找人收不得花钱?”刘掌柜咋舌,一脸谴责,像是觉得岁荌不会过日子,“这都是银子啊。”
岁荌,“……”
这活貔貅。
刘掌柜小气又抠门,生怕别人赚着她的钱,偌大的永安堂药铺,硬是没一个伙计学徒,理由是:
学徒不得管吃?学徒不得管住?!请伙计不得花银子?!!
所以她诸事亲力亲为,半点不给外人赚她银子的机会。
岁荌身子微微后仰,把框抱在怀里,躲开刘掌柜翻药草的手,“你又不去,那我只能来了。”
钱不过去,那她只能过来。
“让我再仔细看看。”
刘掌柜探身伸长胳膊,手伸的长了,自然就漏出那浓绿色绸缎布料袖子底下的粗布内衬。
白色内衬里衣洗的发黄起毛,被她死死塞在袖筒底下,轻易看不见。
岁荌,“……”
对自己也格外抠门的狠人。
“岁大宝,你这药草,”刘掌柜砸吧嘴,拉长语调,微微扬眉,“不甚新鲜呐。”
这习以为常打算压价的调调,故意套近乎的喊大名,让岁荌在心底习惯性的翻白眼。
刘掌柜拎着一根黄黄苗,甩了两下,甩掉水滴泥土,边嘴上嫌弃边像买白菜掰掉外层的白菜帮子一样,利落地揪掉黄黄苗外叶,因为那叶子上有个针眼大小的黄点。
“这都蔫了,”刘掌柜皱巴着白胖的脸,示意岁荌看那叶子的细微边边,“喏,都卷巴了。”
岁荌眯着眼睛凑近看,“哪卷巴了,这就是在框里挤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这草药有灵性,你看,都知道卷叶礼让不占空。”
刘掌柜呵了一声。
岁荌把黄黄苗拿过来捋吧两下,尽量把叶子抻平整。
刘掌柜还在挑刺,“草药都是湿的,谁知道晒干了新不新鲜。”
她拿眼尾看岁荌,哼哼着,“可别是采了两三天,故意洒水装鲜艳。”
刚才进门时,岁荌哪里是拿脸接“柳条雨”,她分明是拿框接的。
叶子上面有水会压秤,称重都要重个几两嘞。
岁荌瞪大眼睛直起腰杆,丝毫不心虚,争着眼说瞎话,“都是上午新采的,赶在午后来卖,这水是早上下雨淋的!我刚才在门口那是觉得春风舒坦,吹吹风醒醒神,待会儿看秤不会看差。”
“您要是不要,我就去对面长春堂问问。”岁荌说着打算将竹筐往肩上背,一副“你不买拉倒”的表情。
对面的长春堂也是药铺,且生意红火伙计多,跟永安堂清冷的生意截然相反。
刘掌柜眼皮跳动,挽起袖筒,“少来这套,框放下,我称称重。”
岁荌嘿嘿一笑,麻溜地绕过柜台到后面,将框放在桌子上,两眼巴巴盯着刘掌柜手里的小秤杆看,没有半分拿乔犹豫,“我年纪小读书少,您称的时候可得把手端稳了。”
原本想抖抖手的刘掌柜,“……”
她轻嗤,“我还能贪你这点小便宜?”
岁荌咋舌,一脸真诚,“那可不好说。”
刘掌柜,“……”
小貔貅。
这精明鬼,幸亏没读过什么书,不然可还了得!
岁荌又不蠢,对面长春堂人多药多,哪里稀罕她这些便宜草药。
也就刘掌柜这种自己走不开又不舍得花钱找人收药草的掌柜,才看得上她。
一筐草药因为没什么值钱东西,最后只卖了二十文钱,就这刘掌柜还抠抠搜搜不乐意,铜板都是一枚一枚的数,生怕多给了。
岁荌,“……”
岁荌接过铜板后——
也一枚一枚挨个又数一遍,生怕她少给了。
刘掌柜,“……”
两个人,一大一小,关于钱财方面,都谨慎的仿佛有八百个心眼子。
岁荌掏出她自己缝的拼图钱袋子——
就是各种碎布头凑凑缝在一起的袋子,把这二十文钱跟之前存下来的一两四钱放在一起。
这一两四钱,还是卖了茯苓赚的,她生生攒了快两年,除非要她命,不然岁荌可舍不得花。
而今天二十文钱,只够买一斤鱼,四个鸡蛋而已。
好在月初她才采买过生活用品,今天倒是没什么必要支出。
岁荌背着她的空竹筐,笑盈盈跟掌柜挥手,“刘掌柜再见,刘掌柜发财。”
刘掌柜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草药不沉,所以竹篓空着跟不空着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岁荌背着空无一物的竹篓,就是觉得脚步轻快很多。
二十多岁的灵魂,十二岁的年纪,她像是融合的很好,踩着干净的石块张开双臂轻跳着跃过泥水坑,像只灰色振翅欲飞的蝴蝶。
对,岁荌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跟现在的知足比起来,三年前岁荌刚穿来的时候,可怨天尤人多了。
她原生家庭不是很幸福,人活的也不是很轻松,所以对于意外死亡后突然换个地方生活也没什么排斥。
只是,她幽怨的是,别人穿书都是穿到世家名门身上,起步最少也是状元!
再次一点也跟那书里的时清一样是个探花,从睁开眼睛就不用担心吃喝穿住,坐等迎娶绣花夫郎。
她岁荌就不一样了,穿来的时候差点活生生冻死。
岁荌只知道自己穿的是本真假少爷的书,女尊背景,书名不详,主角不详,连她自己是个什么角色都是不详。
别人穿书是手拿剧本一路虐菜,她穿书是手拿盲盒,不知道开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她学医多年,医者仁心啊,难道顺风顺水一路发财一夜暴富不是她“救死扶伤”应得的?
然而现实是,被迫辍学寄人篱下干活洗衣采药存钱,争取早日暴富远离原主岁宝的大姐姐夫一家。
岁荌每次生活艰难的时候,都自我安慰,她肯定是个人物,属于她的福气在后头呢,这不过是她练手的新手村而已。
岁荌生活的村子极小,是挨在几个大村子边缘的一个小小的村子,背靠大山。
村里一共十几户人家,姓氏甚至都不完全相同。
岁荌来了三年,每每听人称呼她住的地方都是“那个小山村”。
那个小山村是哪个小山村,只有附近人才能指清楚方向。
但凡手指头指偏了一点,那就是别的村了。
可见位置偏僻。
岁荌也不在县城集市上耽误,准备回去挖点荠菜,明早再来一趟。
清明前后的荠菜最是新鲜,荠菜不仅有清热利尿的药用价值,就算是食用价值也不错,配上鸡蛋就是荠菜炒蛋,配上面粉还可以做荠菜丸子。
清新的小野菜,到时候刘掌柜不要,她就摆摊卖,总有城里人想吃口新鲜的。
岁荌轻快的脚步随着离县城里越远,就越沉重。
今早刚下过雨,路上泥泞,加上马车驴车霍霍,路面没一块好地。一路走来,岁荌的布鞋沾满了泥,一层累着一层,厚厚的黏在鞋底。
她在路边找了快尖锐的石头,将鞋底的泥块蹭掉,又蹲下来捡了块石头,把鞋帮上的泥刮刮。
这附近都是地,里头种的麦子,路两边是沟,因着初春,干草跟新草交错,沟壑也没人清理,很是杂乱。
岁荌也是眼尖,就蹲下来的这会儿功夫,余光一眼就扫见了沟里的一点布料。
看起来像是包袱。
这路坎坷颠簸,东西颠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岁荌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左右看,瞧瞧有没有人。
等瞥见只有自己后,岁荌心头狂跳。
她这是,天降横财,要发财了?!
岁荌激动,她就知道,她是天、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