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像“一两四钱”这种症状,叫做“太阳中风”,一般喂桂枝汤。
刚才岁荌给“一两四钱”喂完药后,何叶又给他喂了点热粥,帮助发汗。
如果情况好些,一服药下去能出汗,病就立马能好。如果情况不好,夜里可能得连续喂药,直到出汗为止。
刘貔貅是不可能在没看见银子的时候守在这儿给“一两四钱”喂药,何掌柜那边晚上来了个病人,说是有些严重,想来夜里也不会过来。
岁荌——天选守夜喂药人。
她脱掉刘掌柜那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盘腿坐在床上,反手将背后被风吹干的长发随意拢成一把绑在背后。
岁荌估摸着她晚上是睡不了了,从刘掌柜那儿摸了本医书,借着床边微弱的油灯光亮翻看。
床头竹篓里静静躺着“一两四钱”的包袱。
知道是有主的,岁荌就没随意打开。
只是当时拎着有些轻,现在细细想想,感觉可能是衣服。
岁荌托腮扁嘴。
怎么才四、五岁大小就知道离家出走了。
岁荌走了会儿神,心思重新放回医书上。
这书泛黄卷边,有些部分还用朱笔做了笔记注释,想来以前也常常被人拿在手中看,只是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刘掌柜。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岁荌伸手摸一四,哦也就是“一两四钱”的额头。
依旧微凉,没汗。
岁荌又给他喂了一服。
药是一次煎好的,分多次用,一夜服完这一剂就行。
喂到第三回的时候,已经是丑时末。
岁荌昏昏欲睡,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她跑了一天也累,这会儿医书摊在膝盖上,双手撑着脸就这么低头盘腿坐在床边睡着了。
一四半睡半醒间,就看见床边坐着个人,身上披着件中年男子的长袍外衫,脸埋在手心里,绑着灰色布带的长发因动作滑落从背后垂在身前。
一四感觉他好像看见他爹了,他印象里他爹就是这般在他床前守过一次。9
一四眼一红,委屈的就想哭。
他好难受,头好疼,觉得身上黏黏湿湿的,想动但又动不了。
他眼睛巴巴盯着床边的人看,想开口喊却感觉嘴巴像是被黏在一起,根本张不开。
一四费劲伸胳膊,小手攥着那衣袍一角,轻轻扯动,盼望“他爹”发现他醒了。
只是“他爹”睡得忒熟,迟迟没反应。
直到外面街道上传来打更报时的梆子声,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在岁荌耳膜上,她一惊,往前一栽,人差点从床边掉下去。
一惊一吓,岁荌瞬间清醒了,搭在她腿上的医书也跟着滑落掉在地上。
岁荌双手搓脸,弯腰把书捡起来。
她将书放在床头,习惯性耷拉着眼皮伸手去摸一四的额头,直到视线对上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眸子。
那眸子清亮干净,像是一汪湖泊,不染任何杂尘。
醒了。
岁荌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睛凑近了看。
醒了!
岁荌心里一松,脸上立马露出笑意,“可算醒了啊。”
跟她的高兴截然相反,一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嘴一扁,眼眶就红了。
不是他爹。
像是怕他没看清,对方还特意凑过来。
呜长得再好看也不是他爹。
一四慢吞吞将脸埋进被褥里,只露出小半个白净的额头。
他爹不要他了。
他没有爹了,他两个爹都不要他了。
美梦破碎,对于小孩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可一四想哭又不敢,最后整个小身子缩在被子里,躲在这一方漆黑的小世界中,他才蜷缩着身体抽噎哭起来。
一四这个年纪怎么都想不通,他奶爹爹为什么就不要他了。
是不是他还不够勤快,是不是他还不够听话,所以奶爹爹一家搬走的时候,才把他丢在路边推进沟里。
屋里安安静静,一四猜刚才床边的那个大姐姐出去了,这才敢哭出声。
既委屈又害怕,最后都化成鼻涕眼泪流出来。
小孩醒了,岁荌赶紧穿鞋跑到对面永春堂知会何掌柜一声,让他来看看。
回来的时候,她倒了杯温热的水端回来。
只是刚绕过屏风,就听见被子里传来哭声。
闷闷的,一下接着一下的抽噎声。
不是那种昂着头扯着嗓子放开了哭嚎的刺耳声,而是小心翼翼的,像受伤的小动物,缩在黑暗处舔舐伤口孤独无助的呜呜声。
哭一下停一下,像是在呼唤爹爹。
“现在知道哭啦?”岁荌伸手轻轻拍被子。
她动作可轻了,谁知道被子底下鼓起来的那一团像是受到天大的惊吓般,猛地一个瑟缩,肉眼可见的抖了两下。
哭声戛然而止。
被子底下,一四慌乱地用两只手抹脸上的眼泪。
没哭没哭,他没哭。
他只是,只是眼睛出水了!
你看他身上也出水了,潮潮的,跟眼睛一样,所以他没哭。
一四知道没人喜欢小孩哭,只要他哭就会挨骂跟被打手心,越哭打的越疼。
他刚才被人拍被子时吓了一跳,岁荌也被他抖动的动作吓到了。
尤其是一四安静下来,岁荌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总觉得沉默是爆发的前兆。
岁荌没怎么跟小孩打过交道,但她看过原主大姐家的岁宇宇哭过,六岁的小男孩,哭起来声音惊天动地,连路过的狗都离他远远的。
被自己这么拍一下,换成岁宇宇,不得拼了命的嚎。
岁荌默默往后退了两步,企图撇清自己的关系。
被子动了动,岁荌心跟着提起来,耳膜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被子里露出一张白嫩嫩带着汗的小脸,岁荌战术性身体后仰。
被子里的那团坐起来,怯生生看着她,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
岁荌,“嗳?”
岁荌怔了怔。
没哭,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岁荌觉得不安,就跟点了个炮仗,捻子嗞啦啦烧起来,最后没动静了。
岁荌摸不清这是个哑炮,还是对方准备憋个大招。
“要不你,哭两声?”岁荌试探着问。
他太安静了,岁荌心里毛毛的。
她话说完,一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慌起来,鸦羽一样卷长浓密的眼睫还湿润着黏在一起,像蚊子腿,明显是刚哭过,但他却摇头,“没哭,我没哭。”
软软糯糯的鼻音,声音也是哭腔,但他就一口咬定他没哭。
小孩坐在床上,黑软的头发披在身后,本就漂亮的五官因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更显得灵气十足格外漂亮。
他揪着手,扁着嘴,任由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但嘴上就是说,“我没哭。”
他哭吧,岁荌肯定觉得烦。
他不哭,岁荌又觉得不适应。
“没事没事,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岁荌端着碗走过来。
这么大的孩子,不让他哭怎么可能。
一四眼泪掉下来,双手下意识往身后背,着急地跟这个姐姐解释,“我、我没哭,我没有哭。”
岁荌弯腰盯着他脸上的眼泪看,“那这是什么?”
一四呜咽起来,手背抹着眼泪,边哭边说,“呜呜是水。”
他肩膀一颤一颤的,但哭声都憋在嗓子里,只有眼泪掉下来。
岁荌良心瞬间有点过不去,想伸手默默小孩的脑袋安慰他两句。
谁知道她刚伸手,对方立马警惕戒备地往后缩,小手胡乱地抹着脸,边哭得打嗝边疯狂摇头,“我、我不哭了,我真、真不哭了。”
岁荌悬在空中的手僵在原地,眼睛睁圆,“哎不是,我可没打你啊,我都没碰着你。”
这怎么一副她打小孩的样子。
岁荌怕待会儿何叶来了她解释不清楚,连忙把碗放在床边,自己往后退两步。
何叶进来的时候,一四刚抹完眼泪。
岁荌此地无银三百两,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没打他,我手指头都没碰到他,他是自己哭的。”
何叶疑惑地看了眼岁荌。
他对于一四会哭根本见怪不怪,这么大的孩子,刚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地方,不哭两声都不对劲。
何叶温温柔柔地朝一四招手,“我看看出汗了吗?”
他语气轻柔,像极了慈父,让小孩没有抵抗力。
一四慢吞吞朝他爬过去,乖巧地跪坐着,任由何叶给他摸额头看舌头。
闹了刚才那么一出,小孩出了一身的汗。
何叶拿被子将人包好,端着碗喂他喝水。
“你叫什么啊?”何叶柔声问。
一四抿了水,眼睫毛煽动着垂下,盯着自己的两只手看,“元宝。”
何叶问话的时候,岁荌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安静的听。
元宝,好名字,一听就比“一两四钱”贵气!
岁荌有点激动,眼睛看金子一样盯着小元宝看,完全控制不住地抖腿。
好了好了,她那一两四钱有着落了。
只要问出来小孩的家人跟住哪儿,她就能把药钱拿回来。
何叶见元宝配合,动作轻柔地拉着小孩的手,眉眼慈爱,“那家住在哪里呢?”
元宝摇头。
岁荌脸上笑意淡去一点。
何叶问,“你可知道你母父叫什么?”
元宝依旧摇头。
岁荌脸上笑容消失,已经开始皱巴起眉头。
岁荌指着竹篓里的包袱暗示何叶,何叶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尽量用孩子的语言跟元宝沟通,“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吗?”
可元宝远比何叶想的更聪慧,语言组织能力也很强。
“坐那种,有大马的车来的,”元宝认真的想,努力形容,“车走的时候忘了我在下面,我追着跑,爹爹很生气,把我推沟里了。”
何叶脸色瞬间就变了。
岁荌抖腿的动作也因元宝的话停下来。
小孩用最平白的语言,说出了他被人丢弃的事实。他可能自己都不懂他说的什么,他只是把他知道的说出来。
何叶想起小孩那身葱青色的衣服,再想想岁荌是从沟里把他捡回来的,顿时只觉得心寒。
得是什么样的母父,能故意狠心丢下这么好看这么懂事的孩子。
元宝长得漂亮灵气,像个雪团子,这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养出娇气的小性子。
可元宝不哭不闹,甚至过于聪明早慧,想来是家中环境造成。
何叶心里很不好受,乖巧的孩子比哭闹的孩子更让人心疼。
尤其是元宝眼睛湿漉漉的,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回来,揪在身前,轻声寻问,“我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何叶胸口堵的难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看向岁荌——
岁荌蹲在床头竹篓边,伸手把那个靛蓝色的包袱拿出来,嘴里碎碎念。
“元宝元宝元宝。”
哪怕没有元宝,也要有其它值钱的东西啊!
包袱打开——
两三件小孩的衣服,颜色都灰灰暗暗的远不如那件葱青色的好看。
至于元宝,这里头连个铜板都没了!
岁荌,“……”
岁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包袱扁起嘴,人都麻了。
她以为救了个小孩,等对方母父过来就行,结果她捡到的这个是被人故意丢下的。
现在她怕是等不到小孩母父来还她钱了。
岁荌打击过大,眼睛幽幽看向元宝,表情难看的就差哭出来了。
好像被人丢弃的不是元宝,而是她一样。
元宝茫然地眨巴眼睛,心里虽然不懂这个姐姐为什么抱着他的包袱哭,但却没好奇地开口问。
顶着那双不谙世事的清澈眼眸,岁荌半点怨气都发不出来。
元宝可怜,但她也可怜呐!
岁荌生无可恋,泄气一样,弯腰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床边默默难受。
她那一两四钱是彻底打水漂了。
可能是她难过的过于明显,元宝甚至探身伸手,白净的小手试探着搭在岁荌头上,轻轻摸了两下。
他小小年纪想不通岁荌为什么难过,只学着奶爹爹哄珠珠的样子,软声软气地安慰她,“不哭不哭。”
他越懂事,岁荌越想哭。
她的一两四钱啊,她总不能把小孩卖了还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