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昏暗的天光与廊庑下的灯芒交织投在地上。
裴钺一身龙袍从御书房迈出,门口赫然杵着两人,看模样鬼鬼祟祟。
裴钺整理好袖口,负手看过来。
那吵吵闹闹的二人顿时噤声,不约而同朝裴钺望来。
刘奎事先便晓得裴钺要去一趟礼部,郊祀在即,每年三月三,朝廷均要遣官员在南郊行祭祀大典,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礼部老尚书上回因裴钺嘴皮被咬破的事,激动地摔了一跤,这位老尚书却不肯在家里修养,愣是着儿子抬来官署区兢兢业业当值。
裴钺身为帝王,体恤下臣,打算亲自去一趟礼部,与老尚书议定郊祀的章程。
这事虽重要,却也不紧迫,在刘奎看来,那姑娘可比商议章程要紧迫多了,他朝蔺洵使眼色。
蔺洵并不知裴钺有要务,开门见山禀道,
“陛下,臣在玄武门撞见了昨日那位苏姑娘....不知是否在等您?”
裴钺脸色微微一变,显然十分意外。
他看了一眼天色,阴沉沉的,似有雨丝飘下来,视线顺着便往官署区觑了一眼。
刘奎知他在权衡,灵机一动,用手肘戳了戳蔺洵,故意拔高嗓音,“那姑娘神色可焦急?玄武门风大,可别冻坏了。”
蔺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垂下眼回道,“姑娘仿佛穿得有些单薄,也不见捎伞,瞧模样儿仿佛是有事....”
裴钺眼神沉沉看着奉天殿前方的丹樨,抿着唇并不接话,
脚步迟迟不动,可见已起了心思。
刘奎立即给他台阶下,“陛下,您现在这个时辰去,还不知道要议到什么时候,今个儿天冷,柳尚书年事已高,您不如让他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议也不迟。”
更重要的是,比起这雷打不动的郊祀章程,老尚书的心病是天子婚事,裴钺若能顺顺利利将那姑娘纳入皇宫,才算是真正体恤臣子。
裴钺定了定神,平静吩咐,“你着人去知会老尚书,就说朕有事,让他早些回府修养。”
刘奎笑逐颜开,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裴钺正待迈步,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袍,顿了顿,入内换衣裳去了。
刘奎望着他背影,捂了捂笑嘴,回头见蔺洵还杵在这,推了他一把,“去去,别挡咱家的路,咱家也要换身衣裳去....”
心里想,裴钺分明也想去见人家姑娘,否则十头牛也拉他不动。
片刻,主仆三人出了奉天殿,原是沿着奉天殿西侧的宫道往北直行,穿过御花园便可抵达玄武门,偏生上回隐瞒了身份,声称自己是驯马师,这下不得不从西华门纵马出门,沿着护城河绕至上林苑,再从玄武门入宫。
彼时天色越发阴沉,只剩一线光亮,密密麻麻的雨丝铺天盖地飘下来。
玄武门有内外两重门,当中是一条宽阔的宫道,可通往四处,重门往南是内廷,此门常年关闭,只开东西两端的角门,若她从英华殿来,当是西角门附近,裴钺撑着油纸伞从西角门入。
往内扫视一周,左边是偏院的宫墙,空荡荡的无人,右边则是一荒园子,半人高的花丛错落其中,几颗遮天的林木掩映在斑驳的墙壁下。
园子不大,几乎一眼便可看清。
园内无人。
裴钺先是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天气,没有淋着也好,渐渐的又溢出一丝失落来。风雨连天,裴钺在城楼下默立片刻,打算离开,忽闻林内传来一声极细的咳声,咳声被雨沫子冲刷的微不可闻,但裴钺耳力极好,常年行军打仗对声音又格外敏锐,他眉峰一凛,连忙抬步往内寻去。
来到上回相遇的石径,一道纤瘦单薄的俏影渐渐从树木后露出来。
她穿着一件素衫,抱着棕色的包袱瑟缩地躲在树木后,乌溜溜的眼珠藏在长长的鸦羽下,身后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高森的林木,还有交织成曲儿的雨滴声,所有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仿佛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那双娇嗔的眸子跟春花秋水般,瞬间鲜活过来,没有一丝孤零零被冷落的窘迫,也没有半分苦等难熬的埋怨,眼尾往上一挑,细碎的光芒溢出来,欢快地朝他挥手。
裴钺将她迎入玄武门两侧的值房。
刘奎早已将人清出去,不大不小的砖房内只剩二人。
烛火摇曳,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不知裴钺打哪弄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舒筠,舒筠接过来将面颊和身上的雨水擦净,她躲得那处恰恰遮掩出她的身形,只裙摆和额尖沾了些水珠,
很快刘奎提了一玻璃罩进来,将灯罩好,又奉了一手炉给裴钺,裴钺顺势递给舒筠,舒筠接在手里道了谢,抱在腹中,冻僵的手指慢慢有了些知觉。
二人当中隔着一张小桌,舒筠坐着将将好,可这样简陋的茶几,于裴钺这样的高大男子来说,便有些不衬,他挺拔的身影像山一般无形给人压力。
“雨天,你等在这里作甚?”
裴钺眼神如静水,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情绪翻腾,平静到仿佛可轻而易举纳进任何波澜,这样的人让人不自觉生出几分信赖。
舒筠抱了抱手炉,很不好意思。
裴钺出现的前一刻,她已打定主意放弃,准备等雨停便回去。
她权衡过了,他若当真为难,昨日便揪着不放了,他既然没打算纠缠,那方绣帕必定已处置妥当,她若再提,便是多此一举,反而将自己与对方陷入尴尬的境地。
可现在,裴钺出现了。
舒筠想到一个借口,“昨日您走得匆忙,我想致谢都来不及,今日无事,索性在这里等一等,万一遇着您了也好亲自道个谢,不成想下雨了。”
她起身朝他郑重施了一礼,嘴里说着“道谢”,心里默默道歉,为上回冒犯他赔不是。
无论如何,那桩事在她这里,已经结束。
裴钺眼皮压了一压,“客气了。”擒起案上的茶盏喝茶。
场面寂静下来。
外头雨势渐大,一时半会是走不了,舒筠捂了捂发饿的肚皮,“您用晚膳了吗?”
“不曾。”裴钺抬眼看向她,小姑娘鬓角的发梢还沾了些湿气,贴着面颊,略有几分凌乱,即便是凌乱,亦是美的,
“你饿了?”
若饿了便着人传膳。
舒筠闻言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炊饼,上头蘸着些葱花与芝麻,隐约竟也有几分香气,裴钺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将炊饼递了过来,
“吃个饼子垫垫肚子吧。”
她眼神极亮,一片赤城。
水汪汪的眼,潺潺而动,轻易便可夺了人的心神。
裴钺这辈子养尊处优,又是当朝天子,哪怕在军营最苦的时候,吃得也不会比眼前这个饼子差,他却看得出来,舒筠十分珍视这个饼子,
将自己珍视的东西捧给他...
裴钺捡起其中一个,“你也吃。”
舒筠毫不犹豫抱着剩下那个饼子小口地啃,她的动作急而不乱,仿佛是饿坏了。
裴钺被她带动,也咬了一口,竟闻到一丝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馥,这饼子犹有温度,可见她用身子暖着的,裴钺牙关忽然一顿,神色略有几分不自在。
眼神瞥向对面的姑娘,那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嘴,一开一合正啃着饼子,甚至那光滑鲜嫩的唇膜上还沾了些芝麻,他想起那夜这张小嘴精准无误地朝他压来。
她当时醉得糊里糊涂,怕是忘了这茬。
裴钺许久不曾吃这样的粗食,竟觉得不错,“你这饼子是哪里来的?”
“我偷来的....”话落,意识到失言,舒筠满嘴饼屑眼巴巴望着裴钺,生出几分窘迫,“我...我不是故意的...”
昨日临川王世子裴彦生对她示好,惹了几位姑娘嫉妒,今日那些姑娘在午膳时故意撞摔了她的食盒,害她没吃饱,淑月公主隔岸观火并不管她,她昨夜又睡得不好,午后又饿又累,撑不住打起瞌睡,被那些人揪出来,夫子罚她去外头醒一醒,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待人散了,她心中失落不想回咸安宫,便干脆在茶水间偷了两个饼子,来寻裴钺。
裴钺注意到她眼下有片乌青,眼眶红彤彤的,似绵绵可怜的小兔子。
“怎么会偷东西?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昨夜孤零零地被人扔在此处,今日又饿着肚子偷个饼子充饥,既然是伴读,必定有人庇护,可偏生没人庇护她。
裴钺眼神沉了几分,他本在后宫浸润长大,怎能不知后宫深浅,这样一个生得如花似玉,又毫无城府的姑娘,最容易被人盯上,被人欺辱。
舒筠并不想提这些糟心事,也不想说出来惹人可怜,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将包裹里的课本拿出来,
“哪里,您想岔了。”
“对了,今日夫子交待一些课业,说是完不成明日便要打板子,可这算筹题,我压根不会,您能教我吗?”
她把夫子发下来的课帖递过去,裴钺接了过来,借着并不敞亮的灯色瞅了一眼,便皱起眉头。
这课帖有两面,正面写了一道策论,让学生答出历代水患治理的得失,另一面写着一道算筹题,乍然一瞧,没什么不对,算筹题实用,策论是科考科目,就更有必要了。
只是夫子教书,讲究因材施教,这两道题适合男子,却不适合深闺里的姑娘,倒不是说姑娘无用,即便真要教,也得一步一步来,而不是陡然扔一些难啃的骨头,反而令姑娘望而生怯。
这夫子在偷懒。
舒筠根本不知自己无形中告了一状。
裴钺思量一番,问她,“你想学吗?”
舒筠老老实实道,“我并不想学,我只是不想挨打。”
裴钺没料到舒筠这般坦诚,耐心劝道,“我今日教了你,明日后日又怎么办?这样,我在陛下跟前略有几分薄面,陛下准我出入藏书阁,你若肯学,明日起便可去藏书阁读书,我可替你挑些好书,循序渐进地学,若有不懂,可教你。”
皇家藏书阁共有七层,搜罗古往今来珍籍善本,任何人都得请旨进入,换做旁人怕是要喜极而泣,舒筠却是摇头如鼓,“我不想去。”
家里的爹爹是夫子,学堂里那么多夫子,她可不要再多一位夫子。
裴钺语气一顿,他是帝王,开口便是圣旨,还从未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斩钉截铁拒绝,他读书又向来刻苦,看不惯懒懒散散的行径。
“那你明日就挨板子。”他把课帖还给舒筠。
舒筠红彤彤的小脸垮起,嘟囔道,“不教就不教....”
大不了让夫子抽几板子。
她下意识摸了摸掌心。
裴钺瞥见她的小动作,猜到她在想什么,
头一日迷路,第二日饿肚子,第三日挨打......
再看那双白嫩嫩的小手,仿佛已看到一条血淋淋的红印,裴钺捏了捏眉心,将她搁在桌案的课帖重新拾起,微沉的嗓音暗藏一丝无奈,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