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咳咳,咳咳——”
都说这咳疾是最难忍的。
哪怕是莺姑这样的千年大妖也不例外。
原本莺姑想着咳两声也就罢了,但嗓子眼里有如是有一百根细密的羽毛在挠。她不得不松开了抱着啾啾的手臂,用手帕捂住口鼻背过身去,强行以妖力压制住咳嗽,随后才若无其事的扭过头来继续安慰啾啾。
可谁曾想到。
好不容易才哄好的小公主。
一扭头的功夫,怎么又哭了?
豆大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啪嗒啪嗒掉在软塌上,小扇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彻底湿润,黏成了黑漆漆的一团。
漂亮的好像星辰一样的眼睛。
如今彻底染上了雾。
虽还是漂亮,却看得人心疼不已。
哭声不止,莺姑不得不板起张脸:“啾啾,方才是怎么答应姑姑的?”
啾啾不说话,只小声啜泣着轻轻点了点头。
记得。
她当然记得是怎么答应的。
说好不哭了。
可是……不是说,一切都只是梦,一切都是假的么?那又为什么,姑姑的咳疾和话本子里对上了?
并且如果啾啾的记性没出错,那么不多时,莺姑的咳疾会愈发恶化。
妖族人讳疾忌医。
不喜欢看病,更不喜欢在其他妖面前展露自己的伤痛。
尤其莺姑这样威风凛凛的大妖。
于是起先不在意,后来想要在意,已经来不及了。
莺姑走在了那一年的春末,是话本子里第一个离开啾啾的亲人。
她走后啾啾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到来年春天,才堪堪恢复气力。
春末,春末。
啾啾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
她又扭头看向窗外的阳光,明媚的光线顺着窗棂暖暖洒进屋内,她方恍然惊觉,现下竟已然是春末了。
“……不可以!”
腾地一下,啾啾站直了身体。
还没成年的小公主站起来也不过和莺姑坐下一般高,声音也奶声奶气的,可神态里却俨然已经有了公主说一不二的威严仪态,吓走了一众在窗外偷听的小鸟,连莺姑也怔住了。
“走,姑姑跟我去找黄爷爷看病。”
啾啾嘟着小嘴下了床榻,穿上了自己的小鞋子,又扯着莺姑的袖子,丝毫不容许反驳的样子。
莺姑回过神来,看着小姑娘坚决的背影心说这小姑娘今天是怎么了。
不是魇已经被驱逐了么,怎么还这样奇奇怪怪,莫非是她方才没有驱逐干净?
不可能啊?
以她的妖力,这天下哪有她灭不了的魇。
然而不等莺姑想个明白。
啾啾却已经自顾自将莺姑拉出了房间。
屋外正是天气晴朗,鸟语花香。
有不少只通了灵性却无法化形的小妖怪躲在大树后,一见到啾啾纷纷兴高采烈扑了上来,叽叽喳喳叫着要和她玩耍。
但今天有正事要做的啾啾相当正经,挨个严肃脸解释:
“不可以哦,啾啾今天要带姑姑去看病,等回来了再找你们玩。”
“叽叽叽叽——”
小家伙们虽然遗憾,但也纷纷乖巧表示理解。
见到这一幕,莺姑哑然失笑,反手拽住了啾啾:“姑姑不碍事的,啾啾不需要操心,和小伙伴玩吧。”
“不行!”
平日里十分听话的小姑娘今天固执地紧。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莺姑,前所未有的坚持:“姑姑今天一定要和啾啾去。”
莺姑看着她这个眼神,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啾啾不说,莺姑便也不好多问,只任由小姑娘把自己拉到了黄爷爷的药庐。
所谓黄爷爷,莺姑倒也知道,乃是妖界一只活了上千年的黄鼠狼妖,专修医术,尤其擅长针灸,问诊之技神鬼莫测,妖族上下有疑难杂症者,只能找他问诊。
但莺姑也听说了。
这黄鼠狼妖医术虽强,可脾气古怪,喜好捉弄人。
就算是妖王妖后亲自出马,若惹他不高兴,也不医治。偏生大家还拿他没法子,谁叫他是这妖界医术最强者,若没了他,所有妖生了病中了毒都要玩完。
这样的一个人物,莺姑起先还担心会不会作难她们。
若是仅作难莺姑便也罢了,若还要带上啾啾……
莺姑心中一横,正想届时该怎样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鼠狼时,却听啾啾一声接着一声:“黄爷爷,黄爷爷!”
清脆如银铃。
悦耳似山泉。
小姑娘果然也是鸟族出身,自小声音就好听的紧。这时紧接着,另一道苍老中带着遮掩不住笑意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也响起:
“呵呵,小丫头,今天怎么有功夫来找爷爷?”
是那黄鼠狼。
莺姑惊愕地发现。
啾啾何时竟然和他关系如此亲密?
不等莺姑想明白,啾啾已经急急忙忙把她拽到了那黄鼠狼妖面前。这一路跑的太快了,啾啾有些喘着粗气,说话也不大顺畅。
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呼呼,黄爷爷,啾啾可算找到你啦。呼呼,黄爷爷帮帮啾啾吧,啾啾的姑姑她生了重病,一定要早早医治才行呢。”
“重病?”
黄仁捻着花白的胡须,用自己虽老态龙钟却相当精明的眼睛斜斜瞥了一眼啾啾身后的莺姑,随后笑:“我看不怎么像啊。”
莺姑一听这话也冷哼一声,端着道:“小姑娘关心则乱罢了。”
黄仁倒也不生气。
他脾气确实又臭又怪,但也确实是和啾啾这个小家伙投缘。
治个小病而已,随手的事情。
“进来坐吧。”
黄仁袖子一挥,扭头进了药庐里。
啾啾则紧张地跟在他身后,和莺姑一起走进了药庐。
“说说看什么症状。”
黄仁闭上眼,像练功打坐一般,坐在药庐中央的蒲团上。
莺姑有些不喜欢这里烟熏火燎的环境,也不喜欢黄仁这种态度,但一想到啾啾如此紧张担心自己,便不得不耐着性子回答:“无他,前日里开始有些咳疾罢了。”
“只是咳疾?”
“只是咳疾。”
黄仁眉心蹙紧,看上去有些困惑的模样。
啾啾着急地补充:“是很严重很严重的咳疾,过一段时日会咳血,再一段时日就会连路也走不动了。”
“啾啾莫要瞎说。”
她何时咳血,又何时走不动路了?
莺姑觉得这简直荒谬。
但黄仁听了这话却猛不丢地睁开双眼,犀利盯着莺姑,莺姑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仿佛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看透了一般。
下一瞬。
只听嗖的一声——
自黄仁手中窜出数根银针朝着莺姑正面而来,莺姑下意识想要还手,却又发现那银针对自己毫无恶意。
紧接着,扑哧!
银针命中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竟然自莺姑的身体中钻了出来,坠下地面。
莺姑愕然低头,发现那玩意竟然是一只足足有手掌大小的虫子,还长了一张阴森可怖的人脸。
饶是见多识广的莺姑也被吓了一大跳,慌忙抱着啾啾向后撤开三步:
“什么怪物!”
“哇——”
啾啾也吓了一大跳,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唯独黄仁眼疾手快,用银针将那虫子引出来以后,立刻又一口黄酒喷了上去,随后用火钳将虫子丢进了燃烧正旺的火炉里。
火石沾了酒,蹭的一下冒出半人多高的火焰,顺势将那虫子烧成了焦炭。
黄仁这才心满意足回到座位,捻着胡须长舒一口气。
“这到底是什么?”
莺姑后知后觉,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她不懂发生了何事,可是这可怖的虫子是从自己身体里爬出的,她亲眼所见。
“是唤做泗虫的玩意,老朽也已经有几百年未见了。”
黄仁叫来药童,给莺姑和啾啾上了一壶压惊的药茶,又给啾啾端上一盘刚刚出锅的甜栗子蒸糕,这才缓缓道来。
“那是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魔虫,最擅长伪装,食人精气。被它缠上以后,起先症状只是轻微,或咳疾或头晕,所以很少有人在意,但等到这东西日渐长大,不出十五日,大罗神仙也难救回来了。”
“什么……竟如此凶险?”
莺姑惊的又是冷汗频出。
她万万没想到,只是轻微的咳疾,竟然差点要了她的命!
“你这几日去过何地?何时起发觉身体开始不适的?”
黄仁又问。
莺姑余魂未定的回想,道:“也未去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只是前几日去娥英山猎魔,回来后便有些乏力头昏,我只当是妖力消耗太甚的缘故。”
“那看来应当是娥英山这一趟出的岔子,好在发现的及时,我再开几服药你回去定时吞服,当就无碍了。”
说着,黄仁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在面前的白纸上写字。
莺姑喝了压惊茶,逃过这一劫,此刻也是终于心绪平静了下来。
可一平静下来她发觉出不对来——
黄仁是妖界名医,他认识这泗虫不足为奇。
啾啾是怎么发现的?
想到这里,莺姑下意识去看怀里的小姑娘。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小姑娘的表情怎地如此痛苦,眉眼全都皱成了一团不说,还用手一直扣着自己白嫩的脖颈。
莺姑又是吓了一跳:“啾啾,啾啾!”
“咳咳——”
啾啾被莺姑这一嗓子吼回了神儿来,下意识松开手,干咳了几声。
“黄大夫,您快看看,啾啾她这是怎么了?”
莺姑此刻对黄仁也是态度大变,毕恭毕敬。
毕竟方才亲眼所见,黄仁是真的有些本事在身上。
但这一次啾啾的症状,饶是黄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小姑娘是栗子糕卡了嗓子眼而已。
可栗子糕分明还没动过一口啊?
场上三人。
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唯独眼含莹莹泪光的啾啾自己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方才的啾啾在听到黄爷爷说完那一番话后,便彻底印证了话本子的真实性。
咳疾是真的,那气运之子便也是真的,爹爹娘亲那悲惨的结局更是真的。
这么大的事情,小孩子哪里有什么主意?
自然是当下就想把事情从头到尾说出来,告诉莺姑和黄爷爷,让他们帮帮爹爹娘亲,也帮帮自己。
但一双无形之手似乎卡在了她的喉头。
叫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啾啾尝试了许久,非但没有说出半个字眼,反倒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啾啾不是笨蛋,尝试了这么多次没有成功,自然也意识到这些话恐怕是说不出来的。但说不出来,要怎么才能让爹爹娘亲防患于未然呢?
还没长大的孩子没有那么聪明。
她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眼看着又要急哭了。
正在这时,忽然,她脑海内灵光一闪,想:
大人们派不上用场。
那就……只能依靠啾啾了啊!
啾啾恍然顿悟。
原来这个梦托给了她,是要让啾啾拯救世界啊!
爹爹娘亲,还有姑姑平时对啾啾那么好,保护着啾啾,有什么好吃的都先想着啾啾。所以作为回报,啾啾也要保护他们才是。
想到这里,责任感油然而生。
于是平日里不算灵光的小脑袋瓜子飞快的运转起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也滴溜滴溜开始转动。
又过了一会儿。
莺姑和黄仁便见小姑娘从莺姑怀里蓦地站起身来。
随后,便见她盯上了面前桌上的一大盘栗子蒸糕,神色严肃。
两人正以为她是肚子饿了要吃东西。
下一刻却见小姑娘一股脑地将栗子蒸糕都拢进了怀里,一边拢还一边念叨:
“大坏蛋,大坏蛋,啾啾要把这些栗子蒸糕全喂给你,让你牙齿甜到全部坏掉,哼!没有了牙齿,看你还敢不敢做坏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