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下雨的时候,雨滴打在庭院的罗汉树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叹息声透过雨帘,一直传到了寂静的雨夜里。
有着梅红色眼睛的少年坐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雨滴落下,他的表情沉静,脸色却很苍白,整个宅子安静无声,渐渐酝酿出沉闷的气氛,空气似乎也阴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得人连呼吸都不畅快。
少年看了许久,久到好像变成了一尊精致的瓷娃娃。
他看着雨,我在雨里看着他。
我醒过来时,天上就在下雨。
说醒过来也不合适,因为我之前好像是人没了。身体变得透明,慢慢地升天,怎么看都是成佛了的样子。
但是我没有成佛,我跟随着风飘荡在天上,内心也被风给同化了,无悲无喜,无忧无惧。
不知道跟随着风飘荡了多久,天上开始下起了雨,风吹着云走,雨便将万物淋了个遍,我看着雨,看着看着,自己也变成了雨。
我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击打在万事万物上,溅落出细小的水珠。看着大地在我的冲刷下焕然一新,我的内心竟然涌现出了一股莫名的喜悦。
在这喜悦中,我醒过来了。
或者说,我又重新拥有了作为人应该有的喜怒哀乐。
于是我在雨中睁开了眼睛,雨水将我的头发淋湿,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屋檐下看雨的少年。
他看着雨,我看着他。
他没有发现我,他的脸是我熟悉的惨白,满脸的病容也是我所熟悉的,那种身患重病的脸色,我曾经无数次在铜镜中看到,我看着他,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站在庭院里,站在雨里,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沉默着,我们就像雨中的两尊瓷器。
我开始走神,想到了曾经的我也是这样,脑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完全放空着自己,然后看雨,看花,看落叶,无论看什么都能出神的看一整天,因为病弱的身体不支持我们做别的事。
我一直想着,直到雨渐渐地停了。
梅红色眼睛的少年收回了视线,他终于转动了他的眼珠,这让他带上了几分人气。
我向前走了一步,雨滴顺着我的头发滴落到地上,少年转动眼球看向我,他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
“你是谁?”他问我,声音是久病的虚弱,“为什么在我的院子里?”
我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叫做薄叶凉子。”
这就是我与产屋敷无惨的初遇。
无惨收留了我,让我住在他的小院里。
“反正这里平时也没什么人会来。”他的声音恹恹的,充满了不快乐,“你想住就住吧。”
于是我在无惨的小院住了下来。
无惨的身体很糟糕,虽然他的父母不常来看他,但经常有医师来看他,现在的医师跟以前的医师也没什么不同,他们看过了无惨的身体后,表情就沉重了起来,那也是我所熟悉的沉重。
果然,从医生嘴里说出的话也与从前一样:“活不到20岁。”
倒是比我那时候好一点,至少可以成年了。
每当这个时候,无惨的表情就格外的难看。我终于从他身上看到了另外的东西,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无惨,他想要活下去,即便是这么痛苦的活着,他也想要活下去。
“世界上这么多健康的人,为什么偏偏我是另外?”身体痛极了的时候,无惨会抓着我的手这样问我,他的眼睛里沁满了泪水,像被雨水打湿的梅花一样美丽。
我不想让他继续受这种折磨了,于是我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自由?”
“哈?”无惨皱起了眉头,即便被病体折磨,他也对我露出了嘲讽的表情,“我不想要自由,我想要活下去。”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我不确定我这样算不算他想要的活着,所以我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想让他的痛苦稍微减少一点。
现在的我与以前不同,我可以脚踏实地的生活,可以触摸到我所能触摸到的一切,我可以握紧无惨的手。
我想让他不要这么痛,但是我无能为力。
我拥有了一个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的外表,只是我清楚这是假象,因为我不需要进食,所有人类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进行的能量摄入,我都不需要。
我还可以融入雨里,雨在哪里,我就可以在哪里。
我心中隐约有些明悟,因为我现在拥有的,是雨的自由。
我坐在无惨的床沿,将汤药喂到他嘴边。
他虚弱的躺在床上,艰难又熟练的将汤药喝尽,自从上次坐在屋檐下看了一整天的雨,他便病倒了。
从他收留我那天开始,直到现在已经过了30个日夜,这30个日夜里他只能卧病在床,甚至一天比一天虚弱。
我看着他将汤药喝尽,想必是很难喝的,因为他一直皱着眉头。我将药碗放下,然后拿出了一块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无惨感受着嘴里的甜味,紧皱的眉头微微抚平,他抬眼看着我:“你从哪里弄来的糖?”
糖是非常珍贵的资源,即便我从前也算是个小贵族家的女儿,也很少能吃到糖,真正实现吃糖自由的,或许只有那些大贵族吧。
我微笑着不说话,总不好告诉他,我是趁着他睡着了,去他父母那里偷偷拿的吧。
无惨的父母也算是个大贵族吧,我跟随着积雨云悄无声息的潜入了他父母的宅邸,然后从厨房拿了好些糖。
想了想,我还是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明了这些糖的用处,好在无惨的父母虽然不常来看他,但对他还算关心,并没有追究我去偷糖的事情。甚至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发现厨房里放着好些打包好了的糖。
无惨将一块糖吃完,终于彻底放松了眉眼,他躺在榻上看着我,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他对我说:“凉子,我发现你真的很不爱说话。”
其实我不是不爱说话,如果我自己在脑内对自己说的话也算的话,那世界上可能没有比我还啰嗦的人了。只是曾经的经历塑造了一个人,我病重之时,说话于我实在是难以承受的负担,所以我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
即使现在我已经实现说话自由了,却也经常忘了我可以通过语言跟别人交流。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格外怀念叶王大人,他可以直接听到我的内心,不会对我的沉默产生任何误解。
“无惨少爷,您想听我说什么呢?”我给他掖了掖被角,虽然他嘴角很干净,但我还是用手绢给他擦了擦。
“你给我讲讲京都的事情吧。”无惨看着我,这样说道。
京都啊……我的思绪顿时飘远。
我也是溜进无惨父母的宅邸后才发现的,我此时竟然还在京都,只是距离京都阴阳师讨伐两面宿傩,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我随着雨水看遍了京都那些曾经熟悉的人或事,晴明大人在讨伐两面宿傩时受了很重的伤,而两面宿傩直接被杀死,但又好像没有完全死,他好像变成了一种叫做咒物的东西,我不太明白。而京都人民对此三缄其口,没有人再说起两面宿傩。
他跟我一样,成为了过去式,这是我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他终于也不得自由。
晴明大人退居二线后,现在京都阴阳师都以叶王大人为首。
我藏在雨里偷偷的看他,叶王大人不愧是当世最强的阴阳师,他竟然能隐隐察觉到我的窥探,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锐利地看向了我,那目光有如实质,是我从未从他身上见过的冰凉视线。
叶王大人与从前不同了,他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俊美的男人,脸上依稀能看出少年时的样子。但是从前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鲜活与真实都消失不见了,他的笑容像面具一样戴在脸上,这样的他让我感到陌生。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现身,他是我对于过去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我害怕打破这一切。
叶王大人遵循了我的遗愿,在他的照拂下,我的父亲平步青云,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的小贵族,我去偷偷看过他和母亲大人。失去我之后,他们又拥有了新的孩子,如今那孩子看着已经比我还要大了,是个阳光又健康的男孩。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笑容,那是我以前给不了他们的轻松笑容。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我不愿我的出现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父亲母亲只是普通人而已,而我现在已经不算是人类了,或许我还会突然消失,现在这样对大家都好。
“凉子。”无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无奈的看着我,眼里带着笑意,“你又在走神了。”
我回过神来,用手指轻轻帮他理顺了一下头发:“是,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给我说说京都的事情吧。”无惨耐心的又重复了一次。
于是我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无惨的头,一边慢悠悠地给他说起了京都的往事,那是二十年前的,属于我的京都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