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室内昏暗,所有窗户被紧紧关闭,一丝暗淡的光艰难地透过楹窗照进来。
外间落着细雨的淅淅沥沥声,一滴一滴砸在青砖石上。
谢玉照被吵醒,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张口:
“卫笠。”
无人应答。
而谢玉照没有继续喊,他嗓子疼痒难受,浑身同样如此,四肢无力地仿若连手臂都抬不起来,抬眼入目的一帘天青色床幔,隔着六扇青烟色屏风,四周摆设精致,但细看下,又显得有些空旷,好似匆忙下整理出的房间。
的确是匆忙整理出来的。
四周格外熟悉,在太子府被幽禁的那五年,他无数次回想到这里。
以至于,谢玉照一眼就认出来,这里是尚书府。
谢玉照神色有片刻晦暗。
寝室内十分安静,让谢玉照想到他登基后,趁夜色赶到尚书府见到的那一幕。
他要见的女子浑身青紫,血沾衣襟,十根手指呈扭曲状,分明是被硬生生掰断,当年总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现在不堪入目,足以说明她死前受了多大折磨。
他在众目睽睽下弯腰,仿若五年前一样,拢过女子青丝,露出她的脸颊,轻柔地替她将嘴角擦干净。
姜昃旼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
谢玉照下命,让人把女子带回宫。
整个尚书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阻拦。
当年病危之时,在女子瑟瑟发抖的注视下,他答应过姜亦棠,会将她带离尚书府,会庇护她一生。
后一个条件已经食言。
他只能实现第一条。
让人替她收敛尸体,在世人震惊下,让她葬入皇陵,等他百年后同柩。
雨滴砸在屋檐的声音,让谢玉照回神。
嗓子一阵发痒,让谢玉照忍不住呛咳出声,这种不适,他很多年都不曾经历过,床榻上男子身体剧烈颤抖,但久久无人进来查看。
这一年,他得了天花,他身边亲近之人,被有心人以照顾不周的罪名扣押宫中,他几乎孤身被送来了尚书府。
按理说,应该是姜安於前来照料,但至今无人前来,足可见此时尚书府的倾向。
无人照料,身上剧痛,包括身份陡然间的骤变,谢玉照都无动于衷,只是视线一直落在门口。
他记得,在他搬来尚书府的第二日,他的小姑娘会偷偷摸摸地出现,在暗色中,她一身青色襦裙成了彼时室内唯一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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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亦棠心绪不安地坐在窗边,她伸手去接雨,一滴水砸在她手心,不疼,但是有点凉。
青粟在走廊上蹭了蹭鞋底,从窗外看见这一幕,火急火燎地哎呦了一声,忙忙进屋,拉住姑娘的手往里拽:
“姑娘,您这是干嘛!又是吹冷风又是去接雨的,要是病了,到时可有的姑娘受!”
一支简简单单的玉簪将青丝全部拢起,姜亦棠侧过头,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她今年不过十三,样貌上较曾经要稚嫩许多,那一缕忧愁拢在眉间显得格格不入,她收回手,不敢再去接雨。
青粟不解地看向她:“从昨日起,姑娘就一直坐在这里往东看,姑娘是不是有心事?”
话音甫落,青粟陡然反应过来什么,四周打量了一番,才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
“姑娘,您是不是在看嵩榕院啊?”
姜亦棠骤然变了神色,她没想到会被青粟看出来,刚要不自在地解释什么,就听青粟继续道:
“咱们颂桉苑和嵩榕院离得这么近,姑娘担心也是正常,谁不知道天花可是会传染的!”
姜亦棠哑声,青粟和她所想压根不是同一件事。
她瘪唇趴伏在双手中,整个人都陷入挣扎中,她有心事,但却谁都不能说,只能靠自己想通。
青粟不知她在想什么,她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说完叹了口气。
自家姑娘在府中没有存在感,这种大事也不容姑娘置喙,她们只能听命认命,青粟看了眼时间:
“时辰不早了,奴婢去厨房领晚饭,姑娘可不要再吹冷风了!”
姜亦棠从臂弯中闷闷地应了声。
这颂桉苑偏僻,也就跟着事少清净,杂扫丫鬟冬儿在扫完地后,见姑娘一人待着,就凑过来和姑娘说话:
“姑娘,奴婢听说荣纷院还在闹着呢。”
姜亦棠平时低调,也很少苛责下人,所以冬儿才敢凑过来说话。
冬儿是杂扫丫鬟,平日中不起眼,但平日中和小姐妹聚在一起闲聊八卦,府中各种消息都能知道些许。
荣纷院是老夫人的院子。
姜亦棠知道老夫人为什么闹。
圣上让太子搬入尚书府,理由是姜安於医术高明,换句话说,是让姜安於去照料看顾太子。
但是姜安於是老夫人的幼子,老夫人自来偏疼他,当年姜安於意外双腿受伤不得不从太医院卸职回家,老夫人自那后就恨不得让姜安於日日在她眼皮底下,再不出一点意外才好。
如今让她心心念念的幼子去照顾得了天花的太子,这跟剜老夫人的心也没有区别。
姜亦棠知道,任凭她父亲姜昃旼怎么劝说,老夫人都不肯让姜安於去照顾太子,甚至说出姜昃旼是在逼她去死的话,最终姜昃旼只能无奈妥协。
冬儿习惯了姑娘不说话,她想起什么,话语中带了几分同情:
“听说老爷让秋花去给那位送饭,但今日奴婢听人说,秋花害怕被传染,每次将把食盒放在门口就离开了,根本不敢进去。”
姜亦棠脸色稍变。
她知道,现在的谢玉照根本连床榻都起不来,如果膳食只送到了门口,谢玉照根本拿不到!
姜亦棠最终还是没忍住,她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冬儿看得一愣:
“姑娘,您要去哪儿啊?”
姜亦棠抿唇,低声:“我出去一趟。”
“都快晚饭了,姑娘要不要奴婢跟着您?”
姜亦棠拒绝了冬儿,只说她很快回来,拿过油纸伞,就闯进了雨幕中。
冬儿看着姑娘的背影,跺了跺脚:
“哎呀,姑娘怎么就穿了这么点!”
但姑娘不让她跟,冬儿只能干着急,想了想,去烧了一壶热水,等姑娘回来可以暖暖身子。
姜亦棠其实没有想好要怎么办,在出了颂桉苑时,她只有一个念头。
谢玉照不会被活生生饿死吧?
姜亦棠打了个冷颤。
姜亦棠受罚时被饿过肚子,抓心挠肝的,浑身没有力气,如果被饿死,应该会非常痛苦吧?
她不敢再想,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雨雾撩绕,姜亦棠又一心赶路,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直到双方撞上,姜亦棠顿时向后踉跄了几步,下一刻,一道不满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谁啊?这么不长眼?!”
这道声音入耳,姜亦棠浑身的血液仿佛一刹间冷却。
她恍惚间又回到前世,被强硬地灌入毒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五脏六腑被破坏的疼痛,仿佛被火烧,又仿佛被刀割,疼得她浑身打颤。
油纸伞早就被撞落,姜亦棠孤身站在雨中,浑身被淋湿,仿若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
而对面,姜霜鸢被几个婢女围起来嘘寒问暖,确认她没有磕着碰着,才都松了口气。
姜霜鸢推开她们,站出来,等看见姜亦棠时,不满地皱眉:
“姜亦棠,你疯了,乱跑什么?”
她被撞得猝不及防,几滴雨落在了她肩膀上,姜霜鸢翻了个白眼:“你知不知道这是我新到的衣裳,才穿了一日,真晦气。”
等说完,见姜亦棠站着不动,姜霜鸢惊讶。
姜亦棠胆小,以往见到她,别说撞她了,远远地就会躲到一边。
实在避不开,也会很快低头,叫她一声二姐。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姜霜鸢狐疑,她扫了眼她来时的方向:“姜亦棠,你要去哪儿?”
尚书府不敢亏待太子,虽说府中人都有些贪生怕死,但也怕太子在尚书府中出事担责,特意挑选出一个安静的院落,适合养病,嵩榕院僻远清净,且院落面积不小,风景雅静,旁人挑不出错来。
正因为此处僻静,姜亦棠出现在这里才显得可疑。
姜亦棠垂头,袖中双手紧握,竭力压抑情绪。
婢女风铃见状,伸手推了推姜亦棠:
“三姑娘,我们姑娘问你话呢。”
嫡出一脉都高傲,连带着院中伺候的婢女都高人一等,知道主母和姑娘不喜三姑娘,风铃对姜亦棠的态度自然不会客气。
这一推,让姜亦棠倏然回神,她低垂着头,挤出声音:
“前几日我落了风筝在后门处,今日下雨,我想去寻。”
姜亦棠说的不是假话,她前世这时的确在后门处遗落个风筝,只是那风筝断了线,掉落在槐树上,她踮着脚尖也够不着,只能作罢。
听见这个理由,姜霜鸢当即露出嫌弃的表情。
一个风筝罢了,也值得她亲自跑这一趟?
姜霜鸢半信半疑,回头看了眼嵩榕院的方向,轻哼了声:“最好如此,就怕某些人心比天高,妄想做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姜亦棠不语。
姜霜鸢厌烦她这幅模样,她低声咒骂:
“果然是那个狐媚子的种,就知道装可怜!”
姜亦棠脑海中陡然闪过姨娘死前惨白的脸庞,最终跌落井中,被捞出来时泡得发白的尸体,她一点点地攥紧了手帕。
风铃见姑娘这般神情,心中咯噔了声,最近府中气氛压抑,这时闹出事端怕是不妥。
风铃忙说:“姑娘,夫人还在等您用膳呢。”
姜霜鸢一顿,反应过来这还是嵩榕院前,她看了眼肩膀上的雨滴,心中烦躁:
“算你走运。”
话落,姜亦棠就被姜霜鸢身边的婢女推开,风铃话中暗含不满:“三姑娘可别挡道了,别耽误了咱们姑娘和夫人用膳的时间。”
姜亦棠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在路边,但姜霜鸢一行人根本不在乎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姜霜鸢离开。
姜亦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姜霜鸢背影。
刚才,她费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要露出异样,那可是前世害了她性命的人!
姜亦棠狠狠咬唇,让自己回神。
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她不去救谢玉照,那她这辈子要如何报前世的仇?
只凭她,能拿姜霜鸢和姜昃旼怎么办?
她不仅不能报仇,甚至这辈子只能任由姜霜鸢母女宰割。
姜亦棠低头去捡地上的油纸伞,她浑身湿透,油纸伞早就没用,可她不能把油纸伞扔在这里不管。
日色渐暗,雨幕中,不能去点路边的灯笼,姜亦棠在夜色中靠近嵩榕院。
她想起一件事。
姜霜鸢的院落不在这里,她要去主院陪嫡母用膳,怎么会经过这儿?
看着眼前的嵩榕院的牌匾,姜亦棠记起前世姜霜鸢不忿地说过一句话:“早知我当时就进去了!”
所以,姜霜鸢是来找谢玉照的。
只是她没敢进去。
姜亦棠伸手推开了嵩榕院的门,她进了院子,果然,这里和前世一样,根本没有人肯守在这里。
父亲这几日忙于荣纷院的争吵,嫡母心思也在劝慰二人身上,下面的人贪生怕死,偷偷地阴奉阳违,一时无人关注到这一点。
很荒唐,堂堂一国太子,居然无人过问。
姜亦棠弯腰拎起屋檐下的食盒,脚踝处传来一阵疼,姜亦棠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崴到了脚。
在注意到这一点时,疼痛就开始席卷上来。
也许前世死得惨烈,让姜亦棠这一世格外怕疼,她脸色白了一下,然后强忍着疼,近乎是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
谢玉照听见动静,虚弱地抬起头。
他醒来的第二日,这屋中终于有了灯亮,有人拎着食盒越过屏风。
二人四目相对。
谢玉照陡然闭了闭眼。
谢玉照听见来人走近,她放下食盒,无力地跪趴在他床头,抖着手抓住他的衣袖,声音都在发颤:“谢玉照,我救你,你以后护住我,好不好?”
她依旧穿的青色襦裙。
前世姜亦棠来时,不曾这么狼狈,身上也没有伤。
有那么一刹间,谢玉照竟恍惚看见前世女子惨死的模样,自回来后就一直压抑的情绪倏然汹涌而出。
屏风外的烛火一明一暗,谢玉照双眸微闭。
室内寂静半晌,谢玉照才有动作,露出被血脓染脏的衣裳,他轻轻拉上姜亦棠的手,垂眸: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