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 23 章 游湖
梳妆好,姜亦棠终于高兴起来。
快要午时,谢玉照带她去前院用膳,婢女都在等着,见谢玉照进来,才敢去传膳,一道道菜色端进来,琳琅地摆了一桌,青粟看得目瞪口呆,姜亦棠半点没露出错愕的神情,她有点习惯了。
其实谢玉照对饮食并不怎么讲究,反倒是姜亦棠格外贪嘴。
只要是姜亦棠在太子府时,府中的膳食总是要丰盛许多,快要中秋,螃蟹正是肥硕的时候,膏黄丰满,姜亦棠喜欢吃蟹,她第一次吃蟹就是在太子府,算不得过分稀奇,尚书府每年这时也是能有的。
但没人想得到姜亦棠。
偶尔在中秋宴时,府中祖孙齐聚一桌时,姜亦棠也是能够吃到的,但吃螃蟹要么费时力,要么格外不雅。
她总怕惹得府中人不喜,所以,心中再好奇,也是轻易不会去尝试的。
前世在谢玉照跟前,她最初也是不敢的,但许是谢玉照猜到她的心思,她不过是才看了一眼,谢玉照就替她剔了整个蟹肉,一盘蟹黄和蟹肉分明,被谢玉照端到她跟前:
“想吃就吃。”
谢玉照太纵着她,才会叫那么胆小的她,在他面前越发不懂得何叫拘束。
思绪回拢,姜亦棠看向桌上的螃蟹,偷偷地觑了眼谢玉照,能呈到谢玉照跟前的,哪怕只是一道膳食,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螃蟹各个比姜亦棠的拳头还要大,浑身皆红地摆在姜亦棠跟前,她只要抬手就碰得到,仿佛是有人刻意这般吩咐过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姜亦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牢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分明馋得厉害,也只是悄悄地咽了咽口水,不敢去动。
谢玉照本来都持箸了,余光瞥见,他只能将木箸放下。
朝一旁伺候的婢女看了眼,一只螃蟹被夹到他面前,他垂眸,拿着工具一点点剥离蟹肉和蟹黄,将蟹膏也单独放在一块,他动作不紧不慢,分明是伺候人的活,也被他衬出分矜贵,却叫四周人都噤声地看向他。
伺候的婢女惊恐地朝松翎看去,松翎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殿下往日对螃蟹从不感兴趣,如今亲自剔肉,只可能因为一个人。
松翎纳闷地看了姜姑娘两眼,再怎么看,姜姑娘也是两只眼一张嘴,和旁人也没什么区别,怎么就叫殿下这般上心了?
还是说,姜姑娘那半月来对殿下的照顾,就那么与众不同?
旁人不知,但松翎一直贴身伺候殿下,却是知晓,这短短两日内,殿下做了什么。
三皇子野心昭昭,但殿下回来后,却没有处理三皇子一事,而是将精力都放在了迁宫一事上,两日不仅搬出宫,还要把思甚苑收拾出来,甚至膳食菜单,都要亲自过目。
这种用心程度,甚至一度让松翎觉得不安。
殿下和往日仿佛有些不同,分明一切都如常,似乎一如往日的冷淡从容,但是松翎感觉得到区别。
送去思甚苑的每个伺候的婢女,都是殿下亲自点名,每一个摆件殿下都要亲自过目,被姜姑娘送回来的鹦鹉这段时间被松翎养着,他有刹那间,竟觉得思甚苑仿佛也是一个精致的鸟笼,等着某个人心甘情愿地待在其中。
松翎不敢往下想。
而这时,谢玉照也将螃蟹剔得干净,他将蟹肉端给那个偷看许久的女子,似察觉她有些不安,靠拢过去,低声安抚:
“不必拘束。”
姜亦棠接过装着蟹肉的盘子,一点点送进口中,她惬意地弯了杏眸,她在谢玉照面前真的很不适合撒谎伪装,她下意识地挑了块蟹肉送给谢玉照:
“你也尝尝,很好吃。”
谢玉照觑了眼女子,她到底知不知道她露馅了多少次?
但谢玉照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头咬住那块蟹肉,鲜甜的滋味蔓延口腔,不是他喜欢的味道,却因身边的人而很难排斥。
姜亦棠没用公筷,她习惯如此,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四周伺候的婢女眼露错愕,松翎也神色古怪,殿下其实往日是有洁癖在身的,莫说同用一副木箸,哪怕手帕被人用过,殿下也不会再要,思及此,松翎忽然想到离开尚书府时,殿下替姜姑娘擦汗的那方手帕,好像还带在身上。
松翎不敢多看,恭敬地垂下头。
午膳用罢,姜亦棠今日醒得早,难免有点犯困,她托腮打了个哈欠,谢玉照本是想带她出府,见状,改了行程:
“困了?”
谢玉照伸手抚在女子额头,姜亦棠蹭着他的掌心,含糊不清地应声。
谢玉照又送她回思甚苑午休。
他没有进去,思甚苑中只剩下姜亦棠和青粟时,青粟才敢将一整日的惊愕露出来,她欲言又止:
“姑娘,您就在这儿睡下了?”
姜亦棠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茫然地看向青粟。
青粟压低声:“殿下怎么还在府中给您备了院子啊?这传出去,对姑娘的名声多不好听!”
她有点埋怨,但见到思甚苑的各种布置,青粟又不得不承认殿下对姑娘的上心。
让青粟的情绪有点复杂。
姜亦棠埋头,瓮声瓮气地闷道:“不会的。”
青粟半信半疑。
见姑娘真的困了,她终于不再说,任由姑娘睡去,才有心思来打量思甚苑,越打量对府中越不满,殿下和姑娘才相识多久?就能为姑娘做到这一步,老爷还是姑娘的亲生父亲呢,居然任由姑娘被二姑娘欺负。
青粟满心不忿,先前的担忧也不知不觉少了许多。
姜亦棠这一觉睡了半个时辰,等她醒来时,外间烈阳仍是高照。
她睡得有点懵。
睁眼看见头顶床幔和颂桉苑的不同时,愣了半刻,记忆才逐渐回拢清醒,室内四周无人,安静得厉害,姜亦棠撑着身子坐起来,小声地喊:
“青粟。”
门外传来一道应声,很快,门被推开,青粟欢快地跑进来,和睡前的忧愁截然不同,她手脚麻利地伺候姑娘起身,听得出语气中的轻快:
“姑娘醒啦!”
姜亦棠不解地看向她,青粟摸了摸鼻子,悄悄地说:“奴婢和佟容姐姐学梳妆呢,她懂得可真多。”
她笑弯了眸,没想到自己出府一趟,还能学到点手艺。
等她穿好衣裳,佟容也跟着进来,替她梳妆,青粟给她递了杯茶水,想起什么:
“对了,姑娘!奴婢刚才听说荣凌郡主来了。”
荣凌郡主?
姜亦棠愣了下,她转头看向佟容,佟容是太子府的婢女,知道的事情比青粟要多,佟容笑着点头:“姑娘刚睡着,郡主就来了。”
姜亦棠有点窘:
“怎么没叫醒我?”
佟容:“殿下吩咐,让姑娘安心地睡,谁都不能打扰您。”
姜亦棠一点不意外谢玉照的吩咐,她只是好奇:“郡主走了吗?”
佟容摇头。
与此同时,佟容隐晦地看了眼姑娘,见她听到郡主时,没有半点惧色和不安,心中有点惊讶。
她是东宫出来的,心底很清楚荣凌郡主和殿下的关系,二人是堂兄妹,能有的也只是兄妹之情,但她听说,姑娘在尚书府不过是不受宠的庶女,怎么见到皇亲国戚这般淡定?
曲阳王府上嫡庶都只有荣凌郡主一个女儿,她是嫡出,府中上下都宠她,而且曲阳王是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备受圣上恩宠,加上其和殿下的关系,连皇室公主都会选择荣凌郡主交好。
毕竟,圣上膝下的皇子和公主当真不少,这皇嗣一旦多了,总有人一年都很难见到圣颜几次。
当初就连褚姑娘,也是要交好荣凌郡主的。
佟容百思不得其解,但面上没有透露半分,她记得清楚,她能跟着殿下来宫外,都是沾了姜姑娘的光。
佟容问:“姑娘可要去见郡主?”
姜亦棠抿了抿唇,如果是前世,她肯定是会去见荣凌的。
但经过那五年,姜亦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跟荣凌相处,而且,她现在和荣凌是不相识的。
所以,姜亦棠摇了摇头,她问:
“谢玉照呢?”
她问得自然,但佟容险些没控制住神色,她忍不住朝姑娘看了眼。
姑娘居然直呼殿下姓名?
见姑娘神态,这并非第一次,佟容压下心中震惊,没有故作聪明地去提点姑娘,而是越发恭敬地低垂下头:
“殿下在前院,姑娘要去吗?”
姜亦棠点头,她偏头看向青粟,想到什么,她有点赧然地问:“饿不饿?”
前世青粟早就习惯了待在了太子府,但这一世,毕竟是她第一次来,姜亦棠有点怕太子府疏忽了她。
青粟哼哼唧唧:“姑娘睡时,奴婢就吃过了。”
适才见姑娘一直和佟容说话,青粟控制不住地有点酸,但她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青粟在心中打定主意,等有时间,她一定要恶补京城贵女间的各种关系。
姜亦棠松了口气,一行人出了思甚苑,不到前院,就迎面撞上松翎,松翎扬着笑:
“听说姑娘醒了,殿下让奴才来接姑娘。”
四周恭敬垂头的下人不由自主朝姜亦棠看了眼,看完后,又都有些错愕。
因为姜亦棠年龄太小了。
但没人敢露出异色,都赶紧垂下头,松翎接到姑娘,就给姑娘引路去前院,同时道:
“荣凌郡主也在前院,但姑娘不用担心,荣凌郡主是个好性子,不会刁难姑娘的。”
松翎说这话时,自己都不信。
与其说荣凌郡主是个好性子,不如说荣凌郡主聪明,曲阳王府和殿下早就绑在一条船上,荣凌郡主也知道自己日后可以仗着谁的势,只要殿下对姑娘看重一日,荣凌郡主就一日不会刁难姑娘。
姜亦棠对荣凌是有几分了解的,心知肚明松翎说了多少真话,她眨了下杏眸,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到了前院,姜亦棠拎着裙摆快走了两步,越过门,就看得见谢玉照和荣凌郡主相对坐着,不知说了什么,荣凌郡主脸上都是笑,而谢玉照神情冷淡,听见动静,谢玉照抬头,眉眼间的冷冽才淡去。
荣凌意外挑眉,她顺着堂哥的视线朝外看去,见到了她好奇许久的姜家三姑娘。
等见到人后,荣凌直接睁大了双眼。
她知道姜亦棠还差三年才到及笄,但亲眼见到时,仍是觉得姜亦棠年龄过小,这一刹,荣凌忽然明白了,为何她向卫笠打探消息时,卫笠会一副啧啧摇头的模样。
原来卫笠摇头的对象不是姜三姑娘,而是她的堂兄。
荣凌神情古怪,怪不得堂兄对京城那么芳心暗许的贵女都不感兴趣,原来是喜欢这样的?
荣凌知道真相肯定不是这样,但当看见姜亦棠时,她根本控制不住这样胡思乱想。
她敬重的、稳重的、饱读圣贤书的、让人敬而远之的、洁身自好的、一日三省吾身的、向来从容不迫的堂兄居然会对一个十三岁的稚龄女子动了心思?!
荣凌心态崩了一刹,很快,她竭力稳住神色,转头看向堂兄,堂兄刚好伸出手,而姜三姑娘也格外自然地把手伸给了堂兄,两人间仿佛插不下旁人,浑然自如。
姜亦棠被谢玉照牵住,她忍不住勾头探脑地偷看了眼荣凌,谢玉照问她“还困不困”时,她都只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嗯嗯了两声。
被她敷衍到的谢玉照转头看向荣凌,不盛气也不凌人,只是淡淡的一瞥。
但荣凌却是站直身子,她讪笑两声。
她在京城贵女中名气一向很大,姜三姑娘对她好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荣凌也不等堂哥主动介绍,径直道:
“早就听说堂哥近日一直在府中准备招待贵客,我从来没听说过堂哥待客会这么郑重,还请姜三姑娘不要怪我不请自来,我只是太好奇了。”
她只和姜亦棠说话,不去看谢玉照一眼。
姜亦棠被说得不好意思,本是早习惯了谢玉照如此,却也控制不住地凭空生了抹羞赧,一抹嫣红直接从白皙的脖颈烧上耳垂,她堪堪低下眼眸:
“郡主言重了。”
荣凌腹诽,可是半点没有言重。
她只是笑着说:“也幸好我来了这一趟,才知道堂哥为什么这般郑重,的确该是要郑重。”
这就是在拐弯抹角地夸姜亦棠。
不然依着荣凌的身份,何至于说这么多好听话。
可不止是说给姜亦棠一人听的。
姜亦棠脸颊倏然涨红,其实在谢玉照被幽禁的那五年中,虽然荣凌和她形容陌路,未曾再正眼看过她,但姜亦棠也不觉得要怪荣凌,也不会觉得荣凌对她虚情假意,荣凌对她的好本来就是因为答应了谢玉照,而且,那两年中,荣凌的确对她很照顾。
而且,是她抛下谢玉照的,怎么能去怪谢玉照的堂妹不再搭理她?
想到这一点,姜亦棠有些黯然,但还是睁着一双杏眸,眨都不眨地看向荣凌,冲她轻点头。
荣凌意外,她没忍住看向堂哥。
一个照面,她看得出姜三姑娘是个惹人疼的女子,但堂哥的身份,他的主母很难是这样的一个人。
心中有再多想法,荣凌也没有表现出来。
谢玉照抬手拍了拍姜亦棠的头,姜亦棠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就见他垂眸问:
“还要不要出府?”
姜亦棠茫然。
出府做什么?
谢玉照沉默了一下,她是半点都不记得他去接她时说了什么。
谢玉照一点点地提醒她:
“我让人包了画舫,原本是想带你去游湖的。”
淮鹊河,位于颂雅楼西侧,在颂雅楼二楼靠窗处,时常能看见淮鹊河上一片画舫,声色盎然,待夜间,灯火一片,如同点点繁星格外璀璨。
淮鹊河位于京城城南,而太子府在京城城东,相距甚远,这一趟乘坐马车过去就得一个时辰,现在已经是未时,等到了淮鹊河日色不会再这般晒人,恰是游湖的好时辰。
但姜亦棠有点纠结。
谢玉照每次带她游玩,都会让她玩得尽心,被谢玉照这般惯着,她很少能控制住时间。
京城会在亥时一刻开始宵禁。
宵禁前是淮鹊河最热闹的时候,若是真的去了,不等到戌时看满河的点点星光,事后只会觉得可惜。
但宵禁后,她就不能回尚书府了。
那时,尚书府早就落锁了。
谢玉照看出了姜亦棠的纠结,但他只当做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再问了一遍:
“去不去?”
他半垂着眼,声音仿若近在咫尺,姜亦棠没禁得住诱惑,下意识道:“去!”
谢玉照勾唇笑了。
荣凌唇角轻扯,觉得没眼看。
小姑娘不辜负她的年龄,和堂哥这种老狐狸根本没得比,哪怕姜三姑娘现在说不去,荣凌相信,最终堂哥也有办法让姜三姑娘改口,堂哥想做的事情总能做到。
荣凌难得见到堂哥这幅模样,有心想要凑个热闹,但堂哥仿佛察觉到她的想法,掀起眼皮朝她看了一眼,荣凌倏然噤声。
她若无其事地撇开眼,笑着道:
“我府中还有事,就不打扰堂哥和三姑娘游湖的雅兴了。”
姜亦棠讶然,荣凌是惯爱凑热闹的,没想到这次她居然会不去。
但姜亦棠没有多想,只当真的如她所说,府中有事。
她认真道:“那荣、郡主赶紧回去吧。”
姜亦棠差点和前世一样喊成了荣凌,她忍不住攥住了谢玉照的衣袖,她改口得快,除了谢玉照,没有人发现她的口误。
谢玉照不着痕迹地轻勾了下唇。
荣凌看见了,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心中轻啧了声,赶紧转身离开,她怕再待下去,堂哥在她心中的形象会有损坏。
松翎在姜亦棠点头的时候,就转身去吩咐人准备马车了。
仍旧是去尚书府接姜亦棠的那辆马车,姜亦棠和谢玉照都进了马车,其实,姜亦棠早在踏出尚书府的时候和谢玉照就撇不清干系了。
谢玉照在选择亲自去接她的时候,京城所有人都会清楚,谢玉照的用意。
整个京城,没有任何一人会再对姜亦棠有心思。
她不懂。
谢玉照对她百般好,愿捧她在手心摘月,却也断了她所有的后路。
马车的车轱辘轧在路上,时不时带起轻响,但这些和车厢内的二人无关,姜亦棠很久不曾看过外间的风景,去太子府被谢玉照惹哭,没来得及注意,现在却是忍不住掀起提花帘的一角,探头看着。
京城繁华,但靠近太子府的一条街道都格外安静,等出了那条街道,四周忽然变得吵闹起来。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有了活气,姜亦棠看见一对好友相互挽着手臂在摊子前对看中的玉簪细声问价,离得不远处,摆着各种小吃,一处排了个长队,姜亦棠勾头看去,是卖炒栗子的,姜亦棠忽然有点馋了。
她转头朝谢玉照看去。
谢玉照亦有所感地朝她看去,越过她看向那长队,他抬手扣了口车厢,马车倏然停了下来,外间传来松翎的声音:
“殿下,怎么了?”
谢玉照:“去买些栗子。”
外面没再传来声音,姜亦棠却是忍不住地红了脸颊,她小声地自己辩解:
“排了好长的队,我只是有点好奇。”
不是馋得慌。
谢玉照没有拆穿她,而是拉了她一下,姜亦棠顺着他的力道朝他靠过去,只要谢玉照抬手,他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搂住女子纤腰,但谢玉照没有,他只是让女子靠着他而坐,垂着视线看她,轻描淡写:
“是我想吃。”
姜亦棠瘪了瘪唇。
对他的话半点不信。
她小声嘀咕:“骗子。”
炒栗子很快被送进来,没给姜亦棠,而是被谢玉照接过,他放下手中原本在看的书,垂着眼开始剥起栗子,等剥了一盘,他吃下一个,才将一整盘的栗子都递给姜亦棠。
他什么都没说,但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姜亦棠呐呐地低头,不敢去看谢玉照,她知道谢玉照的意思,他吃一个就够了。
炒栗子很甜,店家放了糖,如今糖精贵,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在排队。
但姜亦棠知道,谢玉照根本不爱吃甜食,所以才会说他是骗子。
她乖巧地坐在谢玉照身边吃起栗子,也不再分散心神去看外面的景色,偶尔勾头去看谢玉照手中的书,谢玉照就会垂眸看她,低头用下颌蹭在她发丝间,有点痒,姜亦棠会忍不住朝他怀中躲去。
姜亦棠被他弄得想笑,讨饶地拿颗栗子去喂他,轻声控诉:
“不要蹭我呀,头发会乱的!”
谢玉照会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吃下栗子,唇擦过女子的指尖。
一盘栗子最终还是有小半进了谢玉照肚子中。
谢玉照不着痕迹地朝那包栗子看去。
他没骗姜亦棠,他的确想吃栗子。
他的确不爱吃甜食,却是不喜,而是对所有膳食一视同仁,况且他曾被幽禁五年,莫说甜食,他早就不会挑剔任何膳食。
谢玉照轻垂视线,落在女子满足而眯起的杏眸,他抬手,轻轻抚在她眉眼间。
但有些人从未变过,一如他记忆中模样。
姜亦棠乖巧地任由他动作,甚至误会了他的意思:“你还想吃吗?”
说着,又喂了他一颗栗子。
等到淮鹊河,那包栗子早就被二人吃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有人的确是在吃栗子,但有的人却是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思。
他们到了淮鹊河时,暖阳稍缓,阵阵清风拂过水面而来,透着股水汽湿润,行人都这里都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谢玉照牵着姜亦棠下了马车,卫笠迎了上来。
姜亦棠看向卫笠。
怪不得今日一日不见他,原来他早就来了淮鹊河。
卫笠恭敬地对二人低头:“殿下,都安排好了。”
姜亦棠眨了眨眼,什么都没问。
一艘画舫停在了岸边,画舫再想装扮得雅致,只是轻纱环绕,让人单看一眼就觉得画舫上是奢靡景象,谢玉照牵着姜亦棠上了画舫,画舫渐渐离开岸边,四周人的惊叹和注视也被隔开,姜亦棠终于自在了许多。
画舫上人很多,但除了伺候的人,就只剩下谢玉照和姜亦棠两人。
姜亦棠在四周乱看时,注意到有一艘画舫和她们这艘距离不远不近,但是看得出,那艘画舫是一直跟着她们的。
但那艘画舫上一直没有动静,姜亦棠只好按下好奇心。
画舫上有伶人弹琴,琴音绕梁不止,许是有人交代过,这琴声中似乎也都透着雅致,姜亦棠听得似懂非懂,她对这些了解甚少,仅有的一知半解还是曾经谢玉照请人教她的。
画舫中摆着许多糕点,这里和颂雅楼离得很近,颂雅楼的糕点在京城远近闻名。
前世,姜亦棠也格外偏爱颂雅楼的糕点。
画舫顺流而行,一路穿过不少风景,青粟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姜亦棠以为她是兴奋,转头低声道:
“到夜晚才好看呢。”
青粟愣了下,她下意识地想问姑娘怎么知道的?
但她没问,而是很快抛开了这个疑惑,又拉了下姑娘的衣袖,凑近她耳畔,低声说:
“姑娘!姑娘!奴婢刚才看见大公子了!”
大公子,姜硕,府中的嫡公子,和姜亦棠的关系着实谈不上好,和姜谙茯不同,姜硕平日中挺疼爱姜霜鸢,在姜霜鸢日复一日地欺负姜亦棠中,他难免行事有所偏颇。
姜亦棠愣了下,她顺着青粟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了姜硕。
但姜硕没有发现她。
姜硕在另一艘画舫上,画舫中不止有姜硕,还有姜谙茯,但姜亦棠的重点不在这二人身上,而是看向了画舫上被众星拱月般的女子,她一袭月白云织长裙,额间点了花钿,一支玉莲簪拢住青丝,眉眼如画,她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只是简单地坐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视她。
青粟的惊叹声响在耳边:
“那位姑娘也不知是谁,奴婢以前觉得大姑娘就足够出众,但一到她跟前,奴婢都快看不到大姑娘了。”
姜亦棠眼睫轻轻一颤,收回了视线,她转而看向了谢玉照。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褚栎秋,被姜谙茯高度重视,觉得京城只有褚栎秋可和她一比,褚栎秋是丞相府的嫡女,其生母出身望族刘氏,门楣显赫,她自幼就经常出入宫廷,才情礼仪甚至得圣上亲口赞誉过。
在谢玉照未得天花前,京城几乎人人都默认褚栎秋会是谢玉照的太子妃。
这是真正的名门贵女,人人仰望,想要争却又不得不敬重,也因此,前世时总有人把她和褚栎秋拿来做比较,觉得她配不上谢玉照,觉得她抢了褚栎秋的姻缘。
因此言论,姜亦棠甚至一度对褚栎秋感到心虚。
凡是和褚栎秋同处一个宴会,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褚栎秋。
直到谢玉照问她:
“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
他说,他如果真的要娶褚栎秋,在褚栎秋及笄时,圣上就会赐下圣旨。
但他不想,所以即使京城众人都觉得她会是,她也不是。
现如今再去看褚栎秋,姜亦棠内心依旧很难平静,或者说,重来一次,她越发认同褚栎秋的话,她配不上谢玉照。
她只是在投机取巧,挟恩图报。
谢玉照察觉她似乎有什么情绪,朝她靠拢低下头:
“在想什么?”
姜亦棠堪堪收回视线,垂下头,声音有点闷:“她真好看。”
她很难对谢玉照说清她现在的情绪,她只是觉得她永远都比不上褚栎秋。
谢玉照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去,看见了姜谙茯,也看见了褚栎秋。
他直觉问题出现在褚栎秋身上。
谢玉照半垂着眼:
“阿离最好看。”
他不算哄骗姜亦棠,他见过姜亦棠及笄后的模样,人人都不解为何他格外看重姜亦棠,但在见过姜亦棠后,他们却觉得了然。
他不想拿姜亦棠和任何人比较。
在他心中,也无人能和姜亦棠相比。
姜亦棠没想让谢玉照夸她的,但她着实好哄,或者夸她的人太少,只是简单被夸一句,她也会忍不住地偷偷弯起唇角。
她仰着头,杏眸灼亮,确认般地问:
“真的吗?”
谢玉照低头笑,冲她颔首。
被谢玉照拉回注意力,姜亦棠就不再去想褚栎秋,画舫渐渐行到湖中心,日色不知何时暗了下去,画舫上亮了灯,不止如此,湖面上也亮起点点星光,青粟纳闷,仔细看去,才发现是湖面一朵朵莲灯点起的光亮。
忽然,一直紧跟着他们的那艘画舫终于有了动静。
咚——
鼓声震响,令人心下一颤,倏然,那艘画舫上甩出一道长绫,与湖中长亭似骤然相连,有女高余跃而起,落日熔金只剩最后一抹余晖下,视线陡然宽敞,谢玉照将手轻搭揽在她肩膀上,姜亦棠就不动了,她专注地看向那艘画舫。
画舫中是一片空地,数位女子和长绫仿若合成一体,自上而下,翩然而落,而画舫仍在不断向湖中心行驶,稍有不慎,她们就要坠入银湖,姜亦棠提心吊胆,禁不住抬手掩唇,但在上下星光璀璨中,她们似要飞天作舞,徒叫人停驻脚步。
四周画舫惊艳之余逐渐朝这边拢来,但又在一艘艘小船到来后,被迫停下。
湖中心只有两艘画舫,任谁都看得出这些女子是在为中心那艘画舫作舞,弦月而挂,四周静停而不敢攀前。
姜亦棠目不转睛地看着伶人作舞,下意识地攥紧谢玉照的衣袖。
而在另一艘画舫上,褚栎秋不知何时起身,看向被迫停下的画舫,她远远地注视湖中心的那艘画舫,眉眼浅淡的笑意渐渐消去。
四周有轻轻的议论声持续传来:
“谁这么大的手笔,能请暗铃坊单独替其作舞,倒也是霸道,连湖中心都不许人接近。”
“派人去问管事的,船怎么不走了?”
很快派去的人就回来,低声回禀:“公子,有船拦住画舫,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湖中心。”
在场众人都是身世显赫,向来只有旁人规避他们,这倒是第一次,他们给旁人让道,有人挑眉,语气不明地问:
“连我们都不能过去?”
管事的苦笑着摇头。
褚栎秋没说话,不需要问,她也知道湖中心的人是谁。
今日她会出府,全是因她听说殿下今日派人来淮鹊河,否则,她根本不会参加这次所谓的聚会。
殿下得天花,朝堂上人人推却,生怕会招惹上祸事,丞相府也是其中之一,如今殿下病好归来,再想锦上添花却是不易。
褚栎秋也许久不曾见过殿下,她总得寻个机会和殿下说上话。
但谁知,殿下真的来了,她却没有和其碰面的机会。
褚栎秋忽然转头,浅笑着看向姜谙茯:
“听闻贵府上的三姑娘今日和殿下出府了?”
姜谙茯也知晓褚栎秋和太子的那点传闻,她抿唇轻笑:
“殿下在府中养病时,一直由三妹照顾,殿下回宫时,说过会派人来接三妹,谁知今日却是亲自来了,三妹年幼,也不知会不会给殿下添乱。”
褚栎秋只问了一点,姜谙茯却说了很多,但褚栎秋没有打断她,也听得明白姜谙茯话中何意。
不过在说殿下看重她三妹,笑话她自作多情。
她及笄两年,和殿下的婚事一直未果,圣上也久久不曾赐婚,当初的天作之合,如今也落成了她独自一人的笑话。
褚栎秋不着痕迹攥住手帕,她转过头,没再和姜谙茯说话。
殿下再看重姜府三姑娘又如何?
这京城中,除了她,谁还能做殿下的太子妃?
有些观点,日复一日中早就根深蒂固,不是可以轻易改变的。
姜谙茯轻勾唇,没在乎褚栎秋的装模作样,褚栎秋若是真不在乎,适才就不会问她那一句。
这些年来,她一直居于褚栎秋之下,唯独能看褚栎秋笑话的,也就只有这一桩婚事。
姜谙茯比谁都看得清,这门婚事如何都落不到她身上,既然如此,她倒是乐得看三妹给褚栎秋添堵。
同在淮鹊河的姜亦棠不知道二人的心思,等对面伶人舞毕,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头朝谢玉照看去,小声地说:
“好危险啊。”
谢玉照垂着视线:“好看吗?”
姜亦棠说不出不好看三个字,刚才全程她都未曾移开过视线,四周画舫忍不住靠近,无一不说明适才伶人跳得好。
她弯眸点头。
谢玉照轻点船栏,松翎就退了下去。
姜亦棠猜到松翎去干什么,无非是打赏,前世也是这般,若是她说喜欢,谢玉照从不吝啬赏赐。
画舫逐渐靠近湖中心的长亭,一艘小船横在岸边,作为过渡,载着二人上了长亭。
卫笠早就带着婢女等候了,婢女手中捧着莲灯,恭敬地垂着头。
谢玉照牵着姜亦棠在湖边蹲下,点燃莲灯,再将莲灯递给姜亦棠。
姜亦棠很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蹲下,在看了谢玉照一眼后,忽然双手合十,闭上眼,在万花灯火中,认认真真地许了个愿,然后将莲灯放入湖中。
在她闭眼许愿的过程,谢玉照一直保持安静,等莲灯入湖,他才偏头问:
“许了什么愿?”
姜亦棠眼神闪躲,摇头拒绝:“说出来就不灵了!”
姜亦棠没有发现,她话音甫落时,谢玉照的眸色有一刹那晦暗,半晌,才恢复如常。
她忘了,她前世常来放莲灯,只要谢玉照问她,她从不会瞒着谢玉照。
这是第一次。
谢玉照看着飘远的莲灯,几不可察地抵住扳指,他的阿离有事瞒着他。
谢玉照忽然垂眸勾了下唇,暗色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怕谢玉照继续问,她忙扭过头去找青粟,教青粟放莲灯,期间,她偷偷回头看了谢玉照,见谢玉照还在看向她放走的那盏莲灯,她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
她的愿望很简单。
在放下莲灯的时候,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愿望真能实现,那就请保佑谢玉照不再会谋反吧。
姜亦棠瘪了瘪唇,但她还不能和谢玉照说。
夜色渐深,宵禁快要开始,湖面上的画舫早就返航,四周的热闹也开始停歇。
姜亦棠和谢玉照坐上马车时,犹豫许久,才小声地说:
“殿下,我该回去了。”
姜亦棠知道时辰很晚了,尚书府可能已经落锁,但她总不能第一次和谢玉照出来,就要夜不归宿。
而且,她总觉得上岸后,谢玉照心情有点不好。
她这般想着,就问了出来:“你不高兴吗?”
谢玉照垂着视线看向她,她对他的情绪向来敏感,须臾,谢玉照摇头:
“没有,先送你回府。”
姜亦棠眨了眨眼,半晌,她才“哦”了一声。
她低垂下头,忽然,一只手落在她头顶,揉了揉她发丝,声音从头顶传来:
“别多想。”
姜亦棠觉得她才没多想,她瘪了瘪唇,没理谢玉照。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忽然,谢玉照扣了扣车壁,吩咐:
“回府。”
姜亦棠错愕抬头。
谢玉照抬起她的脸,指腹轻轻擦拭过她眼角,声音很轻:
“怕你回去会乱想,今日住在太子府,我派人去尚书府传信。”
姜亦棠有很多现在要回府的理由,但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马车逐渐朝太子府行去,途中,姜亦棠闷闷地说:
“你不高兴,就告诉我。”
她又问:“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谢玉照见不得她这样,低叹了声,将她搂入怀中:“阿离,你记住,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谢玉照说了一路,姜亦棠才终于相信他没有不高兴。
回到太子府,谢玉照亲自把她送到思甚苑:
“早些休息,明日我送你回府。”
姜亦棠乖巧地点头。
目送女子进了思甚苑,谢玉照唇角的笑淡去,卫笠低声说:
“莲灯拿回来了。”
谢玉照轻轻颔首,见院中亮了灯,他终于转身离开。:,,.